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刻薄祖母

葉明月随着葉賢嘉在任上的時候多住在府衙後院,景致有限。現下猛然的進了這武安伯府的後院,粗粗一眼看了過去,山水萦繞,花木扶疏,瞧着倒是幽雅的緊。

蔣氏住在鐘翠堂,縱然是闊別了十六載,可薛氏還是認得路的。

現下她便一面由葉明月扶了在長廊上走着,一面伸手指着各處對她說道:“那邊臨水的那處亭子叫做香雪亭,冬日裏坐在裏面賞雪是再好也不過的。旁側的那一片林子雖然是叫做梅園,但也不過略略的有個十來株梅花罷了。不過好在都是檀香梅,倒也還算得是珍品。待會等咱們安頓好了,便叫着丫鬟來折一枝回去,清水供在瓶裏,滿室都是香味兒呢。”

葉明月一一的應了,不時的又問着一些其他的話兒,薛氏也都回答了。

母女兩個人這樣一面說着,一面走着,很快的就到了鐘翠堂。

鐘翠堂的廊檐下站了兩個小丫鬟,正雙手攏在袖中,在那裏輕輕的跺着腳取暖兒。見得薛氏一行人來了,她們兩個便迎了上前來,目光打量了一打量,見着薛氏和葉明月衣飾華貴,便遲疑的問着:“您兩位是,二太太和五姑娘?”

先時葉安已經是讓人通報了進來,只說二爺一家子已經進府了,待會兒就要過來給老太太請安的。蔣氏聞言,便讓這兩個小丫鬟出來在廊檐下候着。只是這兩個小丫鬟現年也不過才十四五歲的年紀,薛氏等人當年離開武安伯府的時候她們都還沒有出生呢,倒哪裏能認得了?自然是要先問一聲兒的。

而薛氏聽了這兩個小丫鬟的問話,目光涼涼的望了她們一眼,随即便鼻中輕哼了一聲,別過了頭去,沒有答話。

葉明月心裏只想着,便是母親離開這裏十六年了,可難不成這滿武安伯府還找不出個十六年前的舊人來不成?倒非要遣了這樣的兩個小丫鬟在這裏等着,問了這樣的話出來,可不就是想要給母親一個難堪?畢竟這話叫母親怎麽回答呢?是放低了身價兒的同着這兩個小丫鬟說自己就是二太太?還是不答,那這兩個小丫鬟又豈會讓母親進屋?

蔣氏此舉,可不明擺着就是想給母親一個下馬威?

她的意思很明顯,任憑你們二房現下再是出了一個從五品的官兒,有個中了舉人的兒子,可說到底那也只是個庶出。她這個做嫡母的,也只會遣了兩個小丫鬟出來迎接着,還得你們自己同這兩個小丫鬟通報了身份才能進她的屋子。

于是葉明月想了一想,便微微的側了頭,對着跟随在自己身後的丫鬟說着:“翠柳,這樣的話,難不成還要母親來作答不成?”

翠柳是葉明月身旁的二等丫鬟,現年十五歲的年紀,慣是牙尖嘴利不怕人的。現下她聽得葉明月這般說,心中會意,便往前走了一步,對那兩個小丫鬟說着:“你們這話倒是問的奇了。一個月前咱們二爺便讓人捎了信回來,只說趕在今日臘八會回來的,難不成你們沒得了信兒,不曉得咱們二爺二太太并着大公子五姑娘今日要回府的不成?還是方才咱們進府的時候葉管家沒有遣人通報進來?你們現下倒來問什麽問?還不快通報了進去給老太太知道,就說二太太和五姑娘來給她老人家請安來了呢。”

她這一番話兒說下來,竹筒裏倒豆子一般,又清又脆的,只把那兩個小丫鬟給說的怔怔兒的呆在原地。片刻之後方才回過了神來一般,于是一個忙回身飛快的進屋裏通報去了,一個則是趕着上前去打起了厚重的猩紅夾棉簾子,恭聲的說着:“請二太太和五姑娘進屋。”

薛氏和葉明月這當會俱是覺得翠柳的這番話說的痛快不已,連帶着進屋的腳步也輕快了兩分起來。葉明月更是含笑望了翠柳一眼,心裏只想着,待會兒回去賞了翠柳什麽好呢。

一面又微微的低了頭,扶着薛氏進了屋子。

明間裏倒是坐滿了人。葉明月不着痕跡的打量着。

正面羅漢床上坐着的那位老婦人應當就是蔣氏了。

想來蔣氏今日也是特意的好生妝扮了一番。

身上是赤金花卉緞面的對襟襖子,看着就很是金光閃閃的了。頭上更是簪了赤金點翠的鳳凰步搖和碧玉簪子,并着兩朵點翠珠花。額頭上還勒了根金色的緞面抹額,正中鑲着的紅寶石足有拇指大。只可惜她老人家年近六十的高齡了,非但是看着不富态,滿面慈祥,反倒是瞧着幹瘦的很,兇眉狠眼兒的,整個就是一變老了的狼外婆。

見得薛氏和葉明月進屋來,蔣氏的目光滴溜溜的在她們的面上轉了一轉,随後又收了回去,重又做了一副高冷不茍言笑的樣兒出來。

而薛氏和葉明月這時已是各自解下了身上披着的鬥篷交給了身後跟随着的丫鬟,欲待上前去給蔣氏磕頭請安。

只是半日的功夫都沒有丫鬟上前來放蒲團兒。

方才他們在外書房要給葉紹松磕頭請安的時候,可是立時就有丫鬟們抱了蒲團放在他們面前的,現下蔣氏這又是出的什麽幺蛾子?

葉明月低頭瞧了瞧地上的水磨青磚。這樣大冷的天,這樣寒浸浸的墨綠色光看着就已經是夠冷的了,更別提膝蓋跪在上面的滋味。且葉明月其實也并不是很想對着蔣氏磕頭,可是蔣氏現下擺明了是要她和母親難堪......

她偷眼望了薛氏一眼,見她面上青白一片,胸口起伏的厲害,想來是心中氣的不輕,現下不過是在強忍着罷了。

葉明月便在心中暗暗的嘆了一口氣。

這第一日回這武安伯府,她們母女就被蔣氏這樣對待了,看來這往後的日子可真是不大好過的啊。

不過暫且這也是沒得法子的事,畢竟這個年頭孝字比天還大,若是一頂不孝的帽子扣了下來,她和母親都是受不住的。只怕父親的仕途都要受到影響。

好在葉明月眼角餘光瞟到身後不遠處的地上就鋪了一張卷葉牡丹圖案的羊毛地毯,于是她便輕輕的扯了扯薛氏的衣袖子,拉着她往後倒退了三步,随後雙膝跪在了地毯上,伏身下去對着蔣氏磕了三個響頭,說着:“兒媳(孫女)給母親(祖母)請安。”

這地毯柔軟厚實的緊,跪在上面膝蓋既不覺得冷,便是磕頭的時候頭抵在地毯上也是不痛的。且這樣後退三步再下跪磕頭,旁人瞧了,只會覺得她和母親對蔣氏是打心眼裏尊敬,自是不能拿了這事來挑事。

而果然蔣氏見狀是不好再說什麽的,只能沉着一張臉,說着:“起來罷。”

葉明月便扶了薛氏站了起來,一旁早有丫鬟掇了兩只繡墩過來,只說請着二太太和五姑娘落座。

只是這樣大冷的天,這兩只青花纏枝蓮花卉紋瓷墩上連個座墊都沒有放,可不就是故意的?

葉明月只覺得這個蔣氏實在是幼稚得緊。

下馬威這種東西,用一次震懾震懾人便罷了,但若是這麽一直用,那就不是震懾,而是刻薄了。

她悄悄的擡眼在屋子裏飛快的瞥了一眼,見着左右兩側都是各有一溜兩張玫瑰椅,上面都搭了彈墨椅搭,底下一應腳踏齊全。而現下這四張玫瑰椅上已是坐了兩個婦人,一個年紀大些,年近四十的樣兒,身上穿了一件茜色牡丹紋樣的緞面對襟襖子。只是她兩頰幹瘦的都凹了進去,縱然是面上撲了一層細膩厚重的脂粉,可到底還是擋不住底下的疲憊之态。另一個婦人則是年紀略輕些,與薛氏差不多,三十五歲左右的樣兒。穿了一件玄色繡金色竹葉紋樣的交領襖子,生的面如滿月,唇角微微的翹着,瞧着倒是個和善人。至于老太太羅漢床的旁側也放了幾只墊了厚實座墊的花梨木繡墩,上面坐了幾個年紀不一的少女,想來應該就是這府裏的姑娘了。

只不過葉明月只是粗略的望了一眼,所以并沒有看清楚那幾個少女的樣兒。

現下她在心裏暗自的思量了一番,那兩個坐在玫瑰椅上的婦人定然就是大太太和三太太了。沒的現下大太太和三太太坐在椅中,而自己母親坐繡墩的道理,那豈非就是自己承認二房比大房和三房矮了一個頭了?

于是葉明月就托着薛氏的胳膊,扶着她坐到了左手邊的第二張玫瑰椅裏。

自古以來左為尊,現下大太太坐在左手邊的第一張玫瑰椅中,三太太坐在右手邊的第一張玫瑰椅中,母親身為二太太,三太太都要叫她一聲二嫂的,母親坐的位置怎麽不該比三太太高了?

而待得母親在椅中坐下之後,葉明月便自行走到方才小丫鬟掇過來的繡墩上垂首斂目的坐了,瞧着實在是再溫婉不過。

從葉明月和薛氏起身,到丫鬟掇了繡墩過來,再到葉明月扶着薛氏坐到了左手邊的第二張玫瑰椅中,次後再到葉明月自己落了座,這一切都發生的很快,快的仿似一切都水到渠成一般,再自然不過一般。

蔣氏倒是不好再說什麽的了。實在是葉明月這般做,她挑不出一絲錯來。

她原是想着要壓一壓二房的氣焰,所以才讓小丫鬟掇了這兩只瓷繡墩過來。若是薛氏在繡墩上坐了,怎麽着那二房也是比大房和三房矮了一個頭的。可是誰料想到葉明月竟然是扶着薛氏在玫瑰椅中坐了,然後自己又老老實實去坐了繡墩?且現下都已是這樣了,她恒不能開口說讓薛氏從椅中站了起來去坐繡墩的吧?

那可真是明晃晃的直接打自己的臉了。

二房今日畢竟是剛回來,暗地裏敲打威壓一番,讓他們認清楚自己的位置,不要因着現下較大房和三房騰達了些就欺壓他們兩房是好的,但若是做的太過了,那也不大好。至少面上總是要過得去的。畢竟誰曉得葉賢嘉這次回京述職之後會是個什麽官兒?指不定這整個武安伯府真的都要靠着葉賢嘉重振聲威呢。且若是事情鬧大了,傳到了老太爺的耳中,那總歸是不大好的。

葉賢嘉不是蔣氏肚子裏爬出來的,但說到底他還是葉紹松的兒子。葉紹松可是不分什麽嫡子庶子的,只要有出息就是他的好兒子。所以蔣氏現下也并不敢對薛氏和葉明月做的太過分了。

只是葉明月這樣長薛氏的臉,蔣氏難免的就覺得她打了自己的臉。

她目光上下打量着葉明月。

粉色的縷金撒花緞面襖子,領口袖口的白色風毛出的極好,瞧着就暖和和的。底下是杏黃色的馬面裙,馬面上的折枝芍藥一看就是蘇繡,價值不凡的。梳了個垂挂髻,髻上也不過簪了一朵蝶戀花紋樣的點翠珠钿和一朵珠花罷了。但瞧着那珠钿上嵌的珍珠流蘇圓潤,紅藍寶石剔透,一看就知道是貴重的。

蔣氏收回了目光,有些鄙視的撇了下嘴角。

到底是有個商賈之家出來的娘,倒是舍得這樣大手筆的給自己的女兒置辦這樣的衣裙首飾。

但就算心底裏再是瞧不上,面上至少還得做做樣兒。

于是蔣氏就開口問着:“你就是月姐兒?”

葉明月是個能屈能伸的性子。她在葉賢嘉、薛氏和長兄面前撒得了嬌,在外人面前也扮得了端莊賢雅。

于是她便起身站了起來,恭恭敬敬的回着話:“回祖母,正是孫女。”

一旁早有丫鬟雙手捧了個香樟木的盒子遞了過來。

“你出生的時候不在府中,過了這麽些年祖母才第一次見到你,這盒子裏的首飾,就算是祖母的一點心意。”

葉明月忙伸了雙手,接了過來,然後又屈膝行禮,恭聲的說着:“孫女謝過祖母。”

将手中的盒子遞給跟随在身後的黃鹂之後,她又伸手自翠柳的手中取了一件物事過來。

卻是一雙檀色緞子繡蝙蝠、壽桃和靈芝的雲頭鞋,放在朱紅的描金托盤裏。葉明月雙手将這托盤遞了過來,口中說着:“這些年孫女不能在祖母跟前孝順,心中委實不安。且日日惦念着祖母,便特地的親手做了一雙鞋孝敬祖母,還望祖母能收下,也是孫女的一點孝心。”

漂亮的場面話誰不會說?左右上下嘴唇一碰的事,又不費什麽。

自然這樣的話也是誰都喜歡聽的,且最重要的是葉明月的态度放的還是很謙遜的,所以蔣氏聽了葉明月的這番話之後,一直緊繃着的面上總算是有了半絲笑意。

她讓丫鬟接過了葉明月雙手捧着的托盤,面上帶了些許笑意的說着:“你有心了。‘

葉明月的心中暗暗的舒了一口氣。

方才自打進了這鐘翠堂之後,面上雖然看着平靜的很,但暗地裏卻是劍拔弩張的。她還真怕一個不好,雙方就這樣火拼了起來呢。畢竟母親是個要強的性子,在外地又是過了十六年的舒心日子,可沒有人敢這樣給她臉色瞧。若是剛剛蔣氏那些暗地裏的刁難母親一個沒忍住,雙方開口嗆了起來,那事情可就鬧大發了。

但好在母親到底是忍住了,蔣氏現下面上也有了和緩的跡象,看來這道坎兒總算是邁了過去。

接下來就是認親的階段了。

葉明月由着蔣氏介紹,拜見了大太太林氏和三太太虞氏,收了她們二人遞過來的見面禮,随即又與一幹堂姐妹厮見了,各自落了座,訴說了一番別後之事,面上瞧着倒也是一屋子和樂融融的。

但偏生就有人要挑事。

葉明月就聽得林氏頗有些陰陽怪氣的聲音在對蔣氏說着:“方才媳婦聽得外面有丫鬟在罵您身邊的丫鬟。且不說母親上房裏的丫鬟是輪不到旁人來罵的,便是您聽聽那丫鬟先前罵的那些個話,可不是有指桑罵槐的意思?”

葉明月的心裏就咯噔了一下。

方才翠柳罵小丫鬟的那些話,确實是有指桑罵槐的意思。且彼時她也是覺得心裏痛快了的,只覺得翠柳将她和母親心裏那些不平,但又不好說的話全都說了出來。

但那時她只想着,便是翠柳那樣罵了那兩個小丫鬟,卻是句句都戳在了實處,旁人聽了,只會覺得心虛,自然也不好說什麽的。

但她卻沒有想到,若是有人成心要挑事的話,翠柳罵的那幾句話,是足可以将她和母親狠狠的壓到塵埃裏去的。

到底還是自己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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