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兩難

李清漪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裕王府了。

她嗓子喊得有些啞,渾身好似被撕開了重新組合了一遍,可仍舊是第一時間艱難的開口問道:“孩子呢?”

裕王拿了帕子替她擦汗,聞言只是輕輕一停頓便笑道:“在隔壁屋呢,我怕她吵着你,就沒抱過來了。”說罷,他站起身來,“我抱她來給你瞧瞧。”

李清漪這才覺得放心了。她此時昏迷初醒,精神倦怠,所以,一貫敏銳的她竟然也沒發覺裕王看似輕松的言語中隐約含着些許的停頓和猶疑。

大約也是怕李清漪久等,裕王不一會兒就抱着孩子過來了。

孩子包裹在小小的明黃襁褓裏,只露出一小半的紅紅的面頰。她似是有些困倦了,花瓣似的嘴裏含着手指、懶洋洋的閉着眼眼睛,似是在睡。

她看上去太小、太小了,就像是枝頭剛剛冒出的那丁點大的花骨朵,一點兒的微風都能挂傷她,一點兒陽光都能燒着她,嬌嫩得需要人保護。

這是上天所賜的珍寶,舉世無雙,無一人無一物,能與之相教。

李清漪眼睛也不眨的看着,眼裏又酸又澀,雖是狂喜之下想要仰頭大笑可又有熱淚盈眶的沖動,看着看着,心口也跟着軟成一團,猶豫了許久都又不敢伸手去抱。

李清漪定定的看着孩子,小聲和裕王道:“她睡得真香啊……”聲音很輕,生怕驚醒了睡夢中的孩子。

裕王聞言也笑了笑:“是啊,乖得很,”他抱着孩子坐在了床邊,空出一只手替李清漪捏了捏被角,“所以你也得乖乖的,早點把身子養好才是。”

說完話,裕王便小心的把孩子也放在了床榻上和李清漪并排躺着。

母女兩個一大一小的并排躺着,粗看一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也有幾分相似的模樣。

李清漪躺了一會兒,按耐不住的側頭去瞧女兒。她小心翼翼的伸手,輕輕的碰了碰女兒柔嫩的面頰,只見溫熱,胸膛裏的心髒一跳又一縮,迸出滾熱的血液,令她激動地近乎戰栗、渾身都有些發麻。因為怕吵醒女兒,李清漪強自按捺着,只輕輕碰了碰就縮回了手。

裕王便在榻邊,孩子躺在一側,李清漪此時只覺得心滿意足、再無所求。她抿唇笑了笑,一雙瑩潤的杏眸都是亮晶晶的,很快便順勢躺好,這才問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來:“陛下那裏,怎麽說?”

裕王神色不變的安慰她:“孩子都生了,父皇還能怎麽說?”他看着李清漪笑了笑,很是溫柔的垂下眼,看着李清漪和襁褓中的孩子,“你放心,我會好好和他說的。陶國師那話根本就是子虛烏有,時間久了,父皇自然也就明白了。至多,不過是在府中安生躲兩年罷了,躲過這風頭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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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景王世子的事情,裕王暫時還不想和李清漪說。

李清漪聞言,點了點頭,心裏緊繃着的那根弦忽然松了下來。她本就是剛剛醒來,疲困已極,現下見了孩子和裕王,心一松,方才和裕王說了幾句閑話便不覺得又阖眼睡了過去。

因着心中再無牽挂,她此時一覺倒是安安穩穩,蹙着的眉心松了開來,鼻息綿長,朱唇都輕輕的抿着,似是含笑。

裕王靜靜的看着榻上的李清漪,目不轉睛的看着,眼眶都要看紅了。過了一會兒,他才似适才的李清漪,猶豫着伸出手,先是手指用輕輕的碰了碰李清漪帶了點濕汗的鬓角,然後不覺把手撫上了李清漪冰冷蒼白的面頰。

他碰到的是真實存在的人,活生生、健康無憂的人。

直到這一刻,他從西苑起便一直提着的心才真正的放下了——他到底不曾失去這生命中最珍貴的、最心愛的。

蒼天垂憐。

裕王心中松了口氣,然後轉目去看襁褓中的女兒,深邃的眸光微微一變,似有幾分複雜的深意。他想了想,把孩子抱起來往隔間去。

隔間還有好幾個等在那裏的太醫,李太醫李時珍也在其中。

裕王神态沉靜,垂眼細細的看着懷中的女兒,忽然出聲:“真的沒有辦法嗎?”他說到話尾,語聲略一哽咽,重又整理好情緒方才冷着臉沉聲道,“這是王妃九死一生才生下的孩子,也是本王的嫡出長女。你們應該知道輕重。”

隔間裏頭的幾個太醫面色互相看了幾眼,最後還是推了愣頭青李時珍出面。

李時珍硬着頭皮道:“小郡主未足月,此疾實難醫治,臣等也不過五分把握。”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倒是王妃,身體底子好,修養些時日便好。”按理,這孩子雖是裕王長女但還未請封,是稱不得郡主的,李時珍也是順口說了一句。

後面那句話勉強算是救火,稍稍平息了裕王那腔難忍的怒火。他沉默了許久,方才徐徐道:“景王世子已然不治,倘若本王長女再有事,父皇會如何想,本王也不知道。”

皇帝會怎麽想?皇帝怕是會覺得太醫院養得全都是一群廢物——這個治不好,那個也治不好。

時至今日,裕王也終于學會了綿裏藏針、借勢壓人。

幾個太醫面色微變,再不敢端着,連忙俯身行禮,恭敬的道:“臣等敢不盡力。”

裕王還要再交代幾句,只是眼角餘光瞥見懷中安靜的女兒,喉中一梗,竟是半句話也再說不出來。他一貫是個平和的性子,常常依賴人,外事聽高拱,內事聽李清漪,此時千般的事情忽然壓在他肩頭,他也只能咬牙抗住,把血往喉裏咽。

他不覺伸出拇指,輕輕的蹭了蹭孩子花瓣似嬌嫩的面龐,想起邊上躺着的李清漪,忽然又平添了幾分力氣——為人夫、為人父,他這個一家之主,自當有些擔待才是。

太醫還在等着,裕王自然不好耽擱,很快便鄭重的把孩子遞給了幾位太醫,叮囑了一句:“小心些……”

******

李清漪一覺睡到傍晚,方才醒來。

天光餘晖猶如融化了的黃金,順着開了半邊的窗戶淌了進來,暖融融的樣子。臨窗的紅木桌案上隐約映着窗外參差細密的樹影,桌案上擺了個青瓷花囊,上頭插了幾支桂花枝,枝葉繁茂,細嫩碎小的淺黃花朵似是染了些昨日大雨的濕氣,看上去嬌嬌的要滴出水來。

一室清香,滿地晖光,似有流金空中淌。

李清漪心情也是好極了,身體有了些力氣,稱得上是神清氣爽。她眼睛一轉便見着半靠着床榻睡着的裕王,眼睛眨了眨,少見的生了點兒頑鬧的主意。她動作極慢的半坐了起來,俯身過去,輕輕的掐了掐裕王的鼻子。

裕王本就睡得不深,被她這般一弄,立刻就醒了。他一雙深黑的眼眸含笑對着李清漪貼近的臉龐,打趣道:“這就等不及要投懷送抱了?”

李清漪被他瞧得微微有些羞,面頰一紅,轉開話題道:“‘貝貝’呢?我又不怕吵,你還是別把她抱去隔間了。這麽小的孩子,要跟着母親和父親,才能有安全感。”

裕王順手替她理了理淩亂的發絲,摸了摸她還有些涼的面頰,應道:“這個時候,正要給她喂奶呢。那頭一群人伺候着,進進出出的,總是比這裏方便些的……”

李清漪說不過他,也知道些皇室的規矩,只得點了點頭,只是心裏仍舊惦記着:“那喂過奶記得叫人把她抱過來,我從醒來起,還沒認真瞧幾眼呢。”

裕王愁眉苦臉,故作吃醋的模樣:“自你醒來,也沒認真瞧我幾眼呢!”

李清漪忍俊不禁,推了他一把,然後才小聲羞澀道:“你怎麽連孩子的醋都吃?”

“誰叫我只有一個王妃?”裕王伸手,替她拿起引枕墊在身後,扶着她靠坐下來,半是玩笑的道,“餓了沒?你從昨天睡到現在,連飯都沒吃呢。”

李清漪這才反應過來,腹中确是十分饑餓,都快餓昏了,于是點頭:“是有點。”

裕王又起身令人去端晚膳來,因着李清漪剛剛醒來,也不敢叫她吃太多,就從那些人端上來的飯菜中撿了碗燕窩粥,親自用了勺子喂她。

粥熬得很香很軟,燕窩也炖的軟軟的,還加了點甜蜜的蜂蜜。

李清漪剛剛聞到香味,便覺得嘴裏唾沫分泌,胃裏一陣子的燒疼——确實是餓的狠了。她也顧不得燙不燙,就着裕王伸到嘴邊的勺子,一連喝了好幾口,等到胃裏稍稍舒服了,這才搖搖頭示意裕王先擱下。

裕王放下盛粥的白瓷碗,想了想,很快又給她遞了個塊桂花糕:“甜的,潤潤嘴。”

李清漪一笑,很快又瞥了眼裕王:“對了,‘貝貝’的名字想好了沒有?”她初為人母,一顆心大半都挂在女兒身上,什麽話都能扯到女兒身上,“瞧陛下的态度,請封一事大約要等一等。‘貝貝’這名字也就只能當做是乳名,總要有個能念得出口的名字才好。”

裕王眸光一動,很快便又笑了起來:“這可是我的嫡出長女,大名自然要好好斟酌。我已經和高師傅說了,讓他幫忙想一想。”

李清漪嗔他:“哪有做爹的連這個都偷懶?”說罷,又擡眼望向門外,“你去瞧瞧,看是不是喂好了,讓人抱她來吧。不知怎的,‘貝貝’不在眼前,我這心裏七上八下的。”

裕王故意扭過頭,擺起臉不理:“才不要,女兒一來,你連眼角都不分我。”

李清漪凝目瞧他半天,見他似是真的吃醋,忽然撲哧笑了一聲。她低了頭,慢慢的吻着裕王的額角,柔聲道:“好了,你這個做爹爹的別再吃女兒的醋了。”她想了想,湊到裕王耳邊笑道,“你和‘貝貝’一樣,都是我最最重要的人。”

她語聲輕快溫柔,似是枝頭黃鹂一般悅耳清脆。吐氣如蘭,一點兒熱氣似能吹起裕王耳邊那一點發絲,蹭得那一塊皮膚發緊,叫人心裏癢癢。

裕王聞言卻只覺得心口微澀,眼眶一紅,一顆心好似泡在酸水裏,酸軟得出奇。他險些在李清漪跟前掉下眼淚來,掩飾似的連忙起身往外走,口上道:“我去那頭瞧瞧貝貝。”

李清漪靠在床榻上,見着裕王急匆匆的背影,抿了抿唇,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她想:真好,所有的事情都好得讓她都止不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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