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聽說于冉冉病倒的消息是在天色落黑剛吃過飯的時候,太陽往西邊連綿不斷的高山後頭一躲,充斥天地的暑氣連秋後的螞蚱都比不上,一蹦都沒蹦倏然消散,冷氣接踵而至,凍得人裹緊身上厚袍。

謝岍接過姚佩雲遞來的外披,停步屋門口想了想,說:“要不你還是和我同去吧,舒晴住處離帥府不遠,就幾條街,走路都能過去。”

“我跟于将軍不算太熟,貿然前去會否不太好?”姚佩雲也不知道自己為何不太想去,說出口的理由她自己都有點底氣不足:“而且我這素面朝天的,現梳妝打扮也耽誤時間。”

謝岍伸手取下挂在門後架子上另外一領深色風衣,按按姚佩雲的頭,說:“這素面朝天的模樣連趙長源都見過了,還害怕去見別人?我能不知道你怎麽想的麽,你就是怕同時面對我和于冉冉時會尴尬,”

言至此謝岍把風衣給她披上攬着人出門,邊說:“就陪我一起去嘛,你也知道我不太會說場面話,就當幫我忙了,好不好嘛七娘。”

“……好好好,一起去,”擱不住謝岍這樣明目張膽地撒嬌,姚佩雲笑着答應,邊走邊問:“空着手去?要不拿點東西過去吧。”

謝岍說:“一會兒看路上能碰見什麽,水果點心的随便買點就妥,于冉冉那頭驢吃啥都是浪費。”

——正躺在舒晴家休息的于冉冉:“阿嚏!”

兩人牽手往外走着,姚佩雲又問:“中午時候見于将軍還是好好的,怎麽突然就病倒了,是犯了什麽陳傷舊疾?”

迎面走過來一隊巡邏府兵,帶隊的給少帥抱拳行軍禮,謝岍抱下拳回應了,繼續往前走着稍微俯下身低聲說:“照我觀察,她應該是痛經。慈悲。”

“啊,”大概是因為謝岍在軍裏當差,姚佩雲對女軍總保有顆慈悲心,驚訝過後心疼說:“你們這些女将軍在軍裏本就夠不容易了,還要受身體上這般痛哭折磨,那該多難受啊。”

人的悲喜并不想通,雖然謝岍想表示同情,但她的确理解不了那種折磨和痛苦,因為她到目前為止壓根沒受到過性別特征帶來的困擾,說:“其實還好吧,也就是早些年入軍時過得稍微有些困難,後來大家不都多多少少撈着點功勞麽,升作指揮官後就很少再親自爬冰卧雪了,老于的事具體我也不太清楚,你知道的,之前我倆有些不對付,不過單純是她老找我茬哦。”

無時無刻不在自證清白,女國公還真是有心。姚佩雲在這方面倒是對謝岍非常放心,說:“這種事也是各有不同,有的人身體好,就不會疼,有的人天生就會疼,我聽大夫說過,疼也分兩種,一種是天生的,一種是後天受別的原因影響,第二種比較好用藥調理,第一種調理起來就不是太容易了。”

“你咋還了解過這個?”謝岍閑聊着,“你也難受過?不對,沒聽你說起,更沒見你要死不活過。”

“什麽啊就要死不活,”姚佩雲似嗔非嗔拍她胳膊一下,說:“你有沒有點良心,我了解這些還不是因為你,話說你這臉上的疤痕是稍微淡下去了,可吃這麽些時候的湯藥調理,是否感覺出身體哪裏不一樣?”

“還好吧,似乎跟以前比也沒什麽不同,”謝岍邊走邊回憶了下自己的身體狀況,餘光觑見姚佩雲擡頭望過來的眼神,又立馬改口說:“不過感覺身體裏氣兒順多了,以前我總有意無意喜歡嘆氣,胸口老跟壓團氣兒舒不出來一樣,現在氣兒順啦,吃藥還是管用的,食補更管用!你看我整天多有精神,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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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的倒是不假,要是都真不管用,姚佩雲的心思才是白費。

“不過……”謝岍晃晃牽在手裏的姚佩雲的手,試圖商量說:“我能不能照舊不要來月信?那玩意真的太麻煩了。”

姚佩雲知道謝岍從軍對這種事有自己的考量,也只能和她商量說:“大夫說你不來月信是因為你身體裏有毛病,氣血不順不通,長此以往受虧的還是你自己,比如你每逢雨雪天就膝關節疼,之前你以為那是卸甲痛,我問過大夫了,他說那其實就是你身體受氣血不通影響,不通則痛。”

“你聽老幫菜瞎咧咧,”謝岍張口就準備怼人,低頭看見姚佩雲臉色後改口讪讪說:“——啊,我的意思是他說的或許有道理,但我畢竟在軍帶兵,許多事不方便,調理身體的事咱們能不能往後推推?我身體現在挺好的,不是麽……”

二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走出大帥府,待兩道身影徹底消失在帥府門外,駐步西邊長廊下的柴聘感嘆說:“道士果然變了很多。”

偷眼瞧一下夫子,小阿聘又說:“如果我說有些羨慕道士和七娘姐,夫子會否覺得有些奇怪?”

柴聘面前,趙長源面朝廊外負手而立,音容皆醇和:“奇怪什麽?”

“……”柴聘明顯一愣,暗暗多看了夫子兩眼,說:“自古以來,陰陽相生,天地相和,世人恪守其道而有千秋萬載之延,瓜瓞綿綿,子息不斷,似道士此般,終究有違人倫禮道。”

“你所言不無道理。”趙長源點點頭,永遠這樣不急不躁,沉穩內斂,甚至勝券在握:“她們在一起的事違反大周疏律了麽?”

“啊?”柴聘沒反應過來夫子為何突然有此一問,磕絆了下,說:“沒有。”

趙長源又問:“她們違背朝序良俗了麽?”

女子與女子或者男子與男子相好算違背朝序良俗麽?按照夫子教的概念當然是不違背的,柴聘說:“也沒有。”

“如此,”趙長源說:“我有何可奇怪呢,是她們錯在哪裏了麽?”

柴聘沒有說話,她此刻在這裏與夫子發生這段對話,是她當真覺得這種罕見的感情關系讓人難以接受麽?自是非也。她當真是在問對錯麽?非也亦然。那她和夫子的這段對話意義究竟在何處?意義啊,意義非但只有公主殿下自己知道。

她,柴聘,大周唯一嫡出帝女,自幼得父親以皇子規格教養,拜大周開國以來第二位三元榜首趙長源為文父,拜新生代武将第一人、熙寧小四将之首林祝禺為武師,她所學非是尋常皇女之禮,她要弄明白的是天下,是江山社稷,是大周萬萬黎民百姓能活成個人樣。

祁東長年風大,紅燈籠被固定在廊檐下,把人的影子投成小小一團縮在腳下,踩着那影子似乎是踩着心裏最見不得人的黑暗。

趙長源轉過頭來看一眼學生,視線繼而轉向面前的帥府前庭,聲如夜色溫柔,說:“愛意如風,起而自由,之所以會有對錯之論,不過是人為強加,而有強加,無非是牽扯到家庭之利益糾葛和朝廷之理政治世,事情由是變得複雜起來,殿下以為呢?”

愛是簡單的,複雜的是人,是人心。

“唔,”柴聘似懂非懂點頭,說:“千百年儒學倫理根植人心,夫子先後承李韓之法和孔孟之道,見解深于當世鴻儒,我鬥膽有幾問,惟盼夫子解惑。”

“殿下請講。”風起又大,趙長源解下外披罩在學生身上,對于自己的這個寶貝小學生,公子珍愛甚。

柴聘微微仰起臉看着夫子俊美側顏,問:“其一,如何解世人認為同性相愛是病?夫子主張的‘開民智以治世’在這裏還管用麽?”

趙長源神色平靜,嘴角卻微不可查地揚了揚,這個丫頭,上來就挑最難的問,夫子認真思考,慎重回答:“開智治世能在一定程度上減少愚見,非能根治,至于解決世人偏見的問題,舉個例子來說,殿下喜歡吃葡萄。”

“是,喜歡吃葡萄。”柴聘已經冷靜下來,非常習慣夫子解惑時突如其來的舉例子,甚至還能接出夫子将會出口的其他問題:“但是不喜歡石榴。”

趙長源說:“石榴有何不好,殿下為何不喜歡吃?”

柴聘說:“不喜歡吃就是不喜歡吃,夫子還不喜歡吃茄子呢,茄子多好啊,夫子為何不喜歡吃茄子?”

“這就對了,”趙長源神色平靜而溫柔,言語醇和而有力,說:“你喜葡萄而厭石榴,我喜香菜而厭茄,百人百口味,為何要認為與己不同就是錯,甚至是去強行‘糾正’?開民智不是為了左右民之見解,而在于讓他們在了解中學會尊重,僅此而已。”

喜歡同性不是病。喜歡同性的人你可以稱之為感情中的左撇子,不常見,在人群中占比數少,但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更不必要産生偏見,他們是正常人,如是也矣。

“如此,我知道了。”柴聘暫時還無法理解夫子給出的所有回答,她先努力記下內容,回去後寫下來慢慢琢磨,繼續問:“其二,既打擊與強行改正不是正确方法,倘聽之任之,影響國朝人丁可如何是好?抛開倫理人常,這是最直觀的問題,道士和七娘姐生不了孩子,換作兩個男人成親他也生不了孩子,而小夫子說過,‘人口對一個國家有多重要,你跟別國幹幾仗就什麽都知道了’,承認同性相好必然影響人口,這又該如何是好?”

小小丫頭,想的問題倒是長遠,趙長源不由笑起來,公子一笑,燦若春花秋月,朗如夏星冬陽,“殿下這個問題的提出很是合理。但若這個事情能因為影響人口而成為一個問題時,殿下提出的第一個疑惑就可以不成立了,若是如此,君主和朝廷就要從別的方面入手,以伺解決問題了。”

至于如何解決呢?柴聘粗略想想就有很多不成熟的辦法,譬如鼓勵能生的多生,朝廷給你養;譬如鼓勵不能生的家戶去領養,朝廷給你獎勵,諸如此類,呃,雖然這些做法都是在給朝廷增加負擔,但這不正是君主和朝堂存在的意義麽。

她要考慮的是在合理範圍內做出最正确的選擇,以期把事情解決方案最優化,把解決效果最佳化,最終達到利民利國之目的。

見學生若有所思,趙長源說:“殿下還有要問的麽?”

“……唔,”柴聘沉吟片刻,鼓了鼓勇氣,說:“有,還有最後一個。”

趙夫子雖然總給人溫和親切的感覺,但柴聘畢竟是學生的身份,打心底裏對趙長源保有種敬畏,在夫子面前說話她也是會膽怯,也需要鼓起勇氣,更何況她接下來這個問題純屬找打。

趙長源看出學生的猶豫,鼓勵說:“但說無妨,夫子又不會罰你蹲院子裏撿豆子。”

柴聘被逗笑,蹲院子裏撿豆是她和她那位光頭小夫子林祝禺間的恩怨情仇,天底下最正經的趙夫子還真是會調侃人。

這樣一樂,忐忑情緒緩解幾分,柴聘組織組織語言,說:“夫子喜歡男人麽?”

“不喜歡。”趙長源眼底還帶着隐約笑意,言語篤定。

“那夫子還在念着十幾年前的賀姑娘麽?”

淺淺聚攏在趙長源眼底的笑意無聲散去,大公子恢複尋常沉穩內斂的模樣,聲音語調絲毫未變,說:“逝者已矣。”

柴聘暗暗握起兩只手,擡起眼直視趙長源,嘴巴發幹地說:“那姐夫為何不能和我姐姐和和睦睦過日子?”

作為學生時她萬萬不能向夫子問出這種問題,這是不敬,可作為小姑子時柴聘總可以向姐夫問個因由吧,小夫子說過,人凡舉止言行而必有其因,姐夫以前和姐姐關系很好啊,為何成親之後反而成了同個屋檐下的陌生人?

柴聘的這位姐姐沒有公主封號,也無有皇族身份,但真真實實如假包換是柴聘同父異母的姐姐,自幼養在趙家,後來陰差陽錯婚配給趙長源,她這位姐姐的事,說來都是她爹老柴大爺當年欠下的風流債,造下的因果孽。

夫妻間的問題要趙長源如何給學生說?大公子眼眸低垂,神色黯下去幾分,說:“天色已不早,臣送殿下回去,明日還要早起赴軍府公務,殿下早些歇息。”

“你又搪塞我,你總是把我當小孩子看,爹娘都開始準備給我議親了。”柴聘不再多說那些,面對夫子不動聲色的強硬态度,她只能弱弱選擇妥協。

可是大公子在這件事上還能逃避多久呢,趙長源掩下神思把人往住處方向推着,說:“你關心你姐姐這是好事,我沒有意見,方才的話更也不是在搪塞你,夫子只能給你說,我們兩個的事終會有結果,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阿聘啊,不要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想風吧,想想一路過來看到的祁東。”

柴聘被也算人高馬大的夫子半推半拎着往前走,扒拉着夫子胳膊說:“等忙完,我想讓道士帶我出去玩,去雪山下跑馬,小夫子說在雪山下跑馬特別爽!”

“……還是惦記着玩,”趙長源無可奈何,只能寵着:“沒問題,只要你表現得好,你想去哪裏玩就去哪裏玩,夫子讓謝重佛陪你,如何?”

“妥的妥的,”小公主心滿意足,似乎轉頭就忘了方才的不開心,還順便問:“夫子要不要也一起去玩?”

她夫子說:“就不了,要忙的事不算少。”

柴聘弱弱說:“夫子總是這樣無趣,怪不得。”

“怪不得什麽?”她夫子問。

“沒什麽。”學生怎都不肯再多說。

哼,趙長源還能不知道麽,肯定是這丫頭那光頭小夫子——哦不,現在得說是毛蛋小夫子了,肯定是那家夥教了這丫頭什麽怪話,誰不知道開山軍少帥林麂林祝禺那張嘴噎死人不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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