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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輕甲騎兵隊在謝岍一騎獨領下從營門如狼似虎奔騰而出,塵土飛揚,于冉冉和黎栗鄂等特使告辭後本來也要回五溪,想到這一趟來關于劫匪的事還沒商量出個結果,回去也不好和府公交代,她特意拐來營廳給謝岍留字條。

誰知于營長一只腳才邁進有明文規定“白丁擅入斬立決”的大柳營中樞——營廳院,擡眼就看見舒晴丫頭和謝岍的白丁家屬在守廳小卒的陪伴下,在院子西邊的兵器架前舞槍弄棍。

舒晴雖是文事,好歹也是打小生活在軍裏的人,耳濡目染下抱着杆紅纓槍勉勉強強還能舞上兩招,謝岍家屬就不行了,兩只手握着根八仙棍,在守廳卒的指導下敲頭敲腿笨拙地揮舞着,這場面,不知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的謝岍看了會作何感想。

于冉冉想,那大約是只會好笑又心疼吧,好笑家屬手比腳笨,又心疼家屬玩棍敲了頭。

“哎,”于冉冉邁着霸氣威嚴的将軍步過來,沉靜打招呼說:“舒文事,七娘。”

“于營長,”舒晴抱着紅纓槍收起紮得不穩的馬步,兩個臉蛋子紅撲撲,笑起來像年畫裏乖巧可愛的娃娃,兩只腳還小雀躍地倒騰着小碎步,說:“天兒有些冷,我們玩玩這個暖暖身,要一起玩嗎?”

“趕着天黑前要回五溪,下回有空再一起玩,”于冉冉清冷視線掃過兵器架上的武器,最後落在姚佩雲臉上,淡淡說:“你看過謝岍用春秋大刀,用子午槍,用八仙棍,包括華龍劍玄功刀甚至是太乙拂塵麽,尤其是她舞太乙拂塵時候,為軍者的殺氣壓在道門慈悲之下,那身姿,那招式,那力道那氣勢,很絕。”

這些話說完,似乎沒人注意到旁邊舒晴臉上細微不可察覺的變化,可那雙眼睛裏的明亮分明黯淡下去幾分。

雖不知于營長突然和自己說這個做什麽,但姚佩雲也并沒有從對方身上感受到絲毫敵意,她搖搖頭笑起來,有些羞赧地說:“我認識謝岍時間不長,甚至也沒見過她拔刀,見最多的不過就是他訓人。”

不久的剛才那家夥還在廳裏狗日的、他娘的、他娘的彈弓叉子之類不重式兒地花樣罵人,然後罵完人就燒毛雞一樣帶人離開,這會兒估計已經帶兵跑出去老遠了。

謝岍帶的小兵雖然行事作風跟主人一樣有些燒毛雞德行,但那眼力價也是杠杠的,這會兒已經請了舒文事移步,到屋裏喝大原的鹹奶茶去了。

院子裏只剩下于冉冉和姚佩雲對面而立,本就說話直來直去的女軍更不再支吾遮掩,說:“外頭有些閑話,但其實我不曾喜歡過謝二那憨批驢貨,但我沒你們這份勇氣。謝二那嘴上沒毛的都給我說了,你們兩個發展是你先開口提議的。”

姚佩雲抿嘴笑笑,懷裏抱着原本冰涼涼但現在已經被暖熱的八卦棍,溫柔說:“她也給我說過你們之間的趣事,比如她掉進豬糞池子裏,比如喝了一嘴墨汁,還有差點被小菜蛇吓哭,這麽些年來,若是于營長直視內心邁出那一步,讓謝岍知道那些趣事背後隐藏的真正心思,而不是讓她自己靠着別人提醒猜來猜去,她或許還會幫你,你別看謝岍那家夥大大咧咧,其實她在感情這方面就是個敏感而小心的大孩子。”

她要實實在在看見了對方心意,才會穩紮穩打邁出頂天立地的步伐,并且堅定不移。

“你這是一個勝利者對失敗者的嘲諷麽?”于冉冉失笑,那張好看的面龐讓人看得一愣。

同樣都是十餘年沙場摸爬滾打的女軍,于冉冉和謝岍彪悍淩厲的氣質簡直截然不同,她很飒,言行舉止乃至一颦一笑都帶着其他女郎沒有的英姿飒爽,同時又不失女子獨有的沉穩靜氣,很有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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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樣個人做出整蠱謝岍的那些事,沒人敢保證謝岍就真的沒有把于冉冉對自己的态度與作為往情感這方面想過。

“不是,”鬼知道姚佩雲鼓起多大勇氣才按下在于冉冉面前的自卑,口齒清晰地說出這種話:“我只是作為旁觀者,想冒昧地給您個建議。”

于冉冉絕非小肚雞腸之人,英氣的眉輕輕一挑,示意但說無妨。

姚佩雲頓了頓,組織語言慢慢表達說:“愛就是愛,無關乎性別身份和地位,但偏偏性別身份和地位是能把人之愛生生卡死的東西,我和謝岍之間是我邁出的第一步沒錯,但剩下的九十九步距離都是她走的,她跨過身份地位的不平等,以及越過性別鴻溝,堅定地來到我身邊,她的這般勇氣于營長你也有,或許回頭看看,你就會明白了。”

“跨越艱難啊,”于冉冉沒有深思那句“回頭看看”,兩手叉在被佩刀墜得酸疼的腰上,理智而冷靜地問:“你們倆是互相見過親長家人,并通過努力克服困難得到認可了?還是你倆的事公之于衆後被人理解了?跨越鴻溝呵,謝岍的身份地位到底什麽樣,絕對不是你從別人口中知道的一句‘謝相之女、大帥親妹’那麽簡單,你真的,真的已經做好和她一起面對一起承擔的準備了麽?”

局勢如有必要,遠在汴都的謝相可能會神不知鬼不覺間要了你的性命去,忠于感情的謝岍百數之百會為你奮起反抗甚至和父親反目成仇,但你覺得她一個區區祁東軍營長,一個謝氏庶出之女,她能有多大能耐和一國相臺對面抗衡?她大哥謝斛平時的确最支持她,但你覺得這種情況下身為一軍之帥的謝斛會抛開軍國大事只講兒女私情地全力支持妹妹胡鬧麽?想什麽呢!

這些話直白刺骨,但是說的半句沒錯,姚佩雲無意識地攥緊手中木棍,說:“但至少目前而言,你不就知道了我們兩個的事?舒文事也知道,丁俊知道,小柳萬知道,那日蘇蔣思生老耿他們,營裏好些人都知道,他們都知道我是謝岍門裏人,這就是謝岍的态度,我從來沒有不相信她的理由。”

于冉冉點點頭,說:“既然這麽多人都知道你倆的關系,那你哥哥姚豐收呢?他主動幫你把文牒落在謝二軍戶上,可是以他的細膩心思和敏銳嗅覺,你以為他就一點不知道你二人之間的不同尋常?別忘了,你哥可是這十幾年來唯一一個始終都跟在謝二身邊的心腹親信。”

這些年沒人記得清楚謝岍身邊有多少人來來去去,又有多少人從謝岍手下立功擢拔,甚至有的如今比謝岍官職還高權力還大,但姚豐收始終跟在謝岍身邊,就憑這一點,你敢斷定他就真的沒發現你二人之間的小端倪?!

他發現了而不選擇說破,是不是其實還是在想着給你這個妹妹保全面子留後路?留以後嫁人成家過符合世俗的相夫教子的生活後路?老話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你堂哥姚豐收的心思,又哪裏比父母心遜色絲毫!

“于營長。”

就在姚佩雲被問得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回答時,院門口傳來道低沉富有磁性的青年男人聲音打斷于冉冉和姚佩雲的交談,那聲音和腳步一起由遠到近,篤定而寬和,是姚豐收。

他來到二人面前,蒲扇般寬大厚實的手輕輕拍拍小妹的小肩膀,沖于冉冉露出溫和得體的微笑,相貌粗犷的漢子有着細膩如斯的心思。

他說:“于營擔心的事情其實不無道理,知道舍妹和我們營長的事後我最初也是覺得不可思議,想着說小孩子嘛,遇見我們營長那樣的人物難免會傾心,她或許玩幾天就會作罷,就會收斂心思找個男人好好過日子,實不相瞞,我現在還想抽空陪七娘出去相親呢,媒婆那邊催的緊,想讓七娘趕緊去相看,可這些日子以來,我也只是試探着問了七娘兩次,于營知道為何麽。”

“為何?”起風了,刮得人眉頭緊擰,于冉冉壓着眉心神色平靜地問。

姚豐收說:“因為在我看到我們營長這個把月以來,身上出現的巨大而又不突兀的變化後,我放棄了七娘還小只是玩玩的想法,我也已經拒絕了媒婆,不再托她幫忙相人家,而我之所以不戳破七娘,純粹是想等她準備好了來給我說,她給我說和我主動說開,結果雖然沒什麽不同,但意義其實是很不一樣的不是麽。”

“但願吧,但願她們能相攜走下去。”于冉冉不再多說其他,她戴上系在脖子上禦風保暖的帽子,公事公辦說:“幫給謝二轉句話,劫匪的事當盡快敲定,久拖恐生節外枝節。”

姚豐收微微欠身抱拳,應話的同時算是恭送:“管喏。”

于營長客氣一點頭,“姚副将留步。”

在于冉冉闊步離開後,蹲在廳裏喝奶茶吃點心的舒晴像只燒了毛的咕咕雞一樣追了出去,看見這副場景的姚豐收笑着說:“之前不是問我燒毛雞什麽意思麽,看嘛,就是拉個樣子咯。”

姚佩雲應景一笑,難掩心中忐忑,低下頭良久,她低低嗫嚅說:“鍋鍋,對不起。”

“走嘛,”姚豐收轉身朝營廳去,邊說:“起風咯,冷嗖嗖嘞,進屋烤着火,我們兄妹兩個慢慢嗦嘛。”

中午來時姚佩雲沒有空着手來,黑漆食盒裏提了不少自己做的點心,拿去與柳萬丁俊甚至是東屋的尉官們分食之後,手邊還剩下點他們川人愛吃的川地零嘴。

姚豐收坐在火盆前,烤着火咔嘁咔嚓吃着焦脆香嫩的零嘴,神色并未像姚佩雲想象中的怒不可遏或者氣勢洶洶,哥哥的反應很平靜。

見妹仔不吭聲,哥哥說:“其實在我提出把你文牒落營長軍戶上之前,我就已經猜出了你兩個之間的貓膩,嘿嘿,想隐瞞你鍋鍋我,我們營長的本事倒不用擔心,你就差得遠了,這不,我拿落戶的事情稍微一試探,傻妹仔你就屁颠颠上鈎了。”

“還有啊,”姚豐收說:“你落戶營長門裏的事不是營長給大家說的,是我,但你鍋鍋可不是為了跟營長攀關系走後門哦。”

姚佩雲沒忍住,被鍋鍋幽默的話語逗得噗嗤一聲笑出來,說:“我知道,鍋鍋不是那種人。”

“這就對了,”姚豐收說:“方才于營長的話你聽一耳朵就算咯,莫得入心,啷個謝相哇大帥哇甚至是朝堂哇國家大事哇,都不是我們要操心的東西,說句以下犯上的僭越話,啷個些年來,我早就把營長當自家妹仔了,我在沙場上拿命護着的營長我還能不了解咯?謝相他們的意見,呵,啦些人才不了解營長,”

人體型稍微一壯日常難免會有那麽一絲絲邋遢,尤其是在自己家人面前,姚豐收像個孩子一樣,把零嘴吃得渣滓掉在絡腮胡上,他随意扒拉兩下,接過妹仔倒的糙茶吸溜兩口,說:

“營長麽,我最了解,這些年她都跟個不知疲憊的空殼子人樣,一天到頭、一年到頭心裏頭裝嘞只有打仗打仗、練兵練兵,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橫刀馬上行,今朝三十歲,直到遇見你啊妹仔,不是鍋鍋誇,營長直到遇見你,她身上才有了那麽點活人樣,才有了麽那點生活氣。”

以前的營長很少會跟自己手底下出生入死的兄弟掏心掏肺,只要你許給她赤膽忠心,她必回饋你錦繡前程,這些年來大營上下整體上團結凝練,可營長呢,營長其實是一顆心裹在冰涼铠甲下,修身修心,無悲無喜無貪嗔無癡念,是真真正正的道門做派。

在遇見自家妹仔之後呢,姚豐收發現營長慢慢開始和手下兄弟交談了,不是那種流于表面的擺龍門陣胡亂瞎侃,是真真正正的感情接觸,最近的例子就是今天上午蔣思生自首自己涉嫌貪污受賄的事。

要是換作以前,營長會按下貪污受賄事不談,然後尋個其他什麽可大可小的借口來把騎兵整條線上的頭頭腦腦從上到下敲打一遍,類似殺雞儆猴,這是營長的常用手段,以确保下頭人做事不會被金錢徹底迷了心竅。

可這回營長沒有那樣做,營長只是找來騎兵線上最重要的那日蘇、蔣思生以及将蘇哈三個人,雷聲大雨點小可謂和風細雨地換個方式把事情過了一遍。若是那三人沒有徹底抛棄大柳營,沒有背叛祁東軍魂而淪為金錢奴隸,今日之後,他們絕對會收斂許多并對營長對祁東軍更加死心塌地。

姚佩雲并不知道自己在更深層方面給謝岍帶來了什麽影響什麽改變,她有些羞赧地笑起來,低了低頭說:“其實也沒得鍋鍋說的那樣好,你把我誇嘞都不好意思咯,我只是吃穿日常上照顧了她一二,她也幫助我好多,她支持我幫助我出攤,她還教我識字寫字和念書,鍋鍋,謝岍好厲害的。”

甚至她重新給了我一個溫暖而鮮活的家,讓我不再漂泊不定,不再無依無靠。

“你們兩個哦,”姚豐收感嘆說:“真的是互相扶持互相成就嘞。”

想想也是,兩個人的一段關系裏沒有誰是絕對付出的一方,也沒有誰是絕對獲得的一方,兩人之間無論是彼此遷就容忍還是互相鼓勵成就,付出和收獲都是交織在一起的。

姚豐收開玩笑說:“你這個小辣勁,鍋鍋從來就沒擔心過你會吃虧,反而是營長,沒少受你欺負吧?給你說個好笑的事,營長愛叨叨你曉得哈,近月來她每回洗過手都要掏出來個小盒盒給手上擦凍傷膏,被我們大家笑話嬌氣兮兮,她就委屈巴巴兒,一邊不服氣我們笑話,一邊還天天乖乖擦手,問她她就叨叨,”

叨叨什麽呢,叨叨說:“打不過老子還好意思笑話老子,老子看你們就是羨慕嫉妒恨,有本事你們也天天擦香膏去,哼,你們倒是想擦的吧,只是沒人在乎你們擦不擦啊,老子不一樣,老子回家有人問有人關心的!一幫大老粗,站到樹底下酸溜溜去吧!”

姚豐收咯咯笑,說:“你說營長像不像個小娃?”

心思缜密年少老成二十歲率騎兵營滅掉祁東勁敵右王骁騎的謝岍,三十歲上遇見姚佩雲後那遲來的叛逆與少年心性悉數來報道,木偶傀儡一樣的人慢慢充滿活氣,身上從此有了人間煙火的味道。

“所以說啊,”姚豐收鼓勵妹仔說:“別人那些不理解也好喝倒彩也罷,甚至是侮辱謾罵尋釁滋事,你都無需在意,鍋鍋永遠為你搖旗吶喊,我家妹仔,全天下最棒!”

鍋鍋是理解和支持的,對關系公開一直是忐忑甚至有些恐懼的姚佩雲抱住了哥哥胳膊,額頭抵住哥哥堅實有力的上臂,眼淚奪眶而出。

哥哥是理解和支持的。

“傻妹仔,高興哭啦!”姚豐收用厚大的手掌一下下順撫妹妹圓圓的小腦袋,忍不住也是鼻子發酸,曾經他抱在懷裏背在背上的小妹仔,一轉眼長大了,還有了自己的愛人,這是幸福的事,不是麽?

“鍋鍋,”他聽見他傻妹仔甕聲甕氣說:“謝岍今天說,她年底想想帶我去祁東,問我願不願意。”

姚豐收說:“你啷個想嘛。”

姚佩雲撅撅嘴沒有開口。

姚豐收會意,問:“是覺得認識時間太短,還不敢跟人家去見親長?”

姚佩雲額頭蹭着哥哥上臂處的衣料,沙沙點頭。

“嗐呀,”姚豐收說:“營長都見過你親長了,你害怕去見她家人?我家妹仔可從來不慫的哦。而且大帥和夫人都很不錯,他們咯肯定會接受你嘞,不信你去問你家謝岍嘛。”

“不用問她,我才不慫嘞,”姚佩雲嘀嘀咕咕說:“我只是不曉得該準備什麽禮物給她哥哥嫂嫂,你們大帥和夫人喜歡什麽呢?”

姚豐收哈哈大笑起來,一時感慨萬千:“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這妹仔還沒嫁嘞,這心思就已經到人家家裏咯,不中留,不中留喽!”

“不準笑話我!”姚佩雲一拍哥哥,理直氣壯說:“我這也是在給你蹚平仕途,你該支持我。”

姚豐收笑得更大聲,舉起雙手雙腳說:“支持,鍋鍋全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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