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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柴大爺這三十來年皇帝當的整個一“仁”字打頭,又苦于沒有兒子能繼承衣缽,多年來被朝臣拿捏得是有苦難言,大爺脾氣好,手底下那幫食君之祿的臣子蹬鼻子上臉,甚至有谏言谏得口水噴大爺滿臉的,大爺也都抹把臉認了。
只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一國之君。
去年年初後宮有位妃嫔又為大爺生下個女娃,加上大爺身體有些不太好,常常犯頭疼病,滿朝文武為立東宮事鬧得日益嚴重不可開交,有幾回還在大殿上大打出手,更有甚者直接跑去宗廟長跪告罪,老柴大爺在被底下這些吃人飯不辦人事的老幫菜們逼得忍無可忍,以至于無法再忍時,大爺終于逮着立儲聲望最高的翟王小王八蛋開了刀。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天子盛怒,血流成河。
老柴大爺曾擔心此時就借翟王之案拉開反貪懲腐大幕會否為時過早,趙長源卻表示時機正好,雖然真正的好戲尚未開場,但是林祝禺已從西南回汴都,謝岍等人也終于搏來功爵傍身,這大戲鑼鼓誠然是時候敲打起來了。
汴都如今正借翟王案大刮反貪懲腐之風,九方軍伍頭一個逃不了要被查賬,于冉冉若還在甘吾營那誠然穩坐釣魚臺,甘吾營是她一手帶出來的,營裏軍費每一分錢花在哪裏她都清清楚楚,奈何小半年前她調回來祁東軍本部,目下所帶兩個部團的賬目很是不能細究。
她如今正為此事頭疼。若多給些時間她的确能把事情解決好,偏偏欽使團今日到祁東,上午見謝岍時二人還說起這個事,謝岍撺掇她找舒晴幫忙。
她誠也知道舒晴文事賬目這方面的本事在整個祁東軍裏首屈一指,可她和舒晴沒有太多私交,舒晴還是大帥的心腹文事,倘她冷不丁開口央這種事,舒晴會答應?
私下接觸別處軍中賬目,這對供職帥帳的舒晴來說應該是避而不及的,文事有避嫌之責,所以于營長從未動過找舒晴幫忙的心思。
此刻站在帥府飯堂門口,面對舒晴這般誠摯而坦蕩的目光,于冉冉原本的想法竟然有些動搖起來。
思慮過重定會影響身體健康,腦子飛速轉動時冷不防小腹部猛一陣絞痛,于将軍淡然中顯白的面色更少幾分血色,疼得她險些抱住肚子彎下腰去。
還要咬牙忍住了,飯堂裏最後幾位士兵吃完飯離開,從二人身旁大步流星走過,左右沒了別人,于冉冉伸手扶住門框。
今日本就不舒服,方才又用涼水洗刷碗筷,小腹的劇烈疼痛使得女将軍有些忍受不住了,才咬緊後槽牙,冷汗就順着額角鬓邊大顆大顆淌下來。
“将軍……”舒晴一眼看出于冉冉的異常原因到底出現在哪裏,忙過來雙手攙扶住對方胳膊,說:“将軍去我住處喝口水歇歇吧,離這裏不遠,而且我趕車過來的。”
說完這幾句話,舒晴抿起嘴不敢再看于冉冉,沒人知道她借別開視線的動作隐藏下多少緊張和忐忑。
女子帶兵本就不易,于冉冉和謝岍郁孤城一樣都是從不會把脆弱面讓人看去,這一點上莫說女軍,男性将領亦是如此,所以于冉冉即便在帥府找間客房休息片刻,也不會管帥府人要什麽能緩解腹痛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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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此刻的于将軍也是不太好直接打馬回軍府當差的,她恐怕連馬背都翻不上去,幾乎片刻之間于冉冉做出決定,低聲說:“如此,那就麻煩你了,走吧。”
“……不麻煩,不麻煩。”舒晴眨了眨眼才消化掉于冉冉的話,只是她扶着于冉冉胳膊的手,在于冉冉邁步走出飯堂時被掙開,她知道,于将軍吶,真是永不在人前示弱。
午後驕陽瘋狂炙烤着祁東大地,青頂小驢車踩着腳下影子噠噠噠一路疾行,最後穩穩在朝東一家落着銅鎖的黑漆單開小門前停下。
舒晴想先開鎖再喚于冉冉下車,好直接進門避免片刻日曬,然而她剛把銅鎖從門環上取下,前額和鼻頭都挂着層細汗的女将軍已經牽着驢去了旁邊草棚下栓。
“将軍別管它了,快先進來吧。”舒晴手裏拿的東西有些多,沒辦法過來拉于冉冉,只能疊聲說:“快些快些。”
“哦,來了。”于冉冉熟練地栓好驢子,捂着小腹微佝肩膀走過來,步履沉重。
小院子不大,最多一前一後停放兩輛驢車,屋門有兩扇,皆挂着老舊有磨損但是幹淨整潔還包邊的夏涼簾,門單開且朝南,舒晴把人往東邊屋子領,先介紹了茅司位置,又語速頗快說:“您先到屋裏躺歇會兒,我去給您燒點熱水,煮點姜糖水喝喝。”
“……啊對,”把人領進屋的舒晴放下抱着的厚冊子和銅鎖,問:“您能吃姜麽?”
這些年來,她還真沒發現于将軍在飲食這方面的喜好和厭惡。
“我沒有忌口的,”于冉冉已經捂着肚子自己坐在窗下長桌前的長凳上,笑了下,面色慘白,有氣無力:“多謝你了,舒文事。”
舒晴無意識地咬了下下嘴唇,沒再啰嗦,轉身出門去了隔壁廚房燒水。
軍裏條件艱苦,摸爬滾打,冷熱不忌,多年來于冉冉飽受痛經困擾,閑餘時她曾看了大夫,加上近幾年來四野無戰事,她得以吃藥慢慢調理,身體情況好很多。
只是這小半年來,她先是和謝岍在犁原大鬧一場,跟十八部幹了幾仗,後又新接手左路軍兩個團的爛攤子,祁東軍裏并非人人骁勇善戰人人清正廉潔人人德位相配,兵也妥賬也罷有的人留下的爛攤子爛得一塌糊塗,耗得她心力交瘁。
現世報,才稍微消停沒多久的痛經這就立馬趁虛而入又回來找她,這人吶,真是稍微上點年紀就得開始格外注意,真怕到時候沒能只解沙場為國死,反而是被痛經給要去性命,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丢人敗姓。
沒過多久,舒晴端着碗紅糖姜水掀簾進來時,于冉冉趴在她日常處理公務的桌子上一動不動,似乎睡着了,她看看手裏冒着熱氣的糖水和熱磚,稍微猶豫須臾,還是上前來輕聲喚:“将軍?”
“……嗯。”于冉冉的回答聲從雙臂架起的空間裏傳出,沉悶而無力,并且有些迷糊。
“這個先給你。”
——随着舒晴話音落下,正處于天昏地暗天旋地轉中的于冉冉腹部熱起來,有東西貼上來,硬邦邦,但是熱得很,貼在肚子上竟然能緩解疼痛,效果還是立竿見影。
于冉冉終于從非常人可以忍受的疼痛中回過些神思,掙紮着坐了起來,鬓發已被汗水濡濕,接着舒晴的手按住腹部的東西,被布裹着,沒有棱角,不由擡眼看過來,虛着聲問:“這是何物?”
“熱磚,可以稍微緩解些疼痛,這個您趁熱喝點。”舒晴把手裏的姜糖水遞過來。
姜切碎和紅糖一起煮的,還放了點其他藥材,她自己痛經時喝着可管用,不知道對于冉冉有用沒有。
于冉冉道着謝接下糖水,吹吹熱氣慢慢喝,在軍裏她不太好意思管廚房要紅糖姜之類的東西,每次難受時能喝上口熱水都是謝天謝地,也不知道喝糖水管用與否,反正現在能喝上點熱的她就非常感謝舒晴了。
“将軍下午忙麽?”于冉冉怯怯問。
“不忙,”于冉冉從碗後面擡起慘白的臉,漆黑眼睛被熱糖水熏得濕漉漉的,顯出幾分無辜模樣,說:“有事?”
舒晴咬着下嘴唇,內心糾結矛盾,兩手捏在一起,片刻,在于冉冉注視下她大膽迎上那黑沉而不解的目光,說:“要是下午不忙,你就在這裏躺會兒吧,都難受成這樣了,難道還要強撐着再跑馬回團裏麽。”
對于舒晴的熱情和關切于冉冉是有些不知所措的,說實話,她也算自幼認識舒晴,但她對舒晴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小時候的“謝二小跟班”和入軍後的“大帥心腹”上,此刻面對舒晴的熱情和關心,她有些無措,呆頭呆腦不知該如何回應,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了。
怎麽就,怎麽就到了可以留自己躺下歇會兒的地步了?
于冉冉不動聲色回轉着心思,姜糖水入腹加上摟着熱磚,腹部疼痛竟然真的有所緩解,片刻後,她眨眨眼,仍舊有些虛弱說:“其實也還好,熱磚和糖水效果明顯,我喝完就走,你下午還要去軍府當差的吧,我不耽誤你時間。”
“糖水很管用,感覺已經好多了。”說着她又重複一遍,低下頭加快速度喝燙舌尖的糖水。
“沒關系的,将軍,”舒晴有些愣愣地看着于冉冉加快喝水速度,即便本就不敢奢望更多,可她心裏還是會有些失落,不由自主地,她聽見自己讷讷說:“若是換成少帥相勸,将軍會否留下休息?”
于冉冉喝水的動作微微一頓,她用舌尖抵抵上颚,放下碗擡眼看過來,勉力提提嘴角笑了下,聲色溫和說:“怎會突然這樣說?”
“……沒有,”說漏嘴的人不知道為何要親手往自己心頭上插刀子,她低下頭去不敢再和将軍有任何目光觸碰,嗫嚅着,說:“沒有。”
互相沉默片刻後,怎麽也沒想到于冉冉會說:“我也不知當年流言蜚語是如何起來的,但我确實從未喜歡過謝二,你還有什麽想問的麽?”
舒晴咬着下嘴唇低着頭,她能感受到于冉冉有些不同尋常的探究目光,她被那目光注視得手心出汗,心裏想,你或許會笑話我吧,笑話我竟然敢說出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酸話。
沉默,沉默,沉默良久,于冉冉聽見舒晴既低且輕的喃喃聲,這小姑娘尾音發顫說:“對不起,将軍。”
舒晴想,或許是老天爺看見這十來年她從軍忠誠不二,做事盡心盡力,所以在這樣一個熾熱的仲夏午後,作為獎賞送了她一個美輪美奂的短暫美夢。
她其實上午從帥府取完東西就回到了軍府,她照常吃了簡單的午飯,飯後照常趴在書桌上午睡,淺眠中她夢見了将軍,夢見和将軍坐在一起吃飯,将軍還請她吃小炒肉,然後将軍來到她的住處小坐,她高高興興為将軍煮了碗糖水喝。
等夢醒後,她會發現自己還十年如一日地坐在帥廳裏的書桌前,然後開始十年如一日的忙碌公務。
“對不起,将軍。”她又說了一遍。
為何要說對不起?于冉冉滿頭霧水鬧不明白這丫頭為何忽然情緒起伏,即便舒晴已經努力掩飾了,但她所有反應都沒能逃出于冉冉的眼睛。
這種感覺讓将軍下意識有些膽怯,甚至想逃避。
于冉冉把抱在身前的熱磚也放下,撐着桌沿起身并看向舒晴,虛弱說:“今日冒昧打擾,非常感謝文事的糖水和熱磚,我回頭一定請你吃飯聊表謝意,先走了。”
說完,她一手叉腰一手捂着小腹,與舒晴擦肩而過,用肩膀蹭開門簾徑直出了屋。
只是她還未來得及走到院門口,身後的屋子裏傳出捂在手心下的低聲哭泣。不同于謝岍郁孤城的目力極佳,于冉冉作戰時長年抱着地聽睡,耳朵特別好使,即便那哭泣聲再低她也聽得清楚,聽得一清二楚。
将軍停下了沉重的腳步。
将軍百思不得其解。
好端端的舒晴為什麽會哭?為什麽會說出那樣的話?為什麽想留她休息?為什麽要管她痛經的閑事?所以自己現在折身回去會否太尴尬?要不要拐回去哄哄舒晴?
就在于冉冉站在院子裏的毒日頭底下糾結矛盾時,屋裏舒晴緊緊捂着自己嘴巴哭得蹲到了地上。
她知道自己不如将軍和少帥她們那樣堅強,她以前特別愛哭鼻子,入軍後為了不讓軍裏人瞧不起,平時訓練也好公務也罷,再苦再累她都沒說過,就是咬破嘴唇她也沒掉過眼淚,可這回她沒忍住。
是她貪心不足,對,都是她的錯,她貪心不足,不知滿足,不知感恩,所以才會這樣難過。
陰暗角落裏的花,無論開得多麽漂亮,生來注定不會被人看見,甚至不能被人看見,而花朵既然選擇開在這樣的地方,它就真的不能見到陽光,一點點都不能見到。
因為它太渴望陽光了,哪怕只是一兩句話的溫暖,都能讓快枯萎的花朵重新煥發生機活力,十年,她快堅持不住了,她不知道這朵花還能在這樣的角落裏存活多久。
這日,陽光猝不及防灑到陰暗角落裏來,又理所當然從她面前大搖大擺溜走,走的時候消耗盡了她最後點殘存的養分。至此,這朵花也算是曾在它貧瘠的生命裏短暫地見過陽光,該枯萎了吧。
“……放下吧,舒晴,”她抽泣着告訴自己,說:“不會有結果的,你們兩個天差地別,這份妄念早該斷了的,茍延殘喘十年,你早就堅持不住想放棄,舒晴吶,放下吧。”
你這樣的人,不配奢望美好幸福的生活。
“你想,放下什麽?”
屋門口傳來仍舊虛弱的聲音,于冉冉去而複返,不解地問到。
“沒,沒什麽,沒什麽……”被吓到的舒晴慌亂地扯起袖子擦眼淚同時轉過身去背對門口,頓了頓又邁一步走到于冉冉方才坐過的凳子前,背對這邊,哭腔重重說:“将軍折身回來,可是落了什麽東西?”
“沒有,沒落東西,”于冉冉邁步進來,心裏複雜情緒竟一時蓋過了腹部的疼痛感,“聽見你哭,拐回來想問問你怎麽了,只是我發現,”
“我發現……”于冉冉舔舔發幹的唇,聲音更加虛弱說:“我發現你好像喜歡我?”
“對不起!”背對這邊的舒晴立馬大聲道歉,說:“對不起,我,我給将軍造成困擾,對不起。”
可即便如此,那些保證不再喜歡的話卻是如何都說不出口。
等舒晴說完,于冉冉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問:“我從來沒有察覺到過,是從何時開始的,那年謝岍當面撮合你我時麽?”
舒晴心裏疼得她喘不上氣,用嘴吐納片刻,眼淚吧嗒吧嗒不斷往下掉,她說:“将軍不要再問了,我知道我不應該這樣的,将軍,對不起,您就讓我自己……對不起,對不起!”
于冉冉用力掐着自己手心,腹部忽然疼得有如千萬把凍過的鋼刀在生攪,渾身的神經好都像被生拉硬扯着,張口欲言,心跳忽地漏一拍,冷汗唰然而下。
她艱難地喘息片刻,扶着門框慢慢蹲下身體,終是沒來得及說什麽,眼前發黑“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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