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風雨欲來【二】

起來匆匆寫了個條子,叫人送去給蕭坤。

蕭坤收到條子的時候還奇怪,自古女子鬧別扭,沒有好的這麽快的。

“蕭大哥,我錯了。這件事我覺得另有隐情,你近日一定提防小心,吃的用的都要注意。請王大哥吳大哥再三警惕!具體我再跟你細說。”

“我錯了”後面畫了一張慘兮兮的讨好臉,落款是個月亮。

蕭坤沒好氣,就沒見過畫自己慘樣畫這麽生動的,果真做錯事了才知道叫蕭大哥!九月的字極清秀,但字裏行間都是倉促之意。蕭坤看着紙條,都能想象到九月急匆匆刷刷下筆的樣子,還是忍不住一笑。

真奇怪,沒什麽耐心的小姑娘偏偏心細如發,秋毫不放。這件事的蹊跷之處就在于所有知道安然往事的人,都被封了嘴,所以九月擔心他的安慰。但事情一定遠沒這麽簡單,不知道九月想到沒有,永煦道姑的兒子女兒也是當年的知情人,好端端的沒有事,有人要封的,是宮昌運的死亡真相。

九月呆坐在安姝房間裏。

大家都默契地沒有提這個院子的東西該如何處置,所以就還是老樣子,日日有人來打掃。安姝生前喜歡的彩魚還在小池裏游得歡暢。九月記得三年前她去趙将軍府中赴宴,見人家養的魚好看,回來央求姨夫姨母給她買。宋桉耐不住她求肯,花重金叫人從中原帶了幾條過來。九月當時很瞧不上,叫父親不能慣着她,她養不出三個月就死光了。

結果小魚好好地活到了現在,她卻再也看不到安姝的臉。

九月用冰涼的手輕撫發燙的眼皮,嘆口氣,天底下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在這之前她見過多少破碎的家庭,每次看到那些悲痛欲絕的親人時,她也滿懷悲戚。但這些痛,都沒有自己至親姐妹死去,來的真切和徹骨。

九月想起第一次決定要斷案時,才不過十歲。那時她家一個女工的兒子淹死在河裏,她看到那個母親一夜蒼老,變得絮叨呆癡。

宋桉傍晚回府,也聽了這件事,叫人送了一個銀錠去給那時失孤的女工劉姐。九月悄悄跟着送東西的人去了劉姐家。

我家阿虎很乖,我不讓他游泳他就不會游,阿虎是提着小框去洗菜,他斷斷不會去河裏游泳……我家阿虎才四歲,下個月就是他五歲生日了。來來回回說,阿虎下午找我要一環錢我都沒給他,我都沒給他……

地上是用席子裹住的小小軀體,好小的一個人。九月自己也才多大,只覺得那個阿虎,怎麽才那麽小一點點。

九月回去同宋桉說,劉娘娘說阿虎不會游泳,他肯定不是自己進河裏去的。因為露在席子外面的雙腳,有一只穿了鞋子,小鞋子到九月去看都還是濕的。

宋桉瞬間了然,小孩子下水之前,一定脫得精光,至少不會穿鞋,回家大人要罵的。刑捕司立刻出動,很快就斷了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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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街子天,阿虎把偷偷存在枕頭下面錢取出來。臨出門不放心,又拿出來細細數了一遍。不巧被他表哥看見了,他表哥也不過十幾歲,是個霸道混賬的孩子,他素來敬而遠之。

阿虎提着小籃子去洗菜,想着洗完菜就能去逛街子天了,滿心歡喜。

他表哥尾随着他到了沒人的小河邊。一把從他懷裏掏出他剛放進去的錢就要走,阿虎拽着他哭,才五歲的小人,死命拽着他不放手,大聲哭喊,阿娘每天要洗碗,阿娘要洗碗的。表哥害怕被大人聽到,猛地一推阿虎,小人向後一倒,掉進了河裏。

阿虎被下游的人撈起來的時候,身上的衣衫被激流沖走,唯有腳上,還挂着阿娘做的小黑布鞋。

找到阿虎表哥時,他吓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渾身發抖從地裏挖出搶來的錢,手上盡是阿虎撓的血印子。

十環錢,阿虎攢了半年,裹了三層布。

表哥父母,在阿虎家門外跪了三天三夜。

他年歲賞小,又是無心之失。去了調-教所,夜夜夢到阿虎喊,阿娘要洗碗的,阿娘要洗碗……後來過了很久他才知道,他表弟說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阿虎聽人說,過生日要買生日禮物,所以小心翼翼攢了錢要去買禮物,給娘買禮物。好容易攢夠了十環錢,可以給阿娘買隔壁小姐姐用的那種手油,小姐姐說擦了手就不會皴了。

阿娘要洗碗的。

九月回過神來,發現已經滿面冰涼。雙手壓過面龐,從書房的桌子上拿起被安姝随意丢着的紅冊子。

前幾日查永煦道姑的案子的時候,安姝跟九月要走了那本缺了一頁紙的請願冊。說自己也要查案,如果能查出來的話蕭坤一定會對她另眼相看,得意洋洋的。但不出九月所料,看了不過兩天就丢開了。

九月一笑,翻開請願冊,要找那一缺頁處。一翻,裏面掉出來一張紙,九月撿起一看,安姝竟然真的找到這張缺頁了。

許願紙上就一句話,非常簡短,九月卻看得一個激靈,遍體生寒。

“願,結發同心,白首不離。”

落款是個宮字。

九月思慮再三,還是拿着這張紙去找了安然。

安然在旁殿焚香念經,九月坐在裏屋等。一片混亂,不知道說什麽,怎麽說。安然進屋,帶了一聲冷氣。九月只叫了一聲“娘”就哽咽着說不出話。

安然在九月身旁坐下來,握過她的手:“怎麽了月兒?”

九月悲從中來,撲在安然懷裏,放聲大哭。無論她有過什麽樣的過往,她都是九月溫柔堅強的母親。

安然輕輕撫摸她的後背,只當小女兒還是懷念安姝。

她呢?她不懷念嗎?她知道自己的心從此少了一塊,一生都沒辦法愈合完整,可是她就是感覺不到悲傷。她只覺得麻木。

九月平息下來,緊緊抱着安然,聲音嗡嗡的:“娘,你以前的事我知道了。”

安然撫摸她後背的手突然停頓,這世上誰知道都無所謂,就是這小女兒,她不想讓她看到這些。

九月接着說:“娘,我不怪你,我覺得你很勇敢。”

在那個時候做出這樣的選擇,需要有多大的勇氣。

安然一瞬間落淚,緊緊摟住懷裏的小人。從牙牙學語到有女初長成,九月姑娘,是她畢生成就。

“娘,前幾日明光出了一具屍首,死了十五年以上,已經成了白骨。已經可以确定,死者是宮昌運,他當年離開你,是另有隐情。

安然默然,她知道了,她也猜測了,但她沒敢往深處去想。當年雷厲風行的将門之女,怎麽變得這樣溫和怯懦?果真是要有多勇敢,才敢念念不忘。

“當時他離開你,是哪天?”

安然思緒飄遠:“二十年前臘月十八,那是我有生以來,最冷的冬天。”

“兩年裏,他跟着村裏的人去緬甸伐木、采玉,什麽都做……他每個月回家都疲憊無比,對我的關懷也不如以前……那個女人叫-春蓮,村裏人的嚼舌我一個字都不信,但我終究盼着他給我解釋。他不解釋我也不問,心裏終究生了芥蒂……昏迷不醒,被人擡去醫館,剛好碰到了來醫館的你舅父,他帶我回家,那年我和你爹爹立刻完婚……

九月靜靜聽完母親口裏的故事,拿出那張失而複得的請願紙。

十七日他剛從緬甸山上回來,路過雲岩寺,請了這張願簽。前一日還在說,白首不離,怎麽可能後一日就跟外人私奔?

永煦道姑過了兩個月,清理相思樹上的願簽,才發現這張紙。但再次見到安然,已經是三年以後,抱着不大點的安姝,笑得雲淡風輕。

她怎麽忍心再跟安然說,阿運這個孩子,沒有負了你。就這樣吧。

安姝從九月手裏拿過這張紅色的小紙,時間太久,很多地方已經褪成了粉色。果真是這樣吧,果真是,他死了,他沒有對不住她。

安姝把這張紙折起來,打開一個上了鎖的檀木盒,放進去。輕輕說:“月兒,帶我去看看他吧。”

到了刑捕司,九月把停屍房的老仵作支開,帶着安然進去,擋在她身前說:“娘,你別怕。”

怎麽可能會怕,那時她繁華極盛的時候,最愛的人。安然盯着眼前的白骨,覺得非常陌生。“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她小時候念詩,聽到這句話覺得番外心酸。現在終于看到了故人的白骨,為什麽她只覺得陌生無比?二十年,她以為自己心中永遠紮着的那根刺早已不見,她甚至想,如果再次見到了他,她一定笑着問,你這些年過得可好。

她想了無數次,自己要大方寬容,讓他自己慚愧致死。可現在,她的寬容端給誰看?她寧願他活着,活得快樂美滿,也不願對着一具白骨,說這些年,我錯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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