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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她會想,若十歲那年,她沒有看到師父在街上打跑惡徒,因那一身正氣讓她生了想要習得功夫、令體弱得只生下她而不再受爹寵愛的娘親感到快樂的念頭,今日的她會走向什麽路?

該是平靜一生,相夫教子……

她的思緒突然飄遠,想起數年前,師父來看過她一回,知道她為田緒殺人,師父不怒不惱,只說她若真要走上這條路,讓自己活下去的唯一一條路,只有令自己心死,不動情感。她牢牢記住,讓自己思緒麻木,冷眼看世人,一人來去,不與人特別親近,只因為明白越是親近越容易心軟。

耳邊響起了琴聲,樂聲悠揚,她原本平靜的心卻起了漣漪。

不論外頭對劉昌裔有何傳聞,單就她眼中的劉昌裔,他堪稱才子,雖說是軍旅出身,甚至還曾替當年擔任神策軍大将的曲環訓練扞衛京城的禁軍,但他卻不若一般武将,只知好 勇鬥狠,反而琴棋書畫皆通。

劉府的花園幽靜,顯得從小樓傳來的琴聲更悠揚,不遠處兩棵大樹遮住了小樓,她閉着眼,知道她雖看不到樹後小樓的動靜,但她知道從小樓往下看,可以将亭中的自己看個仔細。

一段不遠的距離,隔開了兩人。

兩人各懷心思。他沉得住氣盯着她,她也如局外人看着他。他身邊的能人謀士不少,個個視她如眼中釘,只要她一出現,暗處總有好幾雙眼睛緊盯着她,衆人皆知她不能留,但是劉昌裔卻置若罔聞。

她的目的是殺他,但她遲遲未下手。而他明明也清楚她的來意,卻待她如上賓,不見絲毫防備。

他們倆到底算什麽關系?有時想到他那雙彷佛看穿自己的一雙眼,夜深人靜,她竟為此無法入眠。

(K)「可受傷了?」(K)

尋遍記憶,除了他外,從沒人在乎她是否受傷了……

敏感的察覺有腳步聲接近,她不動聲色,依然默默坐着。

「小姐。」腳步聲在涼亭外停了下來。

這聲叫喚令聶隐娘睜開了眼。一個小丫頭跪在涼亭外,恭敬行禮,頭低得都碰到了地。

她依然盤坐着,擡頭看向立在一旁的何鈞,無聲詢問。

「這丫頭是來伺候姑娘的。」何鈞挂上笑臉回答。

聶隐娘這些年向來獨來獨往,住在山上跟着師父的日子,燒菜煮飯打水都自己來,縱使回到家裏,爹是田緒手下的大将,受到賞賜不少,妻妾成群,府中下人也多,但她依然沒要人近身伺候。來到這裏,她更不可能讓人跟在身旁,她搖頭,不管劉昌裔想搞什麽鬼,她都不打算奉陪。

「姑娘三思,」何鈞笑得狡黠,相處這幾天,雖然這姑娘有些古怪,總是一身黑,不太愛說話,但也不是個難伺候的主子,所以他對她沒了之前的懼意,反而多了分賣力的讨好,畢竟主子天天都問及她的起居,再笨也知道這是主子現在心頭上的人。「若是姑娘不要小翠,這丫頭就只能被打發出府了。」

聶隐娘閉上了眼,這天下的可憐人何其多,若何鈞打算要勾起她的恻隐之心是白費心思。如師父所言,走上這條路,她必須關上自己的心,隐藏自己,不然這刀光劍影的日子,早晚會将她給逼瘋。

「請小姐幫幫奴婢!」小翠見聶隐娘拒人千裏之外的态度,急得連忙磕了好幾個頭。

頭重重碰在石地上的清脆聲音令聶隐娘忍不住想要皺眉頭。她總說服自己,死在她手裏的人不少,她的心再好,滿是血腥的靈魂早注定墜入地獄,所以別再白費力氣助人,但這一聲聲的哀求卻觸動了她心底不願意輕易示人的柔軟。

安逸的生活會使人忘了堅持,這滿園牡丹花香、清風明月,一點一滴侵蝕着她的冷漠。

「奴婢一家全靠着奴婢過活,若被趕出府,奴婢就只能跟過去一樣在外頭乞讨偷竊過日子了。小姐當初跟大人在街上幫了奴婢一次,這次還請小姐行行好,再救奴婢一次。」

小翠的話令聶隐娘緩緩睜開了眼,她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小人兒,輕聲道:「擡起頭來。」

小翠聞言,立刻擡起了頭。

她的額頭因為重磕在地,已經出血了,但那雙黑白分明的丹鳳眼雖閃着淚光,依然有着抺不去的堅韌。

聶隐娘好一會兒才開口,「你是那日在街上偷東西的乞兒?」

小翠用力的點了點頭。

聶隐娘沒想到原來乞兒竟是個小姑娘,想起那日她一身破爛,現在洗淨身子,穿的衣服料子雖普通,至少幹幹淨淨,但那瘦小的樣子,彷佛被風一吹就跑。

「大人那日派小的去了這丫頭的家裏,」何鈞在一旁進一步解釋,「說是家……其實不過就是城外的一間破廟。小翠的娘确實病重,不過這小丫頭懂事,幫娘親養着兩個弟弟,我照着大人的指示給了點銀子,回來禀告了大人。大人交代若是姑娘願意留下小翠,就讓小翠跟着姑娘留在劉府,将來有個活路,一家老小有人照顧。但若姑娘不願意……」何鈞同情的嘆了口氣,「大人交代,劉府不是善堂,不會留着小翠吃白食。」

偌大的劉府,安插一個下人不過就是一句話,這不是擺明了逼她點頭收人。

這個劉昌裔存心令她為難?!

她擡起頭,目光望着小樓,似乎想要穿過大樹,看清後頭的男人。

琴聲未斷,依然飄進耳裏……

何鈞不動聲色的輕輕推了推小翠的肩膀。

小翠立刻會意,可憐兮兮的帶着哭聲道:「小姐,請您發發慈悲,救救奴婢和娘親。」

聶隐娘面無表情的收回視線,看着小翠那張血跡和淚水交雜的小臉,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

「小姐!」小翠不顧疼痛,又開始磕頭。「求求小姐。」

她的樣子令聶隐娘的太陽穴抽痛。她不忍心見一個小小的丫頭一生就這麽毀了,更別提娘親和弟弟們都要靠她過活,若有什麽萬一,就是拖一家子陪葬。

「夠了。」她終是開了口。

何鈞向來機靈,一看到聶隐娘的臉色就知道她心軟了,立刻示意,「小翠,姑娘點頭了,還不快謝謝姑娘成全。」

小翠破涕為笑的看着聶隐娘,「謝謝小姐!」

「起來吧。」聶隐娘斂下眼,掩去思緒,拿出一個小藥瓶,「裏頭是傷藥,先去洗把臉,把額頭的傷處理處理再過來。」

「謝謝小姐。」小翠感激的捧着藥瓶,跟着何鈞離開。

這個劉昌裔真是令人越想越不明白,琴音伴着風聲依然悠揚,她心亂如麻,他卻依然自得。

不知對誰生氣似的,聶隐娘拿起劍,離開了亭子。

她早晚要走,偏偏在她身旁安排人,若說是要監視她,卻偏偏派了小翠。先不論小翠不是府裏的家生子,忠心與否還未知,單看小翠瘦小的身板,只要一根小指頭她就可以要了她的命,所以他再愚笨也不會派這麽弱不禁風的丫頭,但若不是監視,又是為了什麽?

感覺……她呼了長長的一口氣,這麽多年來,她原本麻木的思緒,竟然開始活躍起來了。若守不住自己的心,就會變得軟弱。她記着師父的話,何況她奉田緒之命要殺了他──一定得要。

「小姐,用膳。」小翠恭敬的伺候。「奴婢已經先試過,沒毒。」

聶隐娘也沒多話,只是靜靜的拿起筷子。

「小姐,奴婢已經聽你的話,把娘和弟弟們給接進府裏了。」小翠興匆匆的在一旁說道:「何總管嘴巴上雖說府裏沒這規矩,但是奴婢說是小姐交代,何總管也只好照着做,小姐在這裏還真是神氣。」

神氣的人不是她,是劉昌裔。聶隐娘心知肚明若沒有真正的主子點頭,何鈞根本不敢擅自做主聽她所言。

聶隐娘吃了幾口白米飯,看着桌上的大魚大肉,這樣的日子在外人眼中該是受盡榮寵,但偏偏……她只吃了幾口青菜,便将碗筷放下了。

小翠見狀,一張笑臉瞬間垮了下來,「小姐,你根本沒吃多少東西。」

「飽了。」小翠個性活潑,一張嘴不知消停,整天在她耳邊叽叽喳喳,但她也沒有制止她,任由她說着話。

她總是獨來獨往,她不喜歡寂寞,卻得被迫寂寞,現在有小翠在身邊,只要有個聲音,她的心情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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