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夜風習習,燭火投映的陸珩的影子卻一動不動。

侍衛說的話每個字他都認識,可連在一起他卻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了,逃走……是什麽意思?

一旁的十安聽的心都要跳出來了,他不自覺加大了聲音道:“你們是不是半夜吃酒吃醉了到這兒胡說八道,這可是西郊大營,不是說胡話的地方!”

在十安的印象裏,桑桑是一介弱質女流,平素裏多走兩步路都會喘,自打來了建康城以後幾乎就沒出過聽松院的門,就算偶有出去也是陪着世子,并不能亂走。

這樣一個纖弱的姑娘,如何能在兩個丫鬟兩個侍衛的眼皮子底下逃走,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壓根兒就不相信。

侍衛磕磕巴巴地說話,舌頭都拌在一起了:“奴才們怎麽敢到世子面前胡說,這都是真的。”

十安回頭看了眼陸珩,只見陸珩眉眼半斂,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分明一句話都沒說,也讓人覺出一股子肅殺的感覺來。

十安繃緊了臉:“你們仔細說說。”

侍衛提緊了心,然後将今天下午所發生的事都說了一遍,說罷伏身在地:“世子,事情就是這樣的,等我們發現時桑桑姑娘已經不見了,這才立刻就趕來了西郊大營,可惜這裏離的有些遠,咱們這時候才到。”

縱然聽完,十安也想不明白,桑桑是怎麽從酒樓裏逃出去的?

陸珩手中的布帶落地,毫無聲音,卻似有千鈞之力。

他胸口中似乎有無法殆盡的怒氣,即将燃燒,吞噬掉他整個人,可越是這樣,他面上越平靜,甚至看不出有什麽不同來。

陸珩起身,走到侍衛跟前:“你們……回去領罰,”說罷,一個字再不肯多說了。

那兩個侍衛額上的汗卻越來越多了,領罰,只有他們才知道陸珩所為的領罰究竟意味着什麽,他們幾乎渾身癱軟。

很快,陸珩出了帳篷,此時月亮懸于中天,已然半夜。

十安的眼皮直跳,他根本想不到桑桑會逃走,也不敢去想陸珩會有多麽生氣,他勸慰道:“世子,這兒是西郊大營,”不是等閑之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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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跟主管說一聲,”陸珩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他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找到桑桑,把那個如此膽大妄為的女人捉回來!

“世子,現在已經半夜了啊,城門早鎖了,城中人也都睡下了。”

“回府,”陸珩扔下這句話就走了。

于是,十安只能跟上去。

一路回了聽松院,陸珩才下馬。

這樣晚了,聽松院裏上上下下卻都亮着燈,下人們都面色惶惶地候着,見了陸珩回來都跪下來。

陸珩一路去了桑桑的屋子,安嬷嬷和寶珠正守在屋裏,原本她們兩個正樂呵呵地商量過幾天婚禮的事,可忽然間就有了桑桑逃走的消息傳回來。

不知道為什麽,寶珠知道消息的時候竟然沒有太意外,她想起了之前桑桑被囚禁取血的噩夢一樣的日子,還有桑桑的不甘心,她忽然就明白了。

只不過她被這段時間的假象所蒙蔽了而已,寶珠也隐隐明白了,只怕桑桑這段時間都在假裝。

十安跟在後面,偷偷給安嬷嬷和寶珠打了手勢,她們兩個小心退出去,還把門給關上了,屋中只餘陸珩一人。

這屋子如此熟悉,桑桑會躺在床榻上滾來滾去,會在書案旁看話本子,可是現在她竟然逃走了,她竟然敢逃走!

陸珩打開了立櫃,裏面的衣裳一件也沒少,又看了看妝奁匣子,裏面的首飾釵環也是一個都沒少,只除了銀子……

桑桑之前攢的那堆銀子不見了。

陸珩扯起唇角苦笑,從最開始他就知道她的念頭,也知道她一直想逃走,可他從來都沒當一回事,他以為她那樣纖弱的一個人是逃不走的。

更何況還有這次婚事,她不是已經答應了嗎,原來她還在騙他,一直在騙他。

陸珩失力地坐在了椅子上,他想起了侍衛們的回話,桑桑這幾天都是一樣的作息,從中午在酒樓待到傍晚才離開,今天她正是趁着這時間段逃走,她果然籌劃許久了!

陸珩想起很久之前他曾想過的,若是她能騙他長久,騙的過他也好,現在想來,她果真騙他長久,騙的他入了戲,才叫她生生從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明明她今早替他送行時還說等他回來,她果真是個滿嘴謊言的小騙子,以至于他分不清真假,陸珩握緊了手,指骨分明。

燭火中陸珩的身影幾成雕塑。

誰也沒有瞧見那男人生平罕見絕望的時刻。

剛剛亮天,十安在外面站了一夜,正好陸珩推門而出,他身姿挺拔,雙眼中紅血絲分明,生生熬了一夜。

十安小心道:“世子,眼下可以動作了,也不知道桑桑她躲到哪兒了,咱們這邊領着人搜城吧,”他覺得桑桑壓根沒有能力跑出城門,她上哪兒弄戶籍路引啊。

陸珩說話時如利劍,其中裹挾着道不盡的怒火:“不必,你帶着人搜城,我領人出城去找,”不知道為什麽,陸珩覺得桑桑一定一勞永逸地離開建康城了。

不過無妨,他會一直找下去,直到把她找回來。

十安看着陸珩的背影打了個寒顫,他伺候陸珩多年,知道眼前的陸珩是動了真氣,以至于他都害怕,他更不敢去想若是桑桑被捉回來,能否承受的住陸珩的怒氣。

陸珩騎馬出了門,然後去了自己的私宅,親自領了私下訓了多年的随侍,然後直奔城門而出。

出了建康城門,陸珩看着前面無盡的大好風光,看不見盡頭。

陸珩握緊了手中的缰繩,他會一直找下去,然後親自把她所在屋子裏,叫她只能被他一個人看,只對他一個人笑。

而與此同時,桑桑正在跟着商隊一起往前走。

桑桑靠在馬車車廂裏打盹,這半宿她都沒怎麽睡着覺,畢竟是在馬車上,晃的很,這樣熬了半宿後起來,桑桑的臉色都是青白的,好在她之前給自己化妝僞裝了形貌,看不來有什麽差別。

醒來後,桑桑揉了揉額頭,努力讓自己清醒一些。

忽然有人敲了敲槅扇,桑桑開了槅扇,面上堆出一個笑來:“張伯,您怎麽來了?”

張伯将近六十歲,頭發都白了,笑呵呵地道:“趙糖,外面開膳了,一起用早膳吧,也好活泛活泛筋骨,坐了半宿身子骨也該累了。”

“好,那就勞煩張伯你帶我過去了,”桑桑道。

此時商隊都停靠下來了,将附近的野地圈出了一個圈子,有管膳食的大廚已然搬出鍋煮湯做飯,車隊裏到處都是說話的人,好不熱鬧。

張伯領着桑桑到了一個稍僻靜些的地方:“先在這兒坐下吧,再過一刻鐘飯也就好了,左右你可是交了夥食費的,多吃些。”

桑桑笑着回了張伯的話,她心道這張伯倒是個和善且樂于助人的。

聽着張伯介紹商隊,桑桑的思緒已經飄遠了。

之前桑桑就已經做好了全部的計劃,包括逃離後的計劃,當時她就選擇了跟着商隊走的法子。

這時代,若是想出門的話,一個是靠腳走,一個是租賃馬車走,再一個就是跟着商隊走,無非就這幾種法子,在桑桑看來,跟着商隊走是最可靠的法子。

商隊,顧名思義就是押送貨物的隊伍,馬車很多,貨物也很多,同時還請了镖爺護隊,很是安全,而且商隊一行隊伍浩浩蕩蕩,數不清的人,混在其中不容易被人發現。

這時候的商隊是合法準許普通人跟着一起走的,只要交上一筆費用就成,也是個賺錢法子,故而,桑桑就裝作一個要去探親的讀書人加入了這個商隊。

昨天桑桑一到了驿站就買了幾件合身的男式衣裳包在包裹裏,裝成探親的人,然後在衆多商隊中選了這個商隊交了錢一路走了過來。

商隊走了大半宿,然後才停下來修整一番,也就有了現在這用早膳的時候。

張伯樂呵呵地,他最喜歡這些讀書的年輕人了:“趙糖啊,你這是要去哪兒啊?跟着商隊總是不方便的,你且得忍一段時間。”

桑桑想了想道:“我是想去姑母家,正好剛過科考,沒中,去姑母家游歷一番,然後散散心,”沒錯,她把自己編成了一個沒中科考的失意年輕人。

張伯唏噓了幾聲,然後安慰桑桑:“你還年輕,這一科不中還有下一科呢,莫要灰心喪氣,早晚會中的。”

桑桑笑:“謝謝張伯寬慰。”

張伯笑眯眯地:“老伯瞧着你這樣斯文俊秀的年經人一定會有出息的。”

縱然桑桑化了妝僞裝成普通人,但骨相究竟不一樣,看上去也有一絲清秀,張伯說着就奇道:“昨兒晚上張伯就疑惑了,你父親怎麽給你起了這麽個……女氣的名字?”

趙糖,真乃蜜糖之“糖”,聽着就像個小姑娘的名兒。

桑桑登時就被噎住了,她哪兒知道趙詢給她辦的這個假路引竟然叫“趙糖”,這一點都不像男子的名字,她昨天是太興奮了沒在意,現在想來确實是有些違和。

搜腸刮肚,桑桑又編了個謊子:“是這樣的,當年我出生時身子骨太弱,當時有個游歷的道士說我八字不對勁兒,得用了女氣的名字壓一壓,這才取了這麽個名字。”

張伯聽完後深以為然:“合該是這樣的。”

兩人正聊着,熬粥的那邊就有人喊:“張伯,飯做好了,快發給大家吧。”

張伯應了聲兒,連忙過去,他的活計就是負責照應這些托了商隊一起走的人,他很快給桑桑端了粥和饅頭鹹菜:“早膳也就是這樣,你随意對付對付,等晚上就能用一頓好的了。”

趕路的商隊最在乎的就是準時送達了,否則就會賠付好大一筆錢,在路上的時間自然是能省則省了,故而一般只有晚上才會做頓好的。

桑桑點了頭,然後吃起早膳,她早就預料到這一路肯定會過的很艱辛了,她并不在意,總會熬過這一段時間的,到那時就好了。

白粥緩解了些許疲勞,桑桑看着這個陌生的、周遭全是野草荒山的世界,她到現在都隐隐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她竟然真的逃出來了。

桑桑咬着唇,她期盼的自由就在眼前,只要跟着商隊走的再遠一些,那時候天高皇帝遠,陸珩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吧。

最緊要的時候就是現在,桑桑期盼陸珩不會追上來。

陸珩駕着馬一路往前,身後一個騎着馬的随侍小聲報告:“世子爺,消息已經得到了,昨兒下午出城門的人有許多,沒發現桑桑姑娘的蹤跡。”

陸珩沉吟了下,他早就猜到桑桑現在應該改頭換面了,至少用的就不是她自己的戶籍路引,這樣一來,找到她的可能就小了。

見陸珩在聽,那随侍又說起探聽到的消息。

“世子爺,昨兒出城的人太多,屬下又去驿站那兒查了查,有坐馬車走的,也有跟着商隊走的。”

這消息看似很詳盡,實則很寬泛,建康城是大齊的都城,每日裏出城的人數之不盡,到了驿站後乘馬車或是走商隊的更是繁多,桑桑應該在其中,但想在其中找到桑桑猶如大海撈針一般。

那侍衛說完話忍不住顫了下身子,世子爺要找的這個姑娘實在是多謀,不僅能從世子爺手裏逃出來,更策劃了如此詳盡的逃跑任務,饒是世子爺消息靈通人手多也輕易查不到。

侍衛又繼續道:“自然,世子爺,也可能桑桑姑娘壓根兒就沒離開建康城,或是藏在了城外的某個地方,這可上哪去找啊。”

陸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跟我走。”

陸珩想桑桑此時一定混在其中哪裏,上天入地,他也會找到她。

商隊是帶着押送貨物的目的的,要在一定時間內運到貨物,所以幾乎是一直在趕路,很少停下來。

桑桑已經重新回到了馬車上,她閉着眼睛養神,好在這商隊趕着路,一直都走的很快。

這商隊的車馬緊張,有些馬車上同時住着好幾個人,桑桑還是花了大價錢買來了這個單間,這樣也好讓她住的更舒服些。

桑桑說着解開衣襟,然後從中的夾層裏拿出了銀票,看到銀票還在,桑桑籲了一口氣,有了銀票,她就有了日後安身立命的根本了。

這銀票也是之前的銀子兌的,她貼身給自己的內衣縫了個夾層,然後把銀票放在了裏面,這些錢足夠她活好下半輩子了,當然,想要揮霍是不可能的。

接着桑桑放好銀票,她想着她下一步該怎麽做,她要停在哪裏,現在只是漫無目的的往前趕。

這樣的趕車日子一直持續了四五天,雖然現在是春天,但日日在馬車裏待着也很難受,桑桑很清楚的感受到她身子的不對勁兒了,她猜可能之前的懷孕有關,可能她的身子還受不住這樣疲勞的趕路。

這些天以來桑桑就時常覺得頭暈身子虛,整日裏被馬車颠簸的難受,她現在只想躺在榻上安安穩穩地歇着。

好容易到了下一站,這時候已經是晚上了,車隊在此安營紮寨,看樣子是要休息一整個晚上,桑桑看了松了一口氣,再這麽颠簸下去,桑桑覺得她就要撐不下去了。

照例是張伯給桑桑送飯,他一見了桑桑就驚呼出聲:“趙糖啊,這才四五天,你怎麽瘦成這樣兒,臉色也發白?”

桑桑本就瘦,如今再瘦就有些吓人了,何況她現在還是男子身份,看上去真有幾分觸目驚心的感覺,就像是這個人随時會倒下去似的。

二話不說,張伯就氣急了道:“你說你這個孩子,不舒服怎麽不跟陳伯說,”他說完接連唉聲嘆氣了幾聲:“快跟我去看看大夫。”

商隊裏自然是帶了大夫的,以防有人突患了疾。

桑桑不想去,她這一去那大夫不久發現她的女兒身了,可她抵不過陳伯,生生地被陳伯拉到了大夫處去。

這大夫也是上了年紀的,看着跟張伯差不多的年歲,慈眉善目。

張伯和大夫很熟,當即就道:“老陳啊,這孩子才不過四五天的時間,身子骨就虛成了這個模樣,你快幫他把把脈,可別在路上出什麽事兒。”

大夫一見桑桑的面色也急了:“孩子,快過來。”

桑桑心裏糾結死了,這樣一來她不是就被發現是女子了嗎,看樣子張伯和大夫是個好的,不會告訴別人,可這樣總會有風險。

再有一個,她的身子确實是很不好,她能清楚的感覺到,她本就身子差,她也怕一病不起,如此一來,她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正在僵持的時候,外面忽然喧鬧起來,像是來人了,還是來了一隊車馬的樣子。

張伯常年跟着商隊,臉色登時就變了:“不會是來打劫的吧?”

大夫疑惑道:“應該不會吧,咱們這支商隊可是央了好些镖爺看護着呢。”

不過話雖如此,但要真是有不要命的歹徒過來,那商隊肯定是要損失貨物和人命的,那時候可就損失大了。

張伯咬着牙:“你們兩個留下,我出去看看。”

桑桑沒見識過這陣仗,但聽着外面的聲音也跟着着急,好在現在還沒有兵器碰撞的聲音,那應該就沒打起來。

時間過去的久了些,外面的動靜倒是停下來了,桑桑有些擔心,她索性撩開簾子看。

外面的商隊人們已經排排站好,另有一隊看着就是精兵模樣的人正對着那些人打量,似乎在辨認什麽人似的。

周圍都是打着火把的人,幾乎映亮了小半片天空。

看着這陣勢,桑桑心裏咯噔一聲,這架勢太像是在找人了,難不成這是陸珩在找她?

似乎在印證着桑桑的想法,陸珩自一隊人馬中走出來,他坐在高頭大馬上,身子挺拔,半張臉在火光的映照下更顯俊秀。

他的發有些淩亂,似乎是奔波久了,他的眼睛漆黑,那裏面的情緒深不見底,薄薄的唇吐出幾個字:“給我搜!”

在這一瞬間,桑桑渾身的血液幾乎都冷了,陸珩找到這裏來了,他竟然找到這兒了,這怎麽可能!

有那麽多的人,那麽多的馬車,那麽多的商隊,難道他竟一個一個搜查過來嗎?

桑桑刷的一下撂下了簾子,她不能叫就這樣被捉回去,這樣她的逃跑計劃豈不是全完了。

而外面,那些随侍已經将人都清點了差不多了,并沒有發現桑桑,其中一個侍衛喊道:“商隊裏還有沒有人沒出來。”

陳伯是管着這些的,他掃了一眼:“還有個小兄弟,他在大夫那兒診脈呢,”他心道這夥大官是要找什麽人啊,趙糖一看就不是犯事的人。

一聽說是小兄弟,那随侍就同陸珩道:“世子,只剩個男子和大夫沒出來,咱們去下一支商隊吧。”

陸珩搖了搖頭:“不,叫出來。”

桑桑握緊了手,指甲都掐到了肉裏,陸珩竟然還要叫她過去,她這一出現豈不是露面了嗎,她該怎麽辦?

可是也不能不聽命,桑桑閉上眼睛,忐忑地推開了馬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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