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風流祖父

葉安是武安伯府的管家。

他自然是一早就曉得二房葉賢嘉一家子今日要回府的事。他原也想着要遣了人出城去迎接的。只是老太太蔣氏前幾日特地的交代了下來,讓他非但不要出城去迎接,反而是等到臘八那日最好是連大門都緊閉着,不放一個下人在門口。

葉安也曉得蔣氏心裏的想法。

葉家祖上是靠着軍功掙了武安伯這個爵位,雖然也是世襲,但無奈子孫後輩沒個有出息的,光有個爵位,沒有實權有什麽用?照樣被人看不上。好不容易這輩兒出了葉賢嘉這樣的一個兩榜進士,現下又做到了從五品的知州這樣的位子,現下吏部又讓他進京來述職,擺明兒了這官位還是有得升的,指不定的往後就是京官兒了呢,可不是光宗耀祖的事?

只是葉賢嘉畢竟不是蔣氏肚子裏爬出來的,且她自己嫡出的兩個兒子現下也都是文不成武不就的,憑什麽現下這個庶出的倒是能出人頭地了?

蔣氏心裏很是不服這個理兒。所以便想着今日二房一家子回來的時候要給他們來個下馬威,讓他們曉得曉得她這個嫡母的威風,是以這才有了先前門口的那一出。

現下小厮飛跑着進來通報了,葉安心裏暗暗的叫得一聲苦,然後忙不疊的就跑到了門口去。

葉賢嘉正負手站在門口,身後站着一個身姿挺拔的少年。

葉安飛快的瞥了葉賢嘉一眼,心中也暗自感慨。

到底是當了這麽多年官的人,往昔這二爺瞧着再是謹小慎微的一個人,可現下瞧着,便是站在那裏沒說話的,也自是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意思。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葉安飛快的在面上打疊出了一個得體熱情的笑容,兩步搶了上前去,然後打了個軟腿兒,就說着:“二爺,可總算是把您給盼回來了。”

葉安是個明白人。老太太拎不清,他卻是曉得的。

嫡出庶出的有什麽打緊?最重要的得是看誰有本事。

葉賢嘉垂眼望着葉安。

當年他離開武安伯府的時候,葉安還不到三十歲,現下倒是快要五十歲了,瞧着兩鬓都斑白了不少。

他心中一時也就有些感慨,便俯身彎腰親自将葉安給扶了起來。

葉安是這葉府的管家,平日裏手中也是有些權的。既然他今兒給了自己面子,自己也得給他個面子。

再說一家子剛回來,得罪了管家也是不好的。

“葉管家,多年不見,你可好啊?”葉賢嘉語氣溫和的問了一句。

葉安聞言,那一雙眼圈兒是說紅就紅了。

“勞二爺您惦記着,老奴一切都好。”

說罷,捏了袖子點了點眼角,目光望向葉賢嘉身後的少年,問着:“這位就是大公子吧?當年大公子随您一起去外地赴任的時候才三歲,那模樣兒老奴現下還記得真真兒的,不想一轉眼大公子就長這樣大了。”

又殷勤的問着二太太在哪裏?又吩咐着方才的那小厮趕緊的通報進去,說是二爺回來了,快讓人過來迎接。然後又對葉賢嘉解釋着:“這小厮來了沒幾年,不認得二爺您。您大人有大量,別見怪。老太爺正在前書房裏等着您和哥兒們呢,老太太則是在後院兒裏等着您。”

一面眼角餘光又瞥見薛氏下了馬車,于是他忙又搶上前去行了個禮,叫了一聲二太太。

薛氏揮手讓他起來,随後牽着唇角要笑不笑的,只說着:“聽葉管家剛說的這一席話,那府裏應當是知道咱們二房一家子今日回來的?怎麽先前倒是二爺上前叩門小厮都不開的,只說讓我們趕緊走?我還只當這一家子都沒人曉得咱們今日回來呢。”

葉安額角一滴冷汗。

薛氏做新媳婦的時候就慣是個嘴頭上不饒人的,這麽些年沒見,這損人的功夫倒是越發的厲害了。

葉安便讪讪的笑,只說着:“都是下人失職,都是下人失職。二太太您宰相肚裏能撐船,別跟這些不懂眼色的下人計較。”

薛氏輕哼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誰心裏不跟明鏡兒似的?哪裏是什麽下人失職了,只怕是那個老虔婆要給他們二房一個下馬威呢。只是做個面子情便怎麽了?這還沒踏進家門呢,倒平白的惹了這樣的一肚子氣。

葉安這時又瞧見扶着薛氏的是個方當韶齡的少女,便擡眼望了一望,然後他整個人雙眼就直了。

薛氏嫁過來的時候,他私下裏同人說起的時候,只說二爺好福氣,娶了這樣一個美貌的媳婦,便是個商家女也是值了的。可是現下一瞧眼前的這位少女,那可是比二太太當年還要美貌上個好幾分的。

簡直就跟那剛開的海棠花兒似的,又嬌又美。

“這位,這位,”葉安的舌頭有些打結,“是五姑娘?”

葉明月出生的時候,葉賢嘉自然是修書回來說了這事。所以雖然這滿武安伯府都曉得有這麽一位五姑娘,但今兒個這也是頭一次見。

葉明月面上帶了淺淡的笑意,對着葉安點了點頭,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方才門口鬧的這一出,已是教她曉得了,這往後在這武安伯府的日子只怕是不好過的呢。

而葉安回過神來,已是讓小厮過來搬馬車上的箱籠,自己則是躬身親自引着葉賢嘉等人去外書房見老太爺。

老太爺名叫葉紹松,早年也是個纨绔子弟。八大胡同裏但凡稍微冒了個有名氣的美人出來,他必定是要去捧場睡一睡的。敗壞了無數家財不說,結果自己還被掏空了身子,落了些個不好的病症下來。蔣氏自然是不願意再與他同房的,所以便打發他來了前院,遣了小厮丫鬟服侍着,輕易也不讓他入後院兒。

現下葉賢嘉等人進了外書房,葉紹松已是端坐在書案後的花梨木圈椅裏了。

畢竟是得了病的人,再是每日精心的調養着,到底還是瘦的只剩了皮包骨,紙片人一般,連他身上的那件檀色圓領錦袍都撐不起來,松松垮垮的垂着。

一家子進了屋之後,葉賢嘉當先一撩衣袍下擺,跪下去磕了個頭,只說着:“父親,不孝子回來了。“

與方才門外在下人面前的面沉聲冷相比,葉賢嘉這當會眼中含淚,語帶哽咽,真可謂是孝子情深。

葉明月暗中瞅了葉賢嘉一眼。

她素來便曉得她這個爹爹面上看着溫和,可其實也是個人精,不然不至于中間幾次遭貶又很快的升了上去。不想現下他做了這樣的一副孝子的樣兒出來也甚是令人信服。

但很快的葉明月便随着薛氏一塊兒也跪了下去,對着座位上的葉紹松磕了個頭。

她自然不會真磕,不過是彎了腰,做個樣子罷了。

這時就聽得葉紹松中氣不足的聲音在說着:“都起來吧。”

于是葉明月便扶着薛氏的胳膊,一塊兒起身站了起來。

葉紹松的目光在葉賢嘉的面上轉了轉,随即又在薛氏等人的面上轉了轉。

輪到葉明月的面上時,他目光多停留了片刻。

葉賢嘉便趕忙的說着:“這就是月姐兒。”

葉紹松點了點頭,開口說道:“這孩子相貌倒是生的極好。”

然後便揮手示意着身旁的丫鬟上前來,對着葉明月溫和的說着:“你出生的時候遠在蘇州,祖父也沒法送你些什麽。現下一并補上吧。”

葉明月瞧着面前丫鬟手裏捧着的螺钿錦盒,心裏天人交戰。

她以往無意之中曾聽得薛氏和葉賢嘉聊起過,曉得這個葉紹松因着以往風流的緣故,身上曾經是得了些個不好的病症的。雖然後來是治好了,可她也是不願意接他的東西。但現下第一次見面,長者賜,那是定然不能辭的。

于是她便暗暗的将一直捏在手中的蔥綠色繡茶花的潞綢手絹攤開放在了手掌中,然後才伸了雙手接過丫鬟手中的錦盒,又垂首行了個禮,溫溫順順的說着:“謝祖父賞賜。”

語音嬌柔清甜,溫軟如棉。

葉紹松聽了,止不住的就贊道:“這孩子的聲音就是一管簫,極是動聽。”

葉明月聽了,心裏難免就覺得有些膈應。

葉紹松這誇獎聽了,怎麽就是覺得有點別扭呢。

而葉賢嘉則是面色微沉。

父親說話到底是欠考慮。這樣的話,原是秦樓楚館之間用來誇贊那些樂妓歌女的,怎能用在閨閣之女的身上?而且還是自己嫡親的孫女兒。

于是葉賢嘉便轉了頭,對薛氏和葉明月說着:“我和齊兒留在這裏同父親說說話兒,你們兩個就先去後院同母親請安罷。”

薛氏答應了一聲,開口對着葉紹松作辭,随即便領着葉明月出了屋子。

而剛一出門,葉明月就将手中用手絹兒緊緊包着的錦盒遞到了小茶的手上,吩咐着:“待會找了個地兒,趁沒人瞧見,埋了這個。記得埋深一些。”

她自然是不會留着這錦盒的。便是瞧不見,可曉得這玩意兒放在自己的屋子裏,那心裏也會覺得膈應。若是扔了,不定的就會被丫鬟仆婦撿到了,到時吹到了葉紹松的耳朵裏反而不好。所以還是埋了的好。

小茶是葉明月身旁伺候着的小丫鬟,現年十三歲的年紀,生了一張圓圓的臉,瞧着極是可愛。

她見葉明月都沒有打開這錦盒瞧一瞧這裏面是些什麽東西便要埋了,自然是覺得詫異的,便多嘴問了一句:“姑娘,為什麽要埋了這錦盒?”

薛氏卻是隐隐約約的猜到了一些。她心裏只在納悶,圓圓倒怎麽曉得這些事?便是她有時候同老爺閑聊,說了這事,那也是極其隐晦含糊的,難不成這樣圓圓也聽出了其中的意思來?

她有心也想知道葉明月是不是到底曉得那些事的,便也試探着問了一句:“是啊。怎麽你祖父第一次給你的東西,你就要埋了?”

葉明月腦中急轉。

她自然是不能實話實說的。畢竟她現下在旁人眼中只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而已,且是個大家閨秀,哪裏能曉得那些事呢。

于是她飛快的想了想,然後便抱着薛氏的胳膊,嬌聲的說着:“娘,我不喜歡祖父。我不要他給的東西。”

薛氏聞言,便沒有再多想。

葉紹松現下原就瘦的吓人,且因着早年間逛多了窯、子的緣故,瞧着人的時候那目光總是斜着,無端的就帶了一股色眯眯的感覺,圓圓不喜他也是正常的。

于是薛氏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只說着:“既然是這樣,等待會咱們安頓好了,便讓小茶将這盒子埋了吧。現下你且先随着我去後院裏見見那些人去。”

葉明月點了點頭,溫順的扶着薛氏的胳膊,随着她一起往後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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