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落定【尾聲】

九月終于明白為什麽爹爹說,連他自己都覺得是自己做的。就不說他留下的這些蛛絲馬跡,只說動機,他最有理由了,不是嗎?

宋桉從認識安然開始,就給了她很多很多愛。這些愛從什麽時候開始?從小時候,安然來他家混飯吃開始吧。安将軍多數時候不在家,安然自幼喪母,經常被宋桉父母接過來吃飯,反正住的近。

安然野孩子一個,不愛跟女孩子玩,喜歡追着他叫桉哥哥。他性子溫和,比安然兄長幼弟都溫柔。吃了宋家幾年飯,兩邊家長就有了計較,不然結個親吧。安然和宋桉都覺得很好,約好了滿了十八,就嫁過去。

宋桉金榜題名,三天從大理趕回騰越府。第一個要找的,就是安然。看着他們長大的高姐,對着興沖沖趕來的宋桉,漲紅了臉,不知所措。

刀西戰事正緊,安父和幼弟遠征,家裏只有一個安旭,守在中緬邊境,防止緬國趁虛而入。這個時候,安然跟人私奔了。

誰都不敢說,都說安然去刀西戰地,探望父親和幼弟了。但是宋桉,卻怎麽都不該瞞着。高姐遞給宋桉一封信。

“桉哥哥,我任性離開,唯有對不住你。在遇見他之前,我是真心實意想要嫁給你。我以為對你的依賴,就是愛。可是見到他之後,我才知道,愛是滿天煙花,明知墜落,還是奮不顧身,只求絢爛一時。對不起,我們解了婚約吧。來世再報。”

這個奮不顧身,刺痛宋桉整整兩年。然而當安然狼狽憔悴地看向自己,帶着哭聲叫:“桉哥哥。”

他的那點驕傲,一瞬間瓦解。

他問:“安妹妹,你還願意嫁給我嗎?”

這麽多年對安姝的過往,他不是不在意的。可是他分得清,什麽更重要。

他談判,巡查,周旋,一步一步坐上知府的位子。家中只要有安然的熱湯和九月的笑臉,就覺無比圓滿。

可他終究沒能護好妻女,叫他們陷入這種境地。

宋大人安坐如山,九月聲音清冷。

“他不認罪。”

段玖看向她,有片刻的失神,覺得她像一輪孤月,非常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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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從哪裏開始?”段玖回過神,問九月。

“從宮昌運的死開始,就錯了。”九月站起身走向懸明堂正中來,向面前的人行了禮。

騰越最近阿芙蓉販子縱橫,徐正擎忙于處理,這個案子一直沒有插手,一直到宋桉被軟禁,他才開始忙忙過問。

結果還沒反應過來,事情已成了這個走向。此時此刻,他以為九月姑娘要發表一通“兒女情長導致一錯再錯”的言論,着急地看着她。

誰知九月說:“宮昌運沒有死。”

舉座震驚。

梁上君子蕭坤笑,這姑娘,天生下來有種驚天動地的能力。

“本年兩個案子,看似意外,實際都是兇殺,這沒錯。可動機,并非為了掩蓋二十年前宮昌運的死亡事實,而是為了揭開它,讓它赤-裸袒-露在世人面前。”

“你剛說的,宮昌運沒有死。”段正華皺眉。

“對,沒有死。他活着,當年的事,他是受害人,可他活下來了。報仇成了他活着的唯一目的。所以他蟄伏,等待。終于,等到了這個時機。明光鄉的廢山頭,出了一具白骨。于是他開始思考,怎麽樣利用這具屍體,讓宋大人身敗名裂,衆叛親離。”

坐在上方的李通判,不自然地直起身軀,右手死死摳住座椅。

“他做的很巧妙,不着痕跡。先是按照白骨的身體特征,僞造了一封報案記錄。為了讓大家盡快誤會白骨就是宮昌運,他刻意強調了死者右肩上的傷。可惜,錯就錯在這裏。根據駱枝捕快的檢驗,那個傷及骨頭的傷口,是死者十三到十五歲之間留下的……”

“宮昌運,他,他的肩膀上沒有傷。”安然突然插話。頓了頓補充:“至少,二十二歲的時候,沒有。”

九月點點頭:“的确。宮昌運在楊家,做的是琢玉的活。我聽人說,琢玉是最考驗玉匠功夫的工作,一個肩膀曾經受過那樣嚴重的傷的人,能做出這樣的雕刻嗎?”

衆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段玖面前的玉鶴上。毫發畢現,巧奪天工。

“可是,屍體身上所攜帶的玉鶴,你怎麽解釋?”段玖問。

“請蟬姑娘。”

原來用的,不過是還施彼身的方法。同樣是威逼利誘。有人給了蟬姑娘一枚玉鶴,給了她一筆錢,要求不過是對楊家人說,這只鶴來自她的一位客人。對找她來探尋客人身份的人說,這玉鶴,是家兄在死人身上撿的。

他算準了安然會去問。

“這個,是他利用李通判僞造報案記錄的證據。”九月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條,李通判霎時面無人色。

“他做的很簡單,就寫了一張條子給通判,叫他如果想給李嘉書報仇的話,就找人把這張報案記錄偷偷放在明光鄉刑捕司的陳年檔案裏去。李通判肯幫他這個忙,也應該是恨我吧。恨我當時查出了通判三子李嘉書的三房妻子死于非命的真相,毀了他的家庭。”

李通判滿目的不可置信:“可你從哪裏找到這張紙條?我明明……”

九月接口:“你明明藏得很好。你不敢燒掉,害怕此事殃及到你時,你也有證據來證明你不是主謀。你知道你的長子好色吧,他為了讨好暖香閣的秀色姑娘,聽她的話,把這張紙偷出來了。”

李通判閉目,他的這一輩子,就毀在三個兒子手裏了。

段玖皺眉:“是有人安排,讓我們相信,死的人是宮昌運。那真的宮昌運呢?還有春蓮的話,她受人威脅散布和宮昌運的謠言,也是假?”

“不,這部分是真。有人為了叫我娘離開宮昌運成為宋夫人,做了這件事。可是,這個人動了殺心,卻沒殺死宮昌運。宮昌運活着,在聽說那具白骨屍體後,開始了他的報複。僞造報案記錄、利用蟬姑娘讓雲鶴現身,這些,都出自宮昌運手筆。他很聰明,知道用最巧妙的方法來掩飾。我們,誰會懷疑死人。”

安然從聽到那具白骨不是宮昌運開始,就陷入了一種恍惚的境地。怨不得,她覺得那麽陌生,原來感覺,從不騙人。

九月的聲音聽起來遙遠又真切。

——“按照他的設計,第一件事成功。現在我們都知道宮昌運在二十年前慘遭殺害,可是因為什麽呢?第二件事他就是要揭秘,當年是為什麽而死。這次,他殺了永煦道姑。道姑死之前,曾和我爹争論,想把當年的懷疑告訴我娘。可我爹不希望我娘知道,順其自然地,就有了殺死道姑的動機。

——“他挑的時機很準,剛剛好我爹身在藏經閣,道姑在藏經閣下方的石階上,年紀太大,因為自上灑下來的揚塵打了個噴嚏,摔下石階身亡。可畢竟是個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老婦人,死了也引不起太大波瀾。

——“所以,在看到我姐姐安姝書桌上的許願紅冊時,他想到了一個巧妙的方法,進一步将嫌疑引到我爹身上。他聽到安姝和我爹争吵說,我死也不嫁給那個人,他知道最好的時機來了。在我爹給安姝的茶葉裏放了一株斷腸草,又偷走我爹的官服,用刑捕司存放斷腸草的鐵櫃,勾破了官服的衣袖。

——“這樣一來,故事看起來就很圓滿了。二十年前我爹殺死宮昌運,逼我娘對宮徹底死心,回府嫁給他。二十年後,我爹設計造成永煦道姑的意外身亡和安姝的自盡,來掩蓋自己的當年殺死宮昌運的真相。”

——“故事看起來天衣無縫。他的目的,就是讓我們看清宋大人的面目。或許,如果我能親手把我爹送進牢獄,就更加完美。”

九月眉頭緊鎖,聲音帶了憐憫和悲傷:“可惜,他用盡心機做的這一切,前提就錯了。我爹,根本不是當年躲在黑暗裏,設計拆散我娘和他,并在他抄近路帶着玉鶴去百寶路的玉店時,意欲殺死他的人。”

所有人都怔怔的,不做聲。

這些信息來的太過突然和猛烈,需要時間消化。

懸明堂安靜了很久,段正華問:“那麽當年的事,始作俑者是誰?”

“是我。”

衆人的目光移到了說話的人身上。

安旭。

平西将軍安旭。

“搶走宮昌運和安然半世幸福的人,是我。我讓春蓮去村裏說那些話,然後殺死宮昌運。這樣,小妹私奔這件事,就從來沒有發生過。”

九月靜靜看着舅父右手上的刀疤,十五歲初次上戰場的時候,用手移開了架在同僚脖頸上的刀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守護安家的聲譽。

如果宮昌運真的死了,如果今日宋桉的罪證據确鑿。他還會不會站出來澄清,當年的事是我幹的。可惜,再無從考證了。

“我以為他死了。我當年,從背後刺穿了他的心髒。”

安然霍地站起身來,看向如父的兄長,顫抖的手捂住了要迸發出來的哭聲。安旭看着小妹滿目的悲傷,別過頭去,輕輕說,對不起。

“可他沒死,他以為害他的人是我爹,苦心竭慮導演了這一場戲。”

九月轉頭,看向一個人。

“宮昌運,張運,你真是,機關算盡。”

坐在懸明堂下方的張師傅,汗一滴一滴滑落。再不是那個一團和氣的老好張師傅,胖胖的,任人搓捏。

他冷冷地說:“你認錯人了。”

“認錯人了,認錯人了。

好,好。你要證據是嗎?”

九月用玉殺珠請十五殺齊聚。查二十年前臘月十八,夜晚,所有路過明光山道的馬隊。沿着這些的馬隊走過的路,到了緬甸。

緬甸的醫師為了救這個從山崖上跌下來,掉到運送木料的車裏的命懸一線的少年。用了一種祖傳的藥,起死回生。可他發胖,變形,再也不是當年的清秀少年。

這個醫師現在站在懸明堂,驚喜地看到胖胖的中年男人,叫出他唯一會的一句漢話。

“宮昌運!”

張運擡起頭,眉目裏全是冷笑:“我不認識他。”

這當然可以是宋九月為了救父親,設下的圈套。

然而,九月問站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宋家護院小五。

“張師傅今日是怎麽安排你們的?”

“張師傅說,叫我們守好這道門,不許任何人出去,尤其是宋大人。”小五茫然地看着九月:“張師傅說,可能會有人來劫持宋大人離開,一定要死命留住大人。”

“我跟你說,我今天要劫堂審,我要帶我爹離開,是騙你的。”九月的聲音裏,全是悲憤。

狠狠的,一步一步,走向張師傅。

“你為什麽要用別人的命來祭你?

“你在我家蟄伏了這麽多年,真的沒發現安姝的吃穿用度只比我好,不比我差。我娘對她的疼愛,是出自內心,發自肺腑。

“你沒發現她是你女兒嗎?

“你為什麽沒有發現,安姝,是你自己的女兒!”

安然從剛才到現在,一直怔怔地看着九月和張師傅對峙,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她直直走過來,推倒了面前的桌子,你說什麽?

“阿運,阿運,是你?是你,是你,是你……你殺了姝兒,你殺了姝兒……”

到底是什麽,可以抹掉一個人身上全部的痕跡,讓他變成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原來這些年,你一直在這裏。

安然的哭,叫所有人恻然。

九月抓着胸口,不讓胸口的起伏奪走自己的呼吸。

張運,宮昌運,雙目圓睜,跪下來。

“姝兒,是我們的孩子?”

為什麽,她是我們的孩子。

一聲凄厲的叫,所有人圍上來的時候。張運手裏的匕首,刺穿了自己的心髒。

這把刀,是他打算在混亂中,刺在宋桉身上的。

如此了結,也很好。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雲鶴墜,完。

作者有話要說: 宮昌運的故事,番外再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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