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盛夏略帶悶熱的夜風從車窗吹進，皮膚也沾上黏膩的薄汗，我的心裏卻并未因此燥熱不堪。

在徹底斬斷與外界聯系之前，也期待過有某個人能理解我，哪怕一點都好。但始終沒有這樣的對象出現，因為我被世界遠離的同時也在把自己推遠。

在許多人眼裏，我要麽自私，要麽天真地不谙世事、沒有腦子。加上争吵與寵溺交加的家庭關系，我仿佛得了一種永不結束的中二病。有時陰暗且無法忍耐到極點，任何一點星火都會點燃內心的炸彈。

我深呼吸，整理一下語言，決心把來龍去脈告訴他。

不管當初有多不堪，現在說來也不過是很簡單的故事：“……你知道嗎？當我把失戀的事情告訴了我媽，她最關心的并不是我情緒如何，而是反複确認我和那個人沒有發生過關系。當時我就知道根本不會有人在乎我的感受，一切難過在別人眼裏都是笑話。”

“那之後，感覺自己分裂成兩個人。一個是從前開心的我，一個是親手把生活攪得天翻地覆的我。對于抑郁症，我沒有任何怪罪他人的意思，只當自己得了一次心靈感冒，只因自己是容易抑郁的體質。”風勢突然變大，我不自覺眯上眼，回想從前不愉快的經歷。

“但是越來越害怕這個世界，只能假裝恨別人來掩蓋對自己病态的責怪。後來幹脆一心投入虛拟世界，起碼在電波裏更容易建立友好的人際。”眼睛被風吹得幹澀疼痛，可能因為剛才哭過才會不适，“越被人說矯情不懂事，我就越沉迷于網絡假裝自己頭腦簡單。不過是中二病而已，有什麽了不起。我寧願當一個中二病，也不想被困在抑郁裏……”

因為抑郁症，是一種無法死去的病。

明明只想安心入睡，心卻揪痛到不行，各種光怪陸離的畫面在腦中穿插，窒息感愈發強烈。不是每個抑郁患者都會自殺，有的人自控能力很強，有的人只是像我一樣害怕疼痛。

對于死亡本身，我們并不懼怕。因為抑郁發作時，和行屍走肉毫無區別，只是一個存活在人世的軀殼，被周圍人強加的道德與意志所捆綁。

實在撐不過去的時候，就跪在地上雙手扼住自己的喉嚨，借以抑制哭泣也是對自我的懲罰。罰我的脆弱使你失去笑容，罰我的無能讓你徹底平庸。

“所有人都告訴我，過段時間就好了。”

“可是這段時間是多久？我看不見自己的未來，這是最恐怖的一點。”

僅限今晚，我想将所有不曾告訴過他人的思緒吐露。說到後來，已經有些語無倫次，只是想把憋了七年的話一股腦說出來。幸虧已經大哭過，現在才能如此平靜地說出這些。

“多囊症也是那時候得的，後來就産生了獨身的念頭。不單單是認為平庸的自己無法維持長久的感情，更害怕再次擁有得不到平等對待的親子關系。”

想說的太多，以致幾乎詞不達意地随意拉扯話語。複雜的回憶像毛線團般纏繞打結，但思緒随着話題深入愈發清晰，都是我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的自己。

直到我幾乎無話可說，陸肖才開口：“如果是我多事了，我向你道歉。關于你的事情，我有找劉言私下聊過，不過只是簡單的前因後果和你從小的生活環境。”

我微怔，驚訝地望着他。原來他一直不追問，是在等我自己說出來。

他又說：“她也認為你太過于回避自己，所以我找了這個機會想讓你好好說一下心裏想法。不知道結果如何，起碼我們都希望你能坦然面對。”

陸肖伸手輕拍我的發頂，“你母親的教育方式确實過激了些，只适合她那個年代。不管旁人怎麽說，你都要記住多數人都是平庸的，真正了不起的人不會被你遇見。比如我也有過想要放棄的時候，或許只是多了一丁點堅持，碰巧運氣好就撐下來了。”

“還記得Susan嘛，”他突然改變話題，“送他們回去那天你問我為什麽不想知道她跟你說了什麽。”

我點點頭，“因為你說對你們毫無意義。”

“嗯。”他抿了抿嘴唇，眼神有些悠遠，“雖然她好像從來不知道我那時候有多喜歡她，但也只限于十年前。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是給對方留下了傷害還是愉快的經歷。所以……”

陸肖看着我，烏黑的眼眸明亮起來，“所以對于你以前的事情我不好做過多評價，只希望你不要一味束縛自己。偶爾自私一些無所謂，放過自己才是關鍵。想要立馬改變是不可能的，但一點點去習慣很容易做到。”

如果說生日那晚他闖進了我的世界，那麽今天卻是我親自向他敞開心扉。有個念頭一閃而過，卻被牢牢抓住：他值得我信任。

我盯着他的雙眼消化這番談話。沉默良久後點點頭，內心做出決定。然後伸了個懶腰，捧着胸口故作傷心，“其實最放不下的是分手以後送他的錢包，我都舍不得給自己買。”

陸肖挑眉，冷笑道：“你可真大方。”

我摸着下巴，“畢竟約會的時候他付大頭，總不能白吃白喝人家的吧。”

“不就請吃了幾頓飯麽。那我天天給你做飯呢，怎麽不見你孝敬我？”

“行行行，你生日的時候給你買一個好吧！”

我倆結束正經話題，恢複了日常模式。他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打開音響把車駛上高速。

深夜公路分外寬敞，偶有卡車打着刺眼的車燈從身邊迅速駛過。蔓延的空曠。剛才我把多年來的想法都告知了陸肖，也暗自決定以後要學會正視問題，卻有兩件事沒有讓他知道——

他是唯一窺見我內心的人，即便是劉言和張沁月也沒說過這些話。

對視時他的眼神如此明亮，在我看來好像閃爍的星辰一般。

我很容易習慣他人，所以不得不承認與陸肖深入交談後，私自将其歸為內心可以信任的一類。

相識至今，我對他的看法已經完全改變。盡管平時互相嘲諷小打小鬧，心裏卻清楚他看問題很透徹，能把我帶出困惑。某種程度上來說，是适合共同生活的人。

我也暗暗告訴自己，至少在還沒結束婚姻關系之前，争取與他和諧相處，不互相增添麻煩。

然而我忘了自己天生是立flag的命。

……

最近公司剛拿到某個網絡推廣的合作，江遲又必須出國一段時間，因此初期重擔都落在陸肖身上。

他忙碌時最直觀的體現在于我倆晚飯吃什麽，就比如這幾天一直吃馄饨和外賣。甚至有時很晚才回家，讓我自行解決。

然而他的嘴很叼，不能接受長時間吃速食。今天居然一下班就回來，寧願把工作帶回家做，都要吃自己燒的正餐。

我卻有些惴惴不安，本以為又是一個人叫外賣，還大放厥詞答應顧明澤能夠在副本裏一戰到天明。一邊在旁邊打下手，一邊焦急地等着顧明澤找團，希望別像上次那樣又因為游戲的事情把陸肖給惹毛。

看在今晚都是我喜歡吃的菜的份上，我自覺給顧明澤發去消息，說要等一會兒才能上游戲。

陸肖以往總批評我吃飯的時候玩手機，我看他本事才大。連米飯都不吃，光吃菜不說，還一邊翻資料和發消息。平時看這人閑得跟無業游民似的，沒想到也有這麽忙的時候。難得見他吃飯時都忍不住皺眉的樣子，我都不敢催促他動作快些，只得眼巴巴地盯着桌面。

“急着打游戲？”他忽然擡頭問道。

我點點頭，然後指了指自己的手機，小聲說：“顧明澤說已經幫我留坑了……”

“沒出息。”他忙着發語音沒空理我，把筷子放下示意我可以收拾了，“等下可能有東西要你幫忙看。”

我随口應了一聲，跟接旨的太監一樣迅速收起殘羹剩菜，把碗洗幹淨并放入消毒櫃後立馬沖回房間。至于陸肖，直接在擦淨的餐桌上幹活。

上游戲時團隊已經開打了，我連忙在頻道打字說“來晚了不好意思”，團長讓我第一個boss死了之後再進本。

顧明澤認識了個團裏的親友，所以帶我一起當半固定團員。可是這個團仿佛被神選中了一般，每次都能組到幾個奧斯卡得主。不出所料今天又是演技大比拼，沒過多久我就被叫進本，因為老一滅團了。

我麻木地跟着一遍遍死了複活然後又死，直到戰複都用完，憑借兩個土豪爸爸的頂級DPS才得以把boss磨死。

我跟着團長一起嘆氣，默默往下一關跑去。比起剛開始老一要打兩個小時已經好多了，所以團長說今天盡量把六個boss全打完。我倒吸一口涼氣，忍不住跟顧明澤開小YY吐槽起來。

我：“感覺真的要一戰到天明……”

顧明澤：“你要是累了就裝斷網吧，我來跟團長解釋。”

我：“沒事，為了特效武器我也得打完。”

後面三個boss就是送的，只要帶點腦子都能打過。然而演員們的腦子全用于如何演得出神入化，出球不跑、點名進人群、出圈不躲，總之怎麽能滅團怎麽來。

“媽的，你們再他媽演我直接踢了啊，別在這兒浪費大家時間！”團長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

我也被一次次重傷煩得不行，又不能真的丢下全團人跑掉。翻了下HPS排行，密聊最後一名的同門想告訴她手法應該怎樣改進。沒想到她根本不care，還回我一句“關你屁事”。

好好好，太久沒說我倒忘了這句四字箴言。懶得跟小妹妹計較，還不失禮地回複她：抱歉是我打擾了。

團隊掉血跟大姨媽似的，我飛快按着鍵盤好像在打地鼠，這時後面傳來房門打開的聲音。我立馬把頻道話筒關閉，顧不得回頭看，大聲問道：“怎麽啦？”

陸肖走到我旁邊，語氣有些煩躁，“我叫了你幾遍都沒聽到麽？你們部門的文件好像有點問題，跟我出來看看。”

我連擡頭看他的功夫都沒有，一個勁給隊友加血，“剛才沒注意聽。等等啊，我現在沒空。”

沒有聽見他離開的腳步聲，我迅速瞥了一眼，見他竟然就在床邊坐下，抱着手看我打游戲。

我脊背一涼，好像哪裏不對勁？

這時房間裏不止回響着團長的咆哮指揮，還有顧明澤的聲音：“當心當心，點你名了！”

“卧……”一個愣神，槽字還沒出來，我就在boss面向圈裏被重擊倒下。

我忍不住摔下鼠标，團長各種罵我不長眼，還有顧明澤聽我沒說話，在YY裏不斷詢問我是不是掉線了。

我叮囑陸肖暫時別出聲，連忙告訴顧明澤我沒事，然後又關閉話筒，轉頭對陸肖說：“策劃部的文件？那我可能不知道诶，應該是魯娜審核過的啊。”

他站起身，相當不耐煩，“你看都沒看就說不知道？”

“可是……”我瞥了眼電腦，嘟囔了一句，“團裏有二十幾個人，不可能等我一個啊。”

我沒料到陸肖這幾天忙得心情這麽差勁，只聽他語氣很重地對我說：“那你玩到一點鐘，我也等你到一點？文件是你們部門的，你要擔起責任知道嗎？”

這時YY裏又傳來顧明澤的聲音，我顫抖着選擇整個頻道靜音，房間內剩下死一般的寂靜。陸肖冷笑一聲，緊鎖眉頭嘲諷道：“有空打游戲語音，都沒空幫我看看東西？”

我瞄了眼電腦，頻道裏團長貼了幾遍我的ID叫我不要發愣，馬上開打。這時候的心情就好像初中玩電腦被抓個現行，想繼續又不敢招惹家長的焦急。

我怯怯地望着他，試探性求饒：“等我這個打完，好不好？真的，整個團都在等我一個人，要上818的。”浪費二十四個人的時間，不被罵個半死才怪。

陸肖聞言，臉色一黑直接向外走去。第一次見他這樣發火，我心慌起來，只見界面上跳出“網絡連接失敗”的字樣。

我的媽呀，他不會氣得關路由器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陸肖正式成為方亦竹的“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