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景王之死(四)

張居正此時已經回過神來,不由道:“裕王妃今日一行,真真是一石三鳥。”

其一,指出斬草除根之事,把這棘手的活推給了徐階;

其二,徐階若真對景王下手,那麽也算是留了個把柄給裕王,換句話說是給未來的新君送了一張投名狀;這才是真正穩定的、值得信賴的結盟。

其三,景王一死,裕王便為皇帝獨子,就算不立太子也是地位穩固。非謀反大事不可動搖。

怪不得徐階這般人都要贊一句“好厲害的王妃,好厲害的女人”。

嚴家為何支持景王?因為景王乃是嚴家未來的富貴和前程。今上唯有二子,景王哪怕就藩,有嚴家在京中為應,未必沒有翻身的機會。就如李清漪所說“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景王不死,後患仍在,必須時時防備着——請立景王的折子還是自己等人上的,嚴家必是明白內情,兩邊已算是撕破了臉,再不能退後。

倘若景王一死,嚴家又已經與裕王結了大仇,嚴家日後的前途怕也是全斷了。前路後路皆斷,嚴家又如何能再穩坐泰山?只要他們一急,亂中出錯,聖心又怎能始終不移?嚴家最大的依靠就是聖心,若聖心一變,也就到了收拾嚴家的時候。

從這一點上,徐階和裕王利益相同。

所以,裕王那邊既是開了口,徐階也确實是要動手。

他先後主持過多屆科舉,可算是門生故吏滿天下。再來,景王就藩,要準備的有很多,禮部、戶部、內務府等等都要插手,且一路遙遙,未必不能找到下手的機會。

徐階負手于後,沉思許久,輕輕的嘆了口氣與張居正交代道:“此次我們上折請立景王,嚴家那裏必是已經回過味來,算來已是和嚴家撕破了臉。日後朝堂之上怕也要有不少事,你記得小心行事。”

張居正自是不怕這個,點點頭,随即又道:“此事是否要先問裕王一句?”早就聽聞裕王性情溫和,裕王妃這般明目張膽的算計景王性命,還不知裕王是否知情呢。張居正雖說對李清漪沒什麽大意見,可他素來不喜女子太過強勢,忍不住就想要壓一壓人。

“不要做傻事,太岳。疏不間親,更何況,裕王妃此時來此,裕王必然也是心知肚明。”徐階似是明白他的心思,看他一眼,語調極沉得提醒了一句,“你要知道,他也姓朱。”

朱元璋的朱,“金杯同汝飲,白刃不相饒”的朱。無情最是帝王家,裕王怕也是歷練出來了。

“那景王那裏的事?”張居正受教,于是重又說起正題。

“太岳,這事你不要插手,”徐階擡起手做個手勢止住他的話,深遠的目光看着他最得意的學生,微微阖眼,許久方才正色道,“今日你未曾來我府上,自是不知此事。”

徐階這一輩子仕途也算是坎坷起伏,早些年的時候,皇帝還把“徐階小人,永不敘用”這八個字刻在柱子上提醒自己呢。從當初的探花郎到如今的內閣次輔,為了能在嘉靖朝站穩了腳跟,他明裏暗裏不知做了多少事,确是說不得清白和幹淨。

可是,張居正卻不一樣!他這樣年輕、這樣有才華、這樣有抱負——這是徐階一心一意培養的繼承人,大明未來的首輔,何必要再叫現在的他沾染這些事情?

皇帝如今已過天命之年,日日吞服金丹,還能有多少日子?至多不過十年左右。再然後,新君登基,自然會一掃前塵,重正朝綱。他再熬上幾年,便能鋪好路,扶了張居正上去,便也能安心了。哪怕是徐階,心裏頭也是盼着自己這個繼承人能夠風風光光,名留青史。

徐階心裏已是有了主意很快便揮揮手道:“行了行了,太岳你也趕緊回去吧……”

張居正愣了愣,鄭重對着徐階一禮,方才起身回去。

等張居正剛要出門,徐階忽然又囑咐道:“裕王妃是個強勢厲害的,不容小觑,偏裕王性情溫和只此一妻,日後怕要有不少事。你且留心些……”

張居正心念一轉,立時反應過來:他記得翰林院裏的謝俊成便是裕王妃的大姐夫,倒是可以交好一二。

******

景王一行拖拖拉拉,直到六月方才出京。

六月暑火已經起了,烈日炎炎,因着王府裏的妃妾多,雜事也多,景王又嫌熱動不動就要停下休息,車隊一行走得都慢。

景王的心情也不大好,他府上那個新得寵的侍妾李彩鳳不知怎的就跑了。景王被皇帝逼着盡早就藩,自是不能在女人的事情上耽擱,只能忍了這口氣。原本,景王就因為就藩的事情憋着火,如今正好找到了借口,這一路都氣不順,嘴裏嘟嘟囔囔着“賤/婦”“忘恩負義”等等詞句,餘下的妃妾除去景王妃江念柔皆是被景王抓着打罵了好些天。

到了這個地步,江念柔也不與景王擺什麽恩愛夫妻的模樣,連話也懶得與他說,直接另尋了一輛馬車獨自坐着,由着景王自己瞎折騰。

江念柔坐在馬車上,掀了簾子不易察覺的看了眼路邊荒涼的景致,心中一片茫然。她從未想過自己竟會有這麽一日——她乃江家嫡長女,雖說江家不過是普通人家,可她自小生得美貌聰慧,最得寵愛,從未吃過什麽苦,想什麽便能得什麽。所有人都覺得她是有大造化、大前途的。

果然,她十六歲,皇帝下旨選皇子妃,她立時就被選中了。那時候,她還小,沒什麽見識,只聽了宮人說幾句“陛下最寵愛景王”便覺得景王前途光明——就像是她家裏,她爹最疼她,她自是家裏第二得意的。只是沒想到,裕王居長,單單是祖訓那句“立嫡立長”竟就壓得人起不來。

當初選秀的時候,她和李清漪無論是才貌皆是不相上下。她費盡苦心上下打點,李清漪卻是裝模作樣,嘴上說得好聽“只想着回家安穩度日,想來是不能夠了。只盼着姐姐若能得償所願”,現在想來,她就是被李清漪那張看似乖巧無害的臉龐給騙了!

一轉眼,李清漪就成了裕王妃,專房專寵,哄得裕王只要她一個。

再然後呢?

她懷了孩子,可那孩子命不好,太醫暗地裏和她說倘若真要生下,怕是有問題的。她才剛剛做了王妃,既是擔心皇帝生怒又怕自己地位不穩,只得狠心使計用這孩子算計了一回李清漪。

那時候,她還太年輕了,只有一腔狠到了極點的心腸和望不見底的野心。只覺得自己也是不得已,景王會體諒自己,孩子以後也會有的。

哪裏知道,從那時起,到了現在,她再不能得一個孩子……

她算計了那麽多,丢掉了那麽多,現在又剩下些什麽呢?

就在江念柔越想越覺得心口悶痛,隐隐生出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倘若當初,我選了裕王……”,這年頭好似着了魔一樣在她心頭瘋長,幾乎叫人血液沸騰、立時就要瘋了。

就在她垂頭發怔的時候,忽然聽得後面有人驚惶的尖叫了起來——那是陪侍景王的侍妾王氏的聲音,今天也的确是她在景王的馬車上伺候。江念柔厭煩透了景王一天一花樣的折騰,連看都懶得去看,只是吩咐身側的人去看看情況:“你去瞧瞧,王爺那裏可有什麽事。”

宮人低着頭柔順的應了下來,随即下了馬車,很快便跑去後面。大約一盞茶後,那宮人才又回來禀報:“是王爺暈倒了,太醫看過了,說是沾了暑氣。已是開了藥方子,叫人拿去煎藥給王爺服用了。”

江念柔“嗯”了一聲,并不放在心上,阖了眼便靠着湖色繡荷葉蛐蛐的軟枕睡下了。因為景王世子的死去,景王恨透了她,兩人早已許久不說話,她如今又正在自憐自哀,自然也沒有心思去管景王病不病,只要不死就行了,就景王那德行,活着和死了也沒區別。

哪裏知道,景王這病不知怎的就是難好。起起伏伏,藥也用了不少,人仍舊是昏昏沉沉的,整日裏起不了床,反倒越發嚴重了。後來太醫再瞧,又道是水土不服、旅途勞累,只得再開旁的藥繼續喝。

一行人為着景王的病又耽擱了許久,還未等他們到藩地,景王竟是病勢沉沉,死了。

江念柔本是對景王路上的耽擱煩惱的不行,可她也從未想過景王會死。她聽到消息的時候只覺得是自己耳鳴,愣了愣,目光緊盯着來報信的宮人,好一會兒才道:“死了?”她臉上少見的茫然了一瞬,喃喃着似是自語,“那……那我可怎麽辦?”

雖說她總是瞧不起景王,可她和府中的妃妾實際上都是一樣的,都是依靠着景王才得了尊榮和地位。景王沒有子嗣,他這一死,她們一群女人,日後又該怎麽辦?

來人小心道:“已有随行的大人上折請示陛下了。不過景王殿下未有子嗣,依着往日慣例,府中妻妾皆是要回京中王府的。”

回京中王府?

回去看裕王和李清漪的臉色?

江念柔面色蒼白,抓着椅柄的手青筋暴起,眼珠子幾乎都要瞪得滾出來了,目眦欲裂,幾乎說不出話來了:倘若只是去藩地,還能安慰自己天高皇帝遠,來日未必沒有卷土重來的機會。如今,景王死了,自己一群女人既無子嗣可依又不能改嫁,回了京也不過是瞧李清漪和裕王的臉色……

江念柔打了個冷顫,雙唇神經質的哆嗦了一下,不由得把之前壓下去的想法喃喃了出來:“要是,我當初選了裕王……”

要是她當初選了裕王,那李清漪如今的位置就是她的,她就是裕王妃、未來的太子妃、甚至是皇後!

江念柔的腦子好似被火燒着了,暈暈的,空茫茫的。她踉跄着扶着椅柄站起身來,一邊往外走一邊大聲的嚷起來:“我要回京,我是皇後!哈哈……我是皇後……”

很快便有宮人上前去攔着。

江念柔手一推便把跟前的幾個宮人給推開了,但更多的人迎了上來,攔住她,焦急的叫喚着:“快來人,王妃她瘋了。”

是啊,江念柔怕是早就瘋了。在她喪心病狂,殺死自己唯一一個孩子的時候就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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