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餘恨
景王的死訊傳到京城的時候,皇帝自然也不好過——他只有兩個兒子,固然一時之氣将景王趕去藩地,可心裏未嘗不疼惜。
但,讓景王去藩地的決定是他下的,景王據說也是路上趕路才得了病而去,真較真起來皇帝也有錯。皇帝自然不好自打嘴巴,故而,他也不過是淡淡和左右說了一句:“此子素謀奪嫡,今死矣。”
只是,皇帝夜裏避開旁人,心中想得實在難受,猶豫許久,還是讓人把兒子的遺體送回京,歸葬西山。
如今正是七月,酷暑仍在,就算沿途有冰塊捂着,景王的遺體怕也免不了要出些事情。皇帝現下也顧不得這些,轉了頭,下旨把路上那些伺候景王的人都被發落了一頓,那大大小小的妃妾全都遭了秧,就連江念柔這個景王妃都被斥責了一頓。
索性,江念柔發了瘋症,大約也聽不出什麽,只能不斷地和來人叫嚷着:“我是皇後,我是皇後……”
這話隔了好多人才傳到皇帝耳邊,自然惹得他惱羞成怒:“朕還在呢,就敢說這般的胡話,也不知是誰給的膽子!都說娶妻娶賢,有這麽個毒婦在,老四哪裏能過得好!”這般一想,倒是把景王之前的錯都推給江念柔了,越發不喜這個小兒媳。
雖說皇帝不打算廢了江念柔這王妃之位,可他心中不喜這個兒媳婦,江念柔又是個瘋子,她在京裏的日子又能有多好過到哪裏去?至少,左右伺候的人已是灰了心,時不時的就要故意折騰一下已經瘋了的江念柔出出氣。
至于盧靖妃,她自得了景王死訊便也跟着大病不起,這回卻是真正的重病,一日重過一日,太醫院的人進進出出都只能搖頭,說不得也沒幾日光陰了。
一時之間,當初風光一時,幾乎要壓過裕王的景王一系竟是全都死的死、貶的貶、瘋的瘋、病得病……
李清漪和裕王自然也聽到了這些消息。景王和江念柔的下場,确确是叫人心頭大快。
可是,即使如此,貝貝也不能再回來了。
李清漪從紫檀坐榻上起來,站在窗口,遙遙的望着看着院中搭好的薔薇架子,看着上面那嫩的可以掐出水的翠綠色細芽。
她抓着窗欄的手指繃得緊緊的,一根一根猶如水蔥一般,只聽她輕輕道:“還記得,這花架子是當初懷貝貝的時候搭的,想不到如今看着倒是不錯。”
裕王上前幾步,握住她有些發涼的手,安慰道:“是啊,等開花了,我們也去花架下面坐一坐。好不好?”
李清漪點點頭,回頭對他笑了笑,随即把頭倚在裕王肩頭,柔聲和他說話:“懷貝貝的時候,我想着,等貝貝出生了,我們就帶她去那裏坐坐,教她走路,念書給她聽……”
她忽的頓住聲音,緊緊的咬住唇,把後面的話給咽了回去。
那是她第一個孩子,充滿期待、以全心的愛澆灌出來的孩子。她曾經欣喜的整夜都睡不着,仔仔細細的想過:等孩子出生一定要自己親自喂養,親手給她做衣衫、親眼看她牙牙學語、手扶着她蹒跚學步、看她讀書習字、看她嫁人生子……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直到最後,她最後卻連一聲“娘”都沒有聽到,就那樣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
那是李清漪包含希望與愛生下來女兒,最後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受盡痛楚。
如此剮心之痛,此生此世都不能忘懷。
裕王見她神色,微微有些擔憂,從背後抱住她,輕輕的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安慰她:“清漪,你還有我……”
“是啊,我還有你,”李清漪最後望了眼那薔薇架子,扭頭回吻裕王,然後道,“遲些,讓人把那架子拆了吧。”她看着裕王複雜的目光,重又吻住他的唇,輕輕的咬了咬他的下唇,笑起來,聲音就像是初春裏花葉簌簌落下的細雪,柔軟而明淨,落在皮膚上時卻會叫人不禁打顫。
她看着裕王,笑道:“我們再生個孩子吧,好不好,三郎?”
她杏眸明亮,眉眼彎彎,笑起來的時候似有暖風從心口過,暖融融、輕盈而柔軟。她就站在裕王身前,身後是木窗,陽光從那裏照進來,整個人似是染了一層薄薄的光,瞬間照亮了裕王整顆心。
她問好不好。
怎麽會不好呢?裕王想:那是他此生最愛之人。只要她想,只要她要,只要他能給。
裕王幾乎有熱淚盈眶的沖動,他彎了彎眉,眸光深深看她,點點頭,回了一笑:“好,我們再生個孩子。”
李清漪順手合上窗戶,與裕王一同入了內室。大概是景王和江念柔的下場讓她今日格外興奮,兩人一同躺在榻上,她忽然翻了個身,壓在裕王身上,手肘撐着身子,額角額角,面龐貼的極近,都能看見對方明亮的眼睛和細長的眼睫。
她眨眨眼,說:“這次換我在上面,好不好。”
裕王沒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伸手把她摟住了,仰頭咬住她的耳垂,在她耳邊打趣說:“就這事不行,寶貝兒……”
李清漪氣得很,拿起枕頭砸了他一下,把人推開,然後又撲過去咬了咬他的喉結,上下點火。
再然後……事實證明,只要是李清漪想的,的确就能行。
等雲雨初歇了,裕王抓着她的纖細修長的玉指挨個吻了吻,然後又湊過來吻她濕汗并且嫣紅的面頰,柔聲問道:“在想什麽?”
李清漪剛才費了不少力氣,現下懶洋洋的不想動,半阖眼,眼角有微微的紅,瞥人時頗有幾分驚心動魄的豔色。她不理裕王,反問:“你猜?”
她現下的聲音稍稍有些沙啞,像是細小的羽毛尖輕輕撓過人的耳朵,輕軟的、癢癢的。
裕王聽得心頭癢癢,軟的不行。他低了頭,落下的吻依舊是細細碎碎的,一邊體貼的拉了絲被蓋住兩人,一邊狀似委屈的和她抱怨道:“我怎麽猜得到你在想什麽。”
這語調,倒像個讨不到糖的孩子。
李清漪被逗得一笑,轉了頭,微張着口,帶了點鼓勵意味的迎接着他的親吻。
裕王難得見她這般主動,心中甜蜜,一手摟着她的腰,一手半托着她的脖頸,輕輕的吸允着唇瓣,仿佛輾轉輕咬,待得李清漪的貝齒打開,他又伸舌進去,在口腔上方輕輕的刮着,一寸寸的舔過齒縫。
他們适才剛剛做過人間最歡樂的事情,最是放松的時候,此時彼此擁吻,就像是酥麻的電流淌過身體,又仿佛是熱水暖暖的泡過,皮膚緊繃着,說不出的舒服。
只是李清漪仍舊不肯和開口應答,待得兩人分開些了,她方才似是玩笑的瞪他一眼:“才不告訴你呢!”纖長的眼睫輕輕一顫,她故意拉長了語調,聲音聽上去就像是澆了熱騰騰的蜂蜜的軟糕一樣柔軟甜蜜。可愛又惹人憐。
裕王既覺得好氣又覺得好笑,最後只能把人摟到懷裏,一頓揉搓。
七月的天熱得很,李清漪和裕王在被子裏互相打鬧,肌膚上都有凝了一層薄薄的汗水,可卻依舊舒服的不想松手。
李清漪有一下沒一下的抓着裕王的長發把玩,昏昏欲睡,可她的心裏的某個角落卻依舊極其清醒:景王死了,的确是很叫人高興。可是,我和貝貝的仇就清了?
不夠,還遠遠不夠。陶仲文那個臭道士還活着,嚴嵩、嚴世藩那兩個藏在背後使陰謀的人還活着,甚至是皇帝,他依舊高高在上、不曾有半點悔過。
我怎麽會甘心,我怎麽會就這樣算了?
等着吧,他們誰也不會好過。誰也逃不過去。
******
因着景王的死,今年過年都過得十分冷情,京中上下都不敢去戳皇帝敏感的神經。不過,等到嘉靖三十七年的正月,裕王府上倒是有了件好事——高拱高升了。
皇帝聖旨:升高拱為太常寺卿,管國子監祭酒事。
明朝有“大九卿,小九卿”之說,其中,大九卿為:禮、吏、兵、刑、戶、工此六部尚書、督禦史、通政使、大理寺卿;小九卿則為: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祿寺卿、詹事府詹事、翰林學士、鴻胪寺卿、國子監祭酒、苑馬寺卿、尚寶寺卿。
無論如何,高拱這一回确實是得了個實惠,太常寺卿不必說——這是正三品的九卿之一。國子監祭酒是什麽職位?這相當于現代的中央大學校長,這是個桃李滿天下的職業,所有的國子監學員都得叫校長一聲老師。要知道嚴世蕃就是先靠父蔭入國子監,然後才上了仕途;民國的時候,蔣某人也有個稱號叫做“蔣校長”,高拱成了國子監祭酒,大概也能稱作是高校長了。
有眼睛的都知道,這是皇帝給裕王這個繼承人在鋪路呢。
裕王府中,內事大多靠着李清漪,外事上高拱卻是個頂梁柱,連陳以勤都要聽高拱的。裕王自小便與皇帝生疏,後來得了高拱諄諄教誨、細心教導,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心裏自然也很是親近高拱。
故而,高拱要走,裕王府裏也替他擺了一場酒,幾個講官也都來了。裕王喝得醉暈暈,臨別了還握住高拱的手不肯松開,低聲道:“高師傅若是得了閑,記得常回來瞧瞧。”
高拱這般膀大腰粗的漢子也被裕王感動得不行,眼眶微紅,點頭道:“臣明白。也請王爺好好保重身子,早誕子嗣,好叫天下得以安心。”
依着高拱的看法,如今皇帝只剩下這一個兒子,形勢已然明了。只需等着皇帝趕緊駕鶴西去,騰位置就好。不過,皇室人丁凋零,裕王卻依舊膝下空空,難免惹人非議,還是早些添個孩子要緊。
裕王連連點頭,醉的一張俊臉都紅了,只是喃喃着應聲道:“師傅說得對,王妃也這麽說呢。”
李清漪在旁聽得好笑,上前攙扶了一把,溫聲和高拱寒暄了幾句,安排人送賓客回去後才手扶着裕王緩步走回去。
她今日也喝了不少酒,夜風一吹,滾燙的面頰也稍稍涼了些。她扶着裕王走了幾步路,忽而擡頭看着夜空,星光伶仃落下,她慢慢的抿唇笑了笑:高拱升位,是皇帝給裕王鋪路;未嘗不是徐階在給張居正鋪路。高拱一去,裕王府的講官位置便多出了一個,正好,張居正也可以名正言順的頂上來。
這可比歷史上的張居正入裕王府早了整整六年。
一方面是裕王府和徐階的關系更親密了,另一方面則是徐階和嚴嵩提早拉開戰幕,勢弱的徐階需要裕王府的幫襯。
張居正就像是一條繩子,綁住了裕王府和徐階,就目前階段來說,他們還需要徐階的幫忙,徐階也需要裕王府。
這是雙贏的結果。也是歷史改變的開頭。
對于所謂的歷史,李清漪恐懼過、憎惡過,最後終于決定要去直面它、戰勝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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