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塵(一)
隆慶二十五年冬
接連迎接了幾日大雪的晉城,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白、冷。
對于梁靜笙來說,這個冬天是最冷的,因為她再也等不到那個能給她溫暖的人了。
“夫人。”墨竹隔着門輕聲喚道,那聲音輕的就像怕是驚了什麽似的。
“嗯。”終究,在墨竹久未聽到應答,試圖推門而入的時候,屋內有了回應。
“将軍……”墨竹稍稍停頓了下,而後接着說,“馬上要入城了。”
“哦,我知道了。”這會兒,梁靜笙多說了幾個字。早在幾天之前,她便知道了他入城的确切日期,所以昨個一晚上,她只和衣靠在床頭,靜靜等着天明,只想在第一時間出門去接他。
梁靜笙愣在原處努力思索了一會兒,才終于想起她這會兒應該做些什麽,她慢慢轉身對鏡理了理許久未曾注意過的妝容。女為悅已者容,那個人已經不在了,所以此刻鏡中的她是那樣的蒼白、憔悴,難看的她自己都快認不出自己了。
似乎為了證明鏡子裏的人真的是她,梁靜笙伸手摸了摸鏡面,冷的刺骨,她不由得瑟縮了一下,而後感覺寒意從指尖蔓延開來,帶走她身上不知藏在何處的最後一絲暖意。
“咱們之中,總該有個人有些血色。”她喃喃道,而後素手沾了些已然有些結塊的胭脂,随意在臉頰上抹了抹。有他在身邊的時候,便是不用胭脂,她的雙頰也總都是紅潤的。
她,要去接他回家。
這回他離開前曾經承諾過,這是他最後一次離開她。他說,此後餘生,他要陪她聽花開花落,看雲卷雲舒。現在,他終于回來了。
梁靜笙打開了房門,太陽即便還未完全升起,對于幾日未見陽光的她來說,依舊有些刺眼,她伸手擋了擋。一陣冷過吹風,她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然後,身上一暖。她猛地回首,以為自己一回頭,便能看見他如往常一般,一邊用半教訓的語氣對她說:“天這樣冷,你又穿那麽少就出門,再生病了喝完藥沒有果脯。”一邊卻有些認命地給她系好鬥篷的帶子。
其實她的記性從來不壞,每次故意忘記,故意受冷,不過是知道他若在身旁,定不會讓她冷着,她想他時刻都念着她,挂着她。另外,比起帶着他身上熱氣的鬥篷,她更想被他擁入懷中,他的暖,只有她能懂。只遺憾,他在外一貫是個守禮不逾矩的。
想到這裏,梁靜笙突然眼睛一熱。而後伸手一抹,“走吧,別讓母親等久了。”
“夫人,奴婢先幫您系好……”墨蘭在她身後有些急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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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來就行。”這樣的事,自她與他成婚後,就再未假手他人了。他在時由他來,他不在了,她自己也能做好。有了他,她無法忍受再有旁人代替他的位置。
墨蘭還想上前,被墨竹攔住了,墨竹搖了搖頭,只把手中的傘遞給她,示意她給梁靜笙撐着。最近幾天,這雪總是紛紛揚揚地下不停歇,似乎也在祭奠什麽。
“母親。”梁靜笙給面前的老婦人行了禮,不過幾日,原本一直精氣十足的她就迅速地衰老了下去,這是他的母親,她的婆婆,上一任的永定侯夫人。自從接到消息,她們雖然住在同一個院落裏,卻鮮少謀面,因為看見對方,便會讓她們忍不住紅了眼眶,因為她們同時失去了那個為她們撐起一片天的男子。
“上去吧,他在等咱們去接他。”老夫人的聲音沙啞的厲害。梁靜笙不敢張口,只怕哭出聲來,于是只狠狠點了點頭。
馬車到城門的時候,天還沒有大亮。梁靜笙的眼中,只有滿目的白,灰蒙蒙的白,再之後,在她的雙腿都凍的已然沒有什麽知覺的時候,她的眼中出現了一抹黑色,那是把他帶回她身邊的,他的棺。
來時坐的馬車,回府的時候,梁靜笙是用走的,貼棺而行。她想待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即便暫時還看不到他的樣子,可是只要知道他在那裏,她便有了氣力。不時的,她伸手去撫過棺身,雪太大,她怕雪在棺上落厚實了,他會覺得冷。
入了府,棺蓋掀開之後,老夫人哭暈了過去,梁靜笙卻沒有淚水。她不是不想哭,只是太想他了,怕淚水落下之前會擋住他的面容。看着傅昭略微有些蒼白的如沉睡了一般的面容,梁靜笙有些慶幸,幸好天這樣冷。
府中很早就挂起了白幡,得了消息的人,陸陸續續地來了府中祭奠。大多數時候,梁靜笙的眼神都是落在傅昭身上的,很偶爾的,在對方特意與她說話的時候,梁靜笙會擡頭回望,不論對方是誰,梁靜笙都只覺得陌生。沒有他的日子裏,她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
停靈的日子裏,梁靜笙最喜歡的便是夜晚。因為她能睡在他的身邊,盼着他的魂回來見她。生了這樣的期望,梁靜笙總是勉強自己入睡,雖然睡着的時間總是不長。大多數時候,她只是借着靈堂內不滅的燭火看着他的側顏,然後一遍一遍的,如這十年匆匆相處過的朝夕一般,輕撫過他的臉頰,從眉峰到下颚,直到他的冰冷漸漸從指尖傳到心頭,卻不願停手。她總幻想着,或許下一刻,他會如前頭無數次那般無奈睜眼,然後抓住她因為作亂而冰冷的手,攏入心口捂暖。
為了能更久地保存住他的屍身,靈堂中并未擺放炭盆,每每到了夜間,梁靜笙感覺到的總是徹骨的寒意,她無數次的将手伸到他嘴邊,只希望他如從前那般呵暖她的手。至于他的胸口,她是不敢碰的,怕他疼,那麽大的傷口,便是不碰,都很疼的吧?
梁靜笙冷的無法入睡,只慢慢地把這些日子攢下的話慢慢地說予他聽。
“你答應過的,這次回來,便要帶我出外游歷,咱們先去哪裏好呢?北邊兒太冷,咱們不如往南走……”
“你聽了可別生氣,前些日子,我又偷偷出了次門,換了個大夫看診,那個大夫據說是個神醫,可他的說辭也和原先那些大夫一樣,總說我身子好,可咱們都成婚這麽些年了,怎麽就是懷不上呢?要我說呢,肯定是你的問題。誰讓你總是不着家,我一個人,怎麽生的出孩子來?”
“這回你回來了,真的不再走了吧?旁人到了咱們的年紀,都該做祖父、祖母了……不孝有三,幸虧母親開明,不曾責怪于我。父親可有托夢訓斥于你?”
“你說咱們的孩子會是什麽模樣?會像你還是會像我?你的眉毛好看,眼睛也好看,鼻子也挺,嘴巴……還是像我吧?也不對,男娃娃長着我這麽張小嘴,就太女氣了。咱們還是先生個像我的女兒,再生個像你的兒子吧?先開花後結果,兒女雙全……”
“他們都說,我該大度些,給你納個妾,妾是玩意兒,便是生了兒子,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我不願意,你留給我的時間已經那麽少了,若再多出個人來分你,那我……”該有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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