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修】

多年以後，面對一個眉眼與我相似的小祖宗，我将會想起母親帶我見識鏟屎官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這天的S市飄着小雪，透過包間的半玻璃房，清晰看見棉絮狀的雪花從陰沉的雲層中自由落下，飛過不遠處的大鐘。

這可能是今年最後一場雪了。

我暗自嘆氣，扶着鼻梁上架着的平光鏡，故作近視眯起雙眼望向室外的鐘面。動作太過誇張，以至于兩眼近乎成直線，毫無深度近視的模樣更像是剛進城找不到方向的瞎子。

這副造作的樣子并未對對座的男人産生任何挑釁，從見面開始，他就保持着冷漠至極的表情，堪稱人形冰塊。

一點零三分，距離我倆坐下來互相試探已經半小時了。

說是試探，不過也就是默不作聲地四目相對，你眨一下眼，我牽動一下嘴角以示尊敬。然而包廂內沒有因我倆演啞劇而寂靜，相反熱鬧得很，充斥着中年婦女的聒噪。

我媽和他媽就像菜場攤位上的大媽，你一句我一句滔滔不絕地描述自家孩子，就差不雅觀的唾沫橫飛。

而我和這位面無表情的陸肖先生，就是砧板上等死的雞鴨，正襟危坐等待這場令人尴尬的相親結束。

“……原來你們家竹竹這麽活潑啊，看不出來嘛。”

我接收到陸媽媽慈愛的眼神，想要擠出腼腆又大方的笑容回敬，卻因為演技不過關，導致這個笑容僵在半空中好像便秘時的臉部抽搐。

我的親媽裝作沒看見自家女兒浮誇的表情，朝陸肖和陸媽媽謙虛一笑，“她哪是活潑，分明是調皮。小時候班級裏有人搗亂，帶頭的肯定是她。”

看到我媽這位XX小學讓人聞風喪膽的年級組長玉手半掩下頰，眼角含笑的模樣，我簡直驚呆了。前幾天在家通知我要來相親的時候，還是一副“你敢不聽話就死定了”的兇狠勁，怎麽今天就跟貴婦人似的。

“這叫靜如處/子，動如脫兔。”陸媽媽似乎很喜歡我，完全不顧我裝瞎子和素面朝天。

聽到這句誇獎，我眼皮一跳。

靜如處/子，動如脫兔？大概這句話裏與我相符的只有“處/子”兩個字……

說起來我方亦竹算是天生與異性絕緣，27年來沒有任何戀愛經歷。當人家都嗯嗯啊啊過上和諧的小日子時，我能一臉平靜地看完所有18X同人文。當身邊的妹子左牽老公右擎娃向未來美好的康莊大道上奔去時，我每天被親媽用手指猛戳腦門問婚事。

連男朋友都沒有，還婚事？不如先讓我昏過去造勢。

凡是有錢或沒錢的單身女，總要嫁一個丈夫，這是我媽和廣大中年婦女公認的真理。

于是有了這出相親戲碼。

當我媽聽說某位朋友的朋友家裏有個條件優秀的單身漢，當機立斷答應牽線，還和對方的母親跟石獅一般鎮住我們這兩個看上去就不高興相親的人。

不過我是個很想得開的人，結婚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兩個蘋果找根香蕉過日子麽。

世界上有那麽多蘋果找不到香蕉，我這個小柑橘還費什麽神？何況我壓根不稀罕吃香蕉，看上去硬邦邦，吃起來軟綿無力。就好像相親找男人，不論是感情還是身體，都可能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我不經意看向對坐依然冷漠的陸肖。

此時外面雪已經停了，天還是一片陰霾，沒有要放晴的跡象。他靠窗而坐，背後是大片的落地玻璃，市中心的景色望出去一覽無遺。視線情不自禁随着他倒水的動作移動，他的手指骨節分明，細長又白皙，指關節有長期握筆導致的繭。

突然一道陽光從雲縫中偷跑出來，照在他的身上，好似整個人在發光，我忍不住瞪大了眼。僅僅那一瞬，陽光一閃而過，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方才的驚豔仿佛只是錯覺。

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外型優秀的人，光是樣貌就能吸引目光的那種。

而我正相反，內外都敗絮得很。

想到這，又暗自嘆了口氣。所謂別人家的孩子，走到哪都能碰上。

“年紀大坐不了太久，我們出去走動一下，你們好好聊一下哦。”

舉止優雅的陸媽媽和我媽一起站起身，留下這句話便挽着手走出包廂。留我跟陸肖隔着桌子相望，空氣中盡是尴尬無語的意味。

門被帶上的剎那，我洩氣似得癱在椅子上，把眼睛摘下随意一丢，連忙揉捏酸疼的鼻梁。每次被安排相親，我總會以自己的方式表達不滿并挖一道長長的溝渠橫在雙方之間。

裝近視、不化妝、頭毛雜亂，這些自毀的招數對于以往碰見的相親對象很有用。那些三十來歲滿臉油找不到對象的男人整天想娶婀娜多姿的美女當老婆，我的“不修邊幅”讓他們斷絕了想要再聯系的欲望。

雖然這位陸先生很“禮貌”地沒有露出嫌棄的表情，甚至可以做到面無表情與我互盯半個多小時，但我猜長得好看的他大概也有一顆不希望後代基因突變的心。

瞅了瞅維持石板臉的陸肖，我終于忍不住對視的尴尬，垂下頭一個勁吃東西。這些刺身早就上桌了，但兩位母親只顧推銷孩子連筷子都沒動過，我只能忍着饑腸辘辘的肚子在一旁呆坐。

此刻随着一塊塊肥美的三文魚下肚，我的食欲大增，下箸快得飛起，短短幾分鐘三盆刺身和兩個茶碗蒸見了底。

随之而來的是我沒克制住的打嗝聲。

這一聲“嗝——”打得十分響亮，即便我反應過來捂住嘴巴，依舊阻止不了這好似沖破宇宙肛/門的飽嗝。

陸肖石化的臉終于出現了裂縫。他左眼微眯，嘴角不自覺挑起小小的弧度，臉上寫着大大的嫌棄二字。

我下意識擡頭想對陸肖報以歉意的微笑，未料宇宙的肛/門被沖破後還接連放炮，我的胸膛随一連串小嗝起伏不定，想好的抱歉說出口就變成：“陸，嗝，先生，不好意思……讓你，嗝，見笑了，嗝……”

他拿杯子的手頓了頓，“我不叫陸嗝。”

我瞬間洩底，嗫嚅道：“對不起。”并附上一個清晰的“嗝——”。

“吃飽了嗎？”陸肖瞅了瞅桌上的空盤子，又淡定地望向我，“不夠吃的話再點。”

“夠了夠了。”我連忙點頭，“你不餓麽？”

他掃了眼殘羹，“我不吃內髒。”

我順勢望去，不免有些愧疚。原本擺盤精美的桌面，現在只剩下被我吃剩的甜蝦和北極貝，可謂一片狼藉。

陸肖并不介意我的大胃口，還好心幫我倒了杯水，“你多少斤？看不出來這麽瘦吃得倒挺多。”

一般來說女人都很反感人家問體重，我卻不是反感，而是怕自己的體重吓到對方。

“76.4……”我摸了摸鼻子，想為自己的營養不良開脫，“其實我只是吸收不好，但胃口很好。”

他煞有其事地點點頭，“看得出來，肚子裏裝了個宇宙。”宇宙這倆字還咬得特別重。

聽到“宇宙”時我的眼皮猛跳，看着對面揚起不明微笑的男人，我能感覺自己的面部不斷抽搐。

“我錯了，總經理！那次真的是意外！”憋了四十幾分鐘，我還是沒忍住哭喪着臉說出這句話。

是的，這個和我相親的男人是我任職公司的總經理！

不管怎麽自我欺騙自我催眠，都無法磨滅我正在和總經理相親的事實！何況我已經在他面前丢過一次臉！

望着笑得很惡劣的陸肖，不由想起那日在男廁所被他支配的恐懼。

那是半個月前的作奸犯科的夜晚，作為一個剛進公司兩個月的新人，自然擔任起加班的苦活。

我連喝三杯咖啡想提神，偏偏困意沒被消除，尿意倒來勢兇猛。碰巧我們這層樓的女廁堵了好幾天，而我底下的閥門即将開閘，無奈之下我只得去男廁所釋放洪水。

那時已經九點多了，照理說不太可能有人出現在廁所，于是我很放心地進了隔間解決問題。想起今天還沒登陸過手游，幹脆坐在馬桶上玩起手機。

這是個抽卡類手游，不知哪個大騙子說語音抽卡會增加歐氣，我鬼使神差地對着手機吼了句“迪拉休姆光流！SSR與我永在！”

這一聲吼不止讓我沒注意到隔間外有人，更把那個人給唬住了。

當我淡定地沖完馬桶穿上褲子打開隔間，卻看見目瞪口呆的陸肖時，心裏何止是淡定不了，簡直恨不得被迪拉休姆光流擊中的是我。

空曠的衛生間裏鴉雀無聲，連呼吸都好像凝滞了。

我一個女人，和下面帶把的總經理站在深夜的男廁所裏面面相觑，着實不是什麽好經歷。

腦中除了卧槽二字就再沒任何感想的我，除了裝瞎子還有什麽辦法？！

我扮作深度近視，把眼睛眯成一條縫環視四周，視線直接掠過恢複冷漠臉的陸肖，并瞬步到洗手臺旁邊預備洗完手就沖出去。

然而水龍頭剛被我打開，就被一旁的陸肖關掉了。

不但是關掉，他還按得死死的，我根本打不開！

“迪拉休姆光流？”他言語冰涼，好像一開口就有冰渣冒出來。

我一下愣住了，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啊？不應該問我為啥出現在男廁所麽？

不對，為啥你一個總經理能如此淡定地說出迪拉休姆光流這六個字？難道他都聽見了？！

我瞪着眼擡頭看他，剛想解釋男廁之遇的來龍去脈，又見他一邊上下打量着我，一邊嗤笑道：“我倒不知道公司裏還招了個宇宙人。”

你他媽才宇宙人！

想起剛才對着手機亂吼迪拉休姆光流的自己，簡直羞恥到極點。我吞了吞喉嚨，試圖向他解釋：“不，迪迦不是宇宙人，他是附身在人類身上的。”

這個回答不僅沒有維護我的形象，更讓我成為他眼中可憐的中二病。他不再說話，眼裏充滿了憐憫和鄙夷。

“下次進廁所前看清楚标志。”陸肖松開對水龍頭的禁锢，洗完手又優雅地抽取紙巾擦拭。

說完轉身就走，絲毫不給我解釋的機會。

在踱步出男廁所的前一刻，他側過身勾起嘴角，唇齒輕啓道：“中二是病，得治。”

回憶完畢，我完全失去了面對陸肖的勇氣，只得靠深呼吸來緩解內心尴尬。

“喂，中二病。”陸肖忽然叫了一聲。

中二病？別是在叫我吧？

由于被人叫了多年的中二病，我條件反射先應了一聲。

納悶地擡起頭，見他笑意盎然地看着我，石板臉消失得無影無蹤，“剛才看你這麽淡定，還以為你不記得我了呢。”

“其實那天在男廁所是個意外……”好不容易有個交談的機會，一定要改變他對我的看法。

他點點頭，打斷了我的話，“我知道，人都有奇怪的癖好。”

我不知道他所謂的癖好是我進男廁所還是在男廁所喊迪拉休姆光流，但很明顯都不是什麽正常的癖好。

我TM還能說什麽？

無語癱回椅背，又聽他說：“聽說你平時愛好閱讀？”

說這話時，他的語氣中帶着玩味的笑意，似乎一點都不信。

我一本正經地湊上前，“家裏的書櫃都塞不下了。”

陸肖也湊上前，了然地看着我。

我放棄了治療，“一大半是漫畫。”

他又笑了，“聽說你還喜歡創作？”

我破摔到底，“如果寫同人文也算的話。”

他很滿意這個答案，得逞地抱起手臂，滿臉盡是嘲諷。看見他這副神色得意的嚣張模樣就生氣，反正我在他眼裏是中二病的形象是改不了了。

禁不住陸肖嘲弄的眼神，我随口轉話題問道：“總經理，你不是基佬吧？”

“……這你都看得出，還不算太瞎。”陸肖瞥了眼我用來裝近視的眼鏡，笑得相當惡劣。

看來他早知道我在裝模作樣，還冷漠地看我在長輩面前演戲。

要不是怕惹毛他丢工作，我恨不得立馬給他兩耳刮子。原本還以為他是個冰塊臉，沒想到笑起來還不如板着臉。

“總經理，其實你不必對我強顏歡笑。”我算看出來了，他一朝我笑就準沒好事！

陸肖挑眉，“為什麽？”

我吞了吞喉嚨，“我怕折壽。”

陸肖又挑眉，“你來跟我相親就不怕折壽了？”

“我真不知道會是你……”早知道是你，我死都不會來！

來之前我媽除了告知相親對象的性別外就沒透露任何信息，我還納悶為啥她要我見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還特地跟着一起來。

所以看見對方是陸肖的時候，我差點沒從椅子上跳起來。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來相親嗎？”他問道。

我一愣，試探性答道：“……因為凡是有錢的單身漢，總想娶一位太太？”除了這條舉世公認的真理，我想不到任何理由。

“不，因為閑着沒事幹。”他氣定神閑地喝了口水，好像閑着沒事幹這個理由很嚴肅很正常。

閑着沒事幹？他真的不是在耍我？

他又說：“你還喜歡Jane Austen？”

陸肖的發音讓人聽着很舒服，我的眼角因笑意彎成月牙，開玩笑說：“我是傲慢與偏見的狂熱粉。”

他大概沒想到我看過漫畫之外的書，竟然有些發愣，然後笑道：“那你為什麽來相親？想要找個達西先生？”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感覺他這個笑容沒有嘲諷的意味，反而很是友好讓我放下心中防備。

但他的問題壓下了我的嘴角，我和陸肖對視片刻，正色道：“不是。很多人以為自己是伊麗莎白，結果最後都變成了夏綠蒂。”

最初對真愛的憧憬敗給了現實和物質，這樣的婚姻看似荒誕卻普遍出現在我這個年紀的女人身上。

他顯然對于我這個回答很是詫異，動了動眉峰沒有說話，似是在等我的下文。

我決心向他坦白：“既然大家都不是誠心相親，那直說無妨。在長輩看來，人的歸宿就是家庭，但在我看來結不結婚只是個人選擇。不管對于男人還是女人，婚姻都不是成功與否的标志。”

話說完，我小心翼翼地注意陸肖的反應，不确定他會不會對我這番言論嗤之以鼻。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裏波光流轉。

在我被他黑色的眼眸吸引時，他微笑說：“你每次相親都這樣跟人家說嗎？”

“沒有，就跟你說過。”我搖搖頭，怕他誤會又解釋說，“因為只有你除了笑我是中二病就沒嘲笑別的了。”

真嘲諷和假嘲諷我還是能夠分辨。曾經我也試過打扮全套禮貌地去應付相親，奈何那些相親對象聽說我的愛好是追番打游戲就情不自禁露出鄙夷的笑容。打從心底瞧不起的表情，一眼就能看出來。甚至還有人吹噓自己的文化底蘊來貶低我混二次元的行徑，然而他連馬爾克斯和馬克西姆都分不清。

後來我幹脆故作淩亂自毀造型去參加相親，效果好得一塌糊塗。那些人把女人視作商品，從頭打量到尾，然後标上心理價位暗自盤算，他們卻不知道自己有多不修邊幅。

這樣的人三觀完全不合，連普通朋友都沒得做，更別說談論婚姻和理想。

但陸肖不同，不管他心裏怎麽想，起碼面上很禮貌地沒有對我評頭論足。

我暗自贊嘆他的待人以禮。心想或許他在公事上是個和藹可親的領導，即便回了公司也能裝作沒事發生友好相處時，陸肖徹徹底底地向我展示了他的“與衆不同”——

只見他擡着高傲的下巴，眼裏鋒芒畢露，用清亮的聲音說道：“所以，要結婚嗎？和我。”

我呆滞了五秒，像癡呆兒般張着嘴，使勁掏掏耳朵語速極快問道：“不好意思啊前天去游泳可能耳朵進水沒聽清請問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要不我們結婚吧。”陸肖的語氣很是輕松，好像在提議找個風和日麗的天氣外出郊游。

我太過震驚，摸不透他在說笑話還是認真考慮人生大事。拒絕和先笑為敬這兩個回應糾結在一起，容量不大的腦子幫我作出決定，最終只問了簡單一句“為什麽”。

他的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與其被所謂規則束縛，不如和有相似看法的人聯手。”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存稿，27W左右。目前在存新文，娛樂圈的，不出意外不會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