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桑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是熟悉的小院,院子中坐着一個極美的姑娘,只不過她眉尖微蹙,身形消瘦,很憂愁的模樣。
原主,竟然又夢見了她!
這回的夢和從前的并無什麽差別,剛開始原主只是身子略瘦弱了些,但看起來也同常人差不多,可随着時間的推移,她的身子卻忽然嚴重了,日漸消瘦,直至死亡。
忽而畫面一轉,桑桑又見到了那個老道士,他蒼老的聲音一字一字道:“夫人是年歲不永、早夭之相啊。”
到這裏畫面全部結束,桑桑就像是一個溺水的人獲救一般,她大口地喘着氣,然後醒了過來。
入目是熟悉的承塵,桑桑側過臉就看見了坐在床榻上的陸珩,她剛想動彈才發現自己的手腕正被大夫診着,那大夫神色平靜,倒看不來什麽。
桑桑的聲音有些沙啞:“世子……”看這樣子她應該昏迷沒多久。
陸珩看見桑桑醒來才松了一口氣:“現在感覺怎麽樣,肚子還疼嗎?”他的手握的很緊,骨節都突出來了。
明明上一刻還在紅着臉親吻,下一刻就面色蒼白猶如斷了線的風筝一般暈倒,陸珩只覺得世界颠倒,現在看見桑桑醒過來他才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桑桑搖了搖頭:“現在不疼了,”現在她覺得很好,哪裏都很舒服,可分明剛才還腹痛如絞,疼的直接暈倒。
說到這裏,桑桑才想起來,她面色蒼白:“對了,世子,孩子怎麽樣,孩子沒事吧?”她剛剛都那麽疼了,孩子還那麽弱小……
陸珩握緊桑桑的手:“別着急,孩子沒事,你先安安穩穩的躺着,大夫診脈呢。”
桑桑放了心,她乖順的躺下去,又換了另一只手給大夫診脈。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那大夫才松開手,陸珩握住了桑桑的手,問大夫:“大夫,桑桑的身子現在如何?”
大夫點了頭:“從剛才的脈象來看,孩子算是保住了,但還需要喝上幾服保胎藥,好好觀察幾天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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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桑的手心已然出了一層汗了,她這才舒了口氣,孩子沒事就好,這是和她血脈相連的孩子,她不能失去孩子。
陸珩捏了捏桑桑的手,他沉吟道:“大夫,怎麽會突然腹痛,明明之前桑桑的懷相都很好,”這腹痛來的确實太過突然。
先前桑桑就是被這位大夫診出的有孕,明明那時候一切都很好。
大夫的眉頭擰在一起,聞言不解道:“這個也是老夫不明白的了,從方才的脈象上來看,似乎是母體太弱,有些養不住孩子。”
母體太弱,桑桑心裏咯噔一聲,是因為她的身子太弱了嗎?
大夫也不叫準,只是懷疑道:“是有這樣的情況的,若是孕婦身子太弱,孩子很難保住,許是夫人的身子有些弱。”
陸珩抿緊了唇,難道是因為桑桑曾經被取血?
之前桑桑是他的藥引,被取了數不清的血,而且巫祁也說過她的身子比尋常人弱,竟然是因為這個嗎?
桑桑也想到了這裏,她又問:“大夫,只要日後按時服藥便能保住孩子吧。”
大夫點了頭:“目前來看是這樣的,不過夫人的身子太弱,日後需要好好保養,不能走動太多,也不可勞累。”
接着大夫又交代了許多的注意事項,桑桑聽完只有一個念頭,若是遵醫囑的話她幾乎都不能出門了。
正說話間,寶珠就端過藥來了:“世子,先前交代的藥熬好了。”
陸珩摸了摸桑桑的臉:“你先喝藥,喝過藥便睡吧,我再去外面同大夫細說一番,看有沒有什麽忘記的。”
桑桑點了頭:“好,你快去快回,天色也不早了。”
等陸珩走後,寶珠扶着桑桑靠在軟枕上,她喂了桑桑一湯匙藥:“你方才那面色蒼白的樣子可吓壞我了,你都不知道,那會兒世子也吓人的很。”
回憶起當時的場景,寶珠現在都心有餘悸,那時陸珩不要命一般抱着桑桑往回走,而陸珩懷裏的桑桑面色雪白,竟像是死過去一般,好在現在桑桑醒轉了。
桑桑沒想到陸珩這麽在乎她,不過到底是在乎她,還是在乎孩子?
桑桑不想去想了,她喝過藥後就覺得有些困了,她蓋緊了被子,腦海中又想起大夫的話,若是想保住孩子的話,她就得好好仔細養胎了。
多的走動都不行,更別提長途跋涉了,也就是說,逃跑是不可能的了。
桑桑早就想明白這點了,可她幾乎連猶豫都沒有,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保住孩子,不管付出什麽。
懷孕之前并不覺得什麽,可有了孩子之後,桑桑卻覺得這是她的全世界,無論如何,她都要保住她的孩子。
這般之下,桑桑睡着了。
而在外面,陸珩将大夫請進了一旁的廂房裏,又仔細地問了一番需要注意的事,陸珩甚至提筆記下了,以确保不會忘記。
一旁的大夫啧啧稱奇,他早先也是接觸過陸珩的,無論受了多重的傷,陸珩連叫喊出聲都不會,這次竟然如此失态,可見他确實在乎屋裏的那位姑娘。
陸珩請大夫坐下:“大夫,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您有什麽話想說便說吧。”
陸珩何等敏銳,自然瞧出來剛才大夫的欲言又止,不過他擔心桑桑,這才把大夫請出來細說,若是叫桑桑聽見了全部實情,那後果不敢想象。
大夫這才嘆了口氣:“實不相瞞,世子,從脈象上來看,尊夫人的情況這次比上次竟然差了不少。”
明明診斷出懷孕的時候還好好的,脈象同常人一般,可這次再診竟然差了不少,腹中的孩子也有流産的跡象。
陸珩的眉心一跳:“大夫,您這是什麽意思?”
大夫搖了搖頭:“夫人的脈象實在複雜,我也有些看不清楚,只覺得這孩子似是吞噬了夫人的生機……”
大夫有着積年的從醫經驗,也沒見過這樣的脈象,這胎兒的脈息甚弱,很不康健,随時都會流掉的模樣,而更重要的是,似乎桑桑的身子也跟着衰弱了下去。
像是一把重錘砸在了陸珩的心上,他久久沒有回過神來,他從沒想過這樣的情況,他的聲音都變得不像他自己的了:“您的意思是,這孩子會危及到桑桑的生命?”
大夫點了點頭:“是,”他頓了頓又道:“不過這也只是有可能,只怪我醫術不精。”
陸珩握緊了手,發出“吱嘎”的聲音,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大夫,您現在只說還有沒有辦法,有沒有可能保住她和孩子兩個人。”
陸珩看的清楚,桑桑是真的疼愛這個孩子,她絕不想失去孩子。
大夫沉吟道:“先看頭三個月吧,若是這孩子能平安活過頭三個月,興許就有救,這段時間先好好保胎,至于夫人的身子骨,還需老夫再細細查探,這一切等三個月過去再說。”
陸珩點了頭:“那就全憑大夫您了,”這大夫從前是宮裏的禦醫,年歲大了才退下來,可以說有很高的醫術造詣,值得相信。
話都說完了,大夫收拾了醫箱要走。
陸珩閉上了眼睛,下颌線精致又淩厲:“大夫,若是有必須取舍的時候,務必保住桑桑。”
孩子和桑桑,他只要桑桑。
“好,”大夫蒼老又堅定的聲音道。
第二天起來,桑桑用過早膳就一連喝了好幾碗藥,這藥實在是很苦,桑桑連忙吃了蜜餞才緩過來。
寶珠看着都有些可憐桑桑了:“桑桑,你可要熬住這頭三個月,等到時候就好了。”
桑桑沉重的點了點頭,為了孩子,再苦的藥她都吃。
因為醫囑,桑桑連門都不敢出了,整日裏就是在床榻上躺着養胎,就算是走路也不過是在外間走走而已,可謂是極聽話的病人了。
如此之下,難免有些無聊,畢竟怕傷了眼睛,桑桑連話本子都不能多看了,于是桑桑就只能通過和寶珠說話來打發時間,為此,寶珠連竈間都去的少了。
寶珠很有奉獻精神,她把最近打聽到的小道消息都跟桑桑說了個遍,這回說到了趙詢:“前幾天城裏趙王府的事鬧的可大了,聽說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趙詢趙公子又惹了老王爺生氣,老王爺提着劍滿京城的揍他,最後還是趙公子的哥哥出面救了他,這之後趙公子則是被關在了府裏,聽說老王爺不準他再出門呢。”
桑桑聽的有些忘了神,這趙詢還真能鬧啊,也不知道他怎麽就和趙王的關系鬧得那麽僵,好在他還有個哥哥救了他,桑桑替趙詢慶幸。
說到這裏,桑桑想起了甜水巷李家綢緞鋪的路引,她原本想自己去取的,可自打離了皇莊後她就不能獨自出門,這事自然作罷了,至于托付給別人,桑桑也放心不下,誰知道那時候陸珩有沒有派人跟着,這之後又是懷孕,她更不能出去了,這事也就一再擱置。
桑桑心道趙詢應該是個靠譜的,這路引放在那兒多久應該都安全。
寶珠接着又說起來巫瑤姐妹:“也不知道她們來做什麽的,總之是今兒一個宴會,明兒一個宴會,要麽就是出去辦事,我聽說城裏有不少人想求娶巫瑤姑娘,不過她都給拒了。”
并且,因着宴會的頻繁,陸珩也不可奈何的跟着參加,如今陸珩春風得意,是朝中大臣,有不少小娘子都相中了陸珩,想要嫁過來。
說到這裏,寶珠有些尴尬:“不過世子都給拒了,他這是心裏有你呢,你也喜歡世子,這才是真正的好緣分。”
直到最後寶珠的口都渴了,才停止。
可就這麽說話也太累嗓子了,寶珠就想出了一個新的項目,那就是給孩子縫肚兜,桑桑可是半點不會針線,她直作廢了好幾塊布,縫的肚兜才終于有了模樣。
這天陸珩回來的時候桑桑就在縫肚兜,陸珩又多燃了一盞蠟燭:“天色晚了,別傷到眼睛。”
桑桑聞言把肚兜放下,她給陸珩看了下肚兜:“喏,你瞧,這塊布多鮮亮,等到時候孩子穿上一定很好看,”她說着有些羞赫:“雖然我的針腳不細密,但多練總是會好的,等孩子生出來之前一定能繡好。”
桑桑還選了好些圖樣叫繡娘幫着繡在肚兜上,畢竟這等活計她勝任不了。
桑桑說這些話時眼睛都在發亮,那是對未來的一種期待,美好的陸珩不忍去看,他想起了大夫的話,說桑桑的身子還是不好。
陸珩壓下心底的思緒,他想老天不會對他和桑桑那麽殘忍的。
陸珩幫着桑桑挑選圖樣:“若是女孩的話,就在上面繡小兔子,要是男孩的話,就繡些小老虎什麽的。”
一旁燭火盈盈,陸珩的面部輪廓精致極了,他的鼻梁那麽挺,睫毛也很長,眉眼也好看,就連唇形都比尋常人好看多了。
桑桑忍不住想這孩子要是像陸珩的話,一定好看極了,她太期待這孩子的降生。
而她也确實很少見陸珩這麽溫情的模樣,她想陸珩應該會是個好父親的,桑桑甚至想就這樣和陸珩和孩子一起生活下去,那樣應該也會很好的吧,只要他的性子改進些。
和陸珩在一起,似乎也不錯,桑桑想。
日子逐漸推移,桑桑越發覺得精力不濟。
她終于不再惡心了,可睡意卻越發明顯,她每日都要睡上大半天,醒來時也迷迷瞪瞪的,這實在不像尋常的孕婦。
好在一副副保胎藥下去,腹中的孩子很是安穩。
到後來就更嚴重了,桑桑甚至都能感覺到她的虛弱了,而在這期間,大夫也來了一個又一個。
桑桑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她這胎有問題,她的身子有問題。
桑桑不敢去想,這孩子是她好不容易才接受的,她甚至為了孩子放棄離開,她是不會舍棄孩子的。
這天,桑桑昏沉沉的醒來,她記得她睡的時候還是上午的光景,可現在卻已經夜色濃重了,屋裏的蠟燭也都燃上了,而陸珩就坐在床榻上。
長久的睡眠讓桑桑的聲音都有些幹澀:“現在什麽時辰了?”
陸珩扶着桑桑起來:“剛入夜,你好久沒吃東西了,餓不餓?”
桑桑想說不餓,可一想孩子也需要營養,只能道:“還是叫廚房送來些梗米粥吧,喝着暖暖胃。”
一股苦澀的藥汁味道傳來,原來案幾上放着一碗藥,桑桑擡頭:“這是新開來的保胎藥嗎,我現在喝下吧。”
陸珩攬住了她,他甚至不敢看桑桑:“這是打胎藥,”他一字一字道。
桑桑瞪圓了眼睛,她覺得她聽不懂陸珩的話了:“打胎藥……”
陸珩握住了桑桑的手:“桑桑,這個孩子不能要。”
這聲音中帶了無盡的苦楚,可卻都掩于唇齒之間,叫人不能輕易發現。
桑桑聽見了她的聲音,那聲音有些缥缈,甚至都不像她的聲音了:“為什麽?”
陸珩抱住了桑桑,她瘦削的身子幾乎成了一片紙,他甚至不敢用力,他怕他一用力就會傷到桑桑。
之前說過,大夫說這孩子可能會危及到桑桑的生命,可後來随着胎兒的逐漸長大,桑桑的身子就越發差了下去,如果說之前只是可能,那之後則是确定了。
陸珩不死心,他請來了一個又一個大夫,都是一樣的話,都說桑桑身子太弱,且有些莫名其妙的地方,他們看不懂,可唯一确定的是,若是讓孩子繼續長大,那麽孩子會完全吞噬桑桑的生機,桑桑會死。
在孩子和桑桑之間,陸珩當然選擇桑桑,他只要桑桑。
聽完了陸珩的話,桑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其實她早就隐約猜到了,她懷孩子的這段期間身子越來越差,可她以為只要她聽大夫的話,每天喝喝不完的苦藥就好了,她以為這樣就能保住孩子,現在想是她太天真了。
命運怎麽可能對她這麽好,所有她拼了命要的東西,都會被一樣一樣奪走。
桑桑靠在陸珩的懷裏,可她卻半點感覺不到溫暖,她想她太冷了,不管她怎麽努力,她想要的東西都會失去,這種感覺……實在是太糟糕了。
現在,她就連她的孩子也要失去了,她還會擁有什麽。
陸珩緊緊地抱着桑桑,可桑桑卻許久都沒有聲音,他松開手,才看見桑桑滿臉的淚,她漂亮的眼睛盈滿淚水,可面上卻沒有半分神情,就像是一個精致的木偶娃娃,可越是這樣,卻越叫陸珩害怕。
現在的桑桑就像是沒有生命的娃娃,這樣的桑桑離陸珩太遠了,遠的像是陸珩随時會失去他。
陸珩用指腹抹去桑桑臉頰上的淚:“桑桑,咱們還可以有下一個孩子,你不要這樣。”
桑桑終于說話了,她嘴角扯開一抹笑,精致又頹靡:“孩子?我怎麽可能還會有了,”她又不笨,既然這個孩子會危及到她的命,那麽下個孩子也會,她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沒有孩子也沒關系,只要我們倆個好好在一起,”陸珩抱着桑桑說。
桑桑的手輕輕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這個陪伴了她兩個多月的孩子,最終也要離她而去了,她終于什麽都沒有了。
藥汁很苦,陸珩一口口地喂桑桑喝下,他想如果要做這個惡人的話就由他來吧,縱使他是這孩子的親生父親,可是再痛他也要做,他只要桑桑。
陸珩把桑桑抱在懷裏,用下巴抵住桑桑的發心:“桑桑,等過去了就好了,很快的。”
的确很快,這藥的效果很強,喝下去沒過一會兒桑桑就覺得小腹處一陣墜痛,之後便是錐心的疼痛,血液從身下流出來,染濕了桑桑的衣裙,顯出一種妖異的美感。
可這整個過程,桑桑一言不發,甚至連哼一聲都沒有。
這讓陸珩心底越發害怕:“桑桑,如果痛你就喊出來,我一直都陪在你身邊。”
桑桑咬住自己的唇瓣,即使咬出了血,她也沒有出聲,反正她的命也就是這樣了,她什麽都得不到,也什麽都不會擁有。
最終,汗濕了桑桑的發,陸珩摸了摸桑桑的臉:“睡一覺,明天就好了,什麽都會過去的。”
眼前的陸珩終于失去了從前的淡漠,他俊秀的眉眼也會擔心疼痛,可桑桑卻都不在意了,她偏過臉,這一切都是因為陸珩。
如果不是他,她就會服下避子藥,她也就不會經受這樣的苦楚。
如果不是他,她就不會被無節制的取血,當一個沒有尊嚴的藥引,也就不會因此而敗壞身子,甚至連懷個孩子都不能。
如果最初沒有遇見陸珩就好了,那她的一切苦痛就都結束了,甚至沒有開始。
陸珩覺得有什麽東西好像永遠失去了,他從來沒有這樣的害怕過,他吻了吻桑桑蒼白的唇:“一切都會好的,咱們還像從前那樣,好不好。”
桑桑靜靜地看着陸珩,剛剛懷孕時她甚至想就這樣和陸珩還有孩子生活在一起,現在想來卻只剩可笑。
如果說之前她對陸珩還有幾分的喜歡,從失去孩子的那一刻開始,就再也沒有了,一切都被斬斷了。
桑桑的聲音很虛弱,她對陸珩道:“藥太苦了,嘴巴也苦,還有蜜餞嗎?”
“有,”陸珩說完便從一旁的案幾上取過一碟子蜜餞來,然後取了一顆放入桑桑的口中。
桑桑漂亮的眉眼都失去了生氣,她苦笑,原來蜜餞都不甜了,好苦啊,吃了蜜餞也沒有,實在是太苦了。
“我恨你,陸珩,”桑桑冷冷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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