54 生死

西苑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景王府。

景王夫婦為着世子的病都已經熬了好幾夜,現今眼下泛青,面色微白,只有一雙眼珠子是黑的。

景王妃江念柔聽到消息的時候,輕輕揚了揚柳眉,緩緩的從床榻邊上站起身往窗口走去。她步履極其輕緩,青色裙裾上綴着蓮子大小的玉珠在猩紅的地毯上輕輕的磨過,帶出細微的摩挲聲,光華內蘊,仿若步步生蓮。

到了窗口,江念柔凝目望着窗外的雨景,朱紅的菱唇勾出些許冷笑來,終于開口笑道:“倒是好運氣,好膽氣……”

原本,這一局便是死局——裕王府與陸炳幾番暗中往來,早就叫嚴家看在眼裏,此次因趙文華之事添了許多仇怨,故而此局也正是由嚴世蕃這個心眼小且毒辣的人親自定下的。看似退一步把孩子打掉便能輕松出局,但無論是李清漪還是裕王都不是這般輕易就能妥協的性子。可倘若他們拼死反抗,皇帝反倒要更加憤怒,說不得不僅李清漪的命保不住,便是裕王都要緊跟着失寵。

偏偏,李清漪不要臉、不要命的跪在西苑門口,拼了命把七個月的孩子催産下來,這個進退不得的死局便被她破了一半。

要知道,處理掉未出世的孩子和賜死已經出生的孩子這是兩個概念——皇帝素來愛面子,這樣違逆倫常的事情也需要斟酌一二。孩子一出世,那頭的殺心怕也滅了一半,剩下的不過是膈應罷了。

江念柔心中慢慢想着事,擡眼看了看窗外的大雨,輕聲問身側的林嬷嬷:“你說,這麽大的雨,又只有七個月,真能平安生下?”

林嬷嬷低了頭不敢去看江念柔的神色,只是小心道:“這,怕是要看運氣了。”

“也對,李清漪大概也在賭吧,總不能依着皇帝的話,真的把孩子打了。”江念柔動作溫柔的伸手撫了撫自己的烏黑的鬓角,玉簪上綴着的兩串玉珠跟着一晃,更顯得她面如芙蓉嬌美。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轉過頭和那個報信的小太監吩咐道,“你趕緊回西苑看着,若有消息,立刻回報。”

景王守了兒子好些天,此時半靠着木榻坐着,疲累交加。他聽到這裏,忍不住說了江念柔一句:“你管這麽多幹什麽?生不生得下來和我們有什麽關系?”他看着床榻上面色青白的兒子,心如刀絞,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大郎都這個模樣了,你還不肯安生。”

江念柔被他這沒志氣的話說得胸口一堵,暗罵了一聲窩囊廢,好半天才忍了下那口氣。她以目示意報信的太監退下去,自己擡步往景王那邊去。只見她輕撫了一下景王的肩頭,動作十分輕柔,語調更是柔婉:“我知道王爺心憂大郎,可太醫院那頭都已經下了定論,怕也不過是幾個月的功夫了。說句實話,我養了他大半年,瞧着他現今模樣,我這個做母親的心裏也不好受。只不過……”她說罷,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彎下腰附在景王耳邊說了幾句話。

景王聞言面色大變,既驚且駭,不由擡目去看江念柔,目中神色不定。

江念柔朝他輕輕點了點頭,意味深長的提醒他:“無毒不丈夫,成大事則不拘小節。殿下,您是要做大事的人啊。”

“大事”二字,古往今來不知叫多少男人狠心斷情,甘願折腰。

景王似是被打動了,深深的閉了眼,好半天才猶豫着出聲道:“等西苑那頭的消息來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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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念柔聞言,下意識的将目光投向窗外,望向西苑的方向。

只可惜,雨簾密密,重重落下,遮住了她的視線。

******

李清漪在西苑門口出了事,裕王只得拼死抱着人往裏沖。好在有幾個太監宮人生出幾分憐憫之心,大約也怕擔上責任,引了裕王入偏殿。

有個年長些的宮人思忖片刻,到底還是挺身而出:“殿下,讓我來試試吧,我有些經驗。”

裕王小心的把懷中人放到榻上,聞言讓開了身子,只是自己的左手還緊緊握着李清漪的右手。他也知道這一時半會兒也尋不到更靠譜的人了,只能語聲有些哽咽道:“多謝,一切就拜托了。”

那宮人瞧着裕王那一雙紅透了的眼睛,低下頭不敢直視,連連道:“不敢當,不敢當。”她瞧了瞧李清漪那面色,便又側首和後頭的人說了幾句話,“去燒點熱水來,順便拿些人參片來……”

裕王也知道自己有些礙事,緊接着又往邊上讓了一些,只仍舊不肯松手,擡起眼看着那些人忙來忙去。

很快便有人端了湯藥上來,裕王親自接了來,以口相對的灌了幾口。那湯藥藥性也算是烈,李清漪那張白透了的臉這才有了些紅色。她似是醒過神來了,眼睑動了動,眼睫跟着一顫,竟是睜開了眼睛。

裕王的一顆心也跟着那蝶翼似的眼睫顫了顫。

領頭的那個年長宮人瞧着這般情形,不由露出了些笑容:“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說罷,她又趕忙把參片塞到了李清漪的嘴裏,說道,“先含着。”

裕王緊緊握着李清漪的手,雖是怕極了卻也竭力穩住自己的聲調,安慰她:“別怕,我陪你呢。”男子漢大丈夫,總不能在妻子面前丢了面子。

李清漪嘴裏含着參片,沒能開口,只是用那雙會說話的杏眼看着他,溫溫柔柔的。那目光似能看入裕王心裏。

他知道,她說“你在,我不怕的。”

裕王眼睛一熱,險些要在自己王妃面前丢面子的哭出來了。

窗外的大雨仍舊未停,不斷的沖刷着外頭那一灘血跡,可側殿內卻随着雜亂的人聲和一盆盆熱水而漸漸溫暖起來。

景王府跑來打聽消息的小太監來得也正是時候,他小心翼翼的湊過去看了幾眼,抓了個人好奇般的問道:“裕王妃現下怎麽樣了?”

那宮人手裏還端着熱水和幹淨的毛巾呢,正眼也沒去瞧那陌生的小太監,不耐煩的應了一聲:“這一胎,前面養得好,裕王妃身子底子也好,說不得就能母女平安呢。”

說罷,裏頭忽然傳出驚喜的聲音:“看到頭了,娘娘,您再用點力……”

端熱水的宮人心裏也跟着一急,再也不敢耽擱,連忙推開人往裏跑。那打聽消息的小太監微微一愣,往裏看了眼,眼珠子一轉,立馬也飛快的往回跑。

只是這雨中來回頗是費時,等那他把消息傳到裕王府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大雨轉作小雨,只是仍舊是淅淅瀝瀝,青石砌成的長道被沖洗的幹幹淨淨,只剩下青苔那淡淡一抹綠,雨聲卻如碎玉般斷斷續續。

伺候的宮人都已經被遣了出去,屋內只餘下景王、景王妃江念柔以及昏迷不醒的景王世子。

江念柔擡眼去看景王,目光冷定好似初冬雪,口中仍舊只有一言:“殿下,還請早做決斷,”她語聲柔婉卻偏偏好似刀片一般可以割出血來,一字一句都在慢慢的割着景王的脖頸,“萬不可婦人之仁。”

江念柔口上說着“婦人之仁”,可她和景王相比,她這個真正的婦人才是更狠心的那個。

景王微微一怔,垂首看了看兒子那張和自己有些相似的小臉,似是發了一會兒的呆。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開口問道:“大郎真活不過冬?”

江念柔斬釘截鐵:“太醫院太醫衆口一詞,絕不會錯。”

景王聞言躊蹴許久,猶豫了一會兒才擡起手從袖中拿出一張帕子,動作慌亂的蓋在了景王世子的臉上。他好似終于下定了決心,一邊伸手掩住自己的面不忍去看,一邊把用力手按在那帕子上。

原本,景王世子已經昏睡幾日,連飲食都是灌進去的,可他此時忽然窒息,竟是醒過神來,小力的掙紮了起來,發出幾聲虛弱的嗚咽聲。

就像是垂死的幼貓,哀哀的叫喚着、求懇着,祈求最後一絲的恩慈與悲憫。

景王本就有幾分不忍之心,心中震動不已,手一松,帕子也跟着滑落下一角。

而他身後的江念柔此時卻緩步行至他身後。她慢慢的把自己的手也覆在上面,不輕不重的按住景王的手,慢慢的又按了下去。她一邊動作,一邊不緊不慢的和景王說話:“殿下,我們為人父母總是不忍孩子受苦的,如今為的也是讓大郎免受這零星苦痛,早登極樂……”

他們的手緊緊的、一動不動的壓在帕子上,而那帕子則正好壓在景王世子的面上,壓得他呼吸不過來,一張玉似的小臉漲的通紅,不斷揮舞着藕段一般粉白嬌嫩的手足。

不過片刻功夫,江念柔語聲剛剛落下,景王世子動作便僵硬了起來,手腳僵住,呼吸漸止,再無半點掙紮。

他一歲都不滿,出生在冬日的地動後,死在秋日的大雨中。他也曾在父母滿心的期盼下來到人世,還未來得及看遍世間萬般美景,不知喜與憂、不明愛與恨,便這樣匆匆離去。

他的生母甘願為他而死,生父卻親手奪取他的性命。

屋內一片冷寂,伴着窗外語聲的只有香爐中漸漸散開來的冷香和那燒盡了的香灰,風一吹便散開來了,冷冷的沒有半點溫度。

景王呆了片刻,忽然覺得有刀刃從心口而過,傷口就那樣綻開,鮮血淋漓的痛。他既痛且悲,眉心劇烈一動,猛地縮回手,掩面大哭起來,哀嚎道:“大郎,大郎……”

江念柔心中暗道:真是個沒血性的男人!半點用都沒有還虛僞至極。随即,她不急不慢的把那張蓋在景王世子面上的帕子收回自己袖中,眼眶一紅也跟着落下眼淚,擡頭揚聲道:“來人啊……”

門外早早候着的宮人忽然就推門而入,見着屋內景象皆是一驚。

江念柔眼角含淚,一邊以帕拭去淚珠,一邊輕輕道:“大郎已經去了,你們尋個周道的,去給西苑報個信吧。”她似是悲痛欲絕,不禁垂首哭泣起來,發髻亂顫,語調更是天生的凄婉,“天可憐見的,裕王妃那頭剛剛生了,我們大郎就去了,可不就是天生克親……”

她是個天生的美人,一雙桃花眼無情似有情,此時珠淚盈盈,身姿如弱柳袅袅婷婷,更是美得令人憐惜。

不一時,屋內哭聲大作,很快便有人領了命,策馬往西苑而去。

江念柔一邊擦淚,一邊想——裕王養着這麽一個生而克親的女兒,皇帝那頭不知要如何想呢。她一念及此,幾乎要笑出聲來,好在知道輕重,連忙用帕子掩了掩唇角,蓋住了笑痕,只露出一個略顯得猙獰的淚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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