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番外】1/2阿斯塔波沃
遲到的《超極限狩獵》的後續
哨兵荒×向導一目連
阿斯塔波沃是托爾斯泰逝世的車站,在這裏代表着寧靜的世外之地
一只黑白色背甲的招潮蟹緩緩爬過鋪滿沙礫的海灘。迎着念誦辰時經的日光揮了揮大螯,天光與沙地、包括它小小的肢節都泛起金色。而在這樣絢爛到讓人雙目疲乏的光景裏,背光直立着一個颀長的身影。
他高高地揚起胳膊,把某物抛灑出去。
那些被以為是灰色礁石的東西複活了,撲棱翅膀,聒噪成一團,笨拙地争先恐後向落點處擠去。
男人提起腳邊的桶,不理會那群龐大海鳥引發的争食騷動獨自轉身往回走,勃肯鞋踏在松軟平緩的沙灘上,微微下陷。退潮後,太陽會用半天時間把這裏烤得幹燥,蒸騰掉剩餘半天儲存的水分。
一目連盤腿坐在礁石上,托腮凝望着他的哨兵。
——不對。更貼切的說法是,他的男人。隐居生活開始已有九個月,身份和國籍被抛棄于故土;畢竟在不與大陸架相連的遙遠海島上,你不可能向鬣蜥或者企鵝報出編號來換取信任。在這裏,再多的稱呼頭銜都是冗餘,什麽黑暗哨兵、念子向導,不過稍稍敏銳于普通人罷了。
他能感覺到荒并不是很開心。
也無怪這個通常會在光線充足的露臺上享用紅薯佛卡夏面包和奇亞籽燕麥粥的精致男人會不滿。如果不是一目連執意要來喂鳥,他根本不會在早午飯的時間點上抓了滿手滑溜溜的磷蝦。
荒走近了,板着一張如同雕琢過似的俊美臉孔。一目連擡起沾了沙子的赤腳想要觸碰他,被輕易閃避開了;不僅如此,腳踝還落進他的掌握中。
“感冒真的康複了?”
握着人腳脖子的噓寒問暖實在是少見得很。雖然荒的眼神淩厲,聲音也足夠低沉,卻奇妙地演變出一種性|感的溫柔。對經歷家國變故而武裝得堅強又決絕的哨兵來說,仿佛更難能可貴了。
“嗯,康複了。今天就可以出海。”
“你還真是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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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疼錢。”一目連老實地說,“畢竟那條艇一點都不便宜,就算抛下了錨,還是可能被海浪推跑。”
“這幾天天氣不錯,船應該還在。”
“海上的事可說不準,一個迅速生成的低壓可以毀掉一切。”
“杞人憂天。”荒發出了聲不屑的輕哼,松開對腳踝的束縛。從這點上來說,他是相當的心高氣傲,頗為頤指氣使,初次遇見時一目連就覺察到,荒這個人絕對不好對付。即便發乎激|情的結|合已經過去了将近一年,顯然這位高貴的黑暗哨兵并不打算收斂脾氣,依舊熱衷于挑剔和反駁。
一目連并不讨厭他的強勢,甚至可以說有些依戀。誰能想到他們一年前還是生死較量的敵手,現在就已經隐居在世外桃源成了伴侶呢。
肉|體本能的判斷與原始的沖動真是奇妙。
“走吧。”一目連跳下石頭,拍了拍哨兵的背。
“走吧。”荒順手攬住他的肩膀,應和了一句。
回到屋內以後,兩人開始收拾行囊。慣例是荒準備食品,一目連準備雜物。
“我想帶上那瓶限量版的Courvoisier,你有意見嗎?”
“沒有。帽子你要帶哪頂,紫色的?”
——連接的那頭,荒挑剔地思索了一番。
“不好,白的吧。”
在他開口前一目連便已得知了結果,但還是聽荒準确地說了出來。哨兵與向導的精神連接促成了情人間的默契,通常在語言表達前,他們就能洞察對方的想法,可是兩人心照不宣地繼續進行對話,仿佛是專注玩一場不會猜錯的游戲,樂此不疲。
“我想吃一點幹酪。”
“沒問題。肉的話就帶熏雞肉好了。”
一目連恰恰也是這麽想的。每個周末他們都會駕駛雙水獺飛機回陸地上采購必需品,熏雞肉和培根是采購清單上的常客。他掃了一眼電子日歷。
“今天天氣很好。我們取回游艇後,還來得及去石拱待一會兒。不用擔心,這次我加滿了油。”
荒掂着兩瓶salve礦泉水,猶豫着是否應該帶上這樣奢侈的飲料,用拇指和食指托着下巴斟酌兩秒鐘,把它們塞進了背包,然後不緊不慢地回複了戀人。
“你想攀岩?”
“嗯。上次只是遠遠地望見了,這回想要登上去看看。”一目連平靜地凝視着荒挑起的眉毛,補充道:“裝備我會自己帶的。原諒我不像你們哨兵一樣可以徒手攀岩吧。”
荒突然伸手把他手裏的帽子奪了過來,扣在一目連的腦袋上。
“岩釘還是交給我來打,你跟着我就行。”
帽子壓得很低,幾乎蓋到了眼睛。一目連也不惱火,分明曉得這是荒在宣示主|權,他作為荒的向導、作為荒的戀人,理所當然地感到受用。
一目連追問了一句:“你們以前訓練徒手攀岩的時候,爬上石拱後都幹些什麽?”
荒略一沉吟:“站在石拱上向下跳水。”
“那豈不是有點蠢?”
“蠢?不然你指望着我們背着面包和火腿上去,然後美滋滋地野餐嗎?那上面什麽都不會有的,你最多和海鳥幹瞪眼。我們兩個人爬上去了也做不了什麽,除非……”
荒突然閉上了嘴巴,定定地看着一目連。後者立刻心領神會了——在荒涼的天然石拱頂,上是藍天,下是碧海,仿佛隔絕了一切,置身于造物者的股掌中,只剩下了最原始的彼此。被陽光包裹着,兩具肉|體纏|綿在深色的大塊岩石上,毫無遮攔地縱情做|愛。這是他們可以做的事情。
在互通的精神圖景中進行性|幻想始終有些讓人羞怯。一目連略微紅了臉,說道:“只要不摔下去,似乎還不錯。”
“不會摔的,我有分寸。”
雖然還是一副十足自信的模樣,可眼前這位33歲的哨兵居然也罕見地流露出些許羞澀,扭過頭去裝模作樣地研究起了礦泉水的标簽。
一目連微笑了一下,像在笑荒,也像在自嘲,便轉移了話題:“說起來,你從哪裏借到的游艇?”
“做雇傭兵時認識的,姑且算是朋友吧。他也不幹那一行了,買了個莊園自己釀酒喝。”
“你告訴他我們為什麽弄丢小艇了嗎?”
“那家夥不弄清楚是不會借的,告訴了他一半。他問我為什麽現在才來借船,我把這部分省略了些。”
“太丢臉了。”
“是夠狼狽的。”荒附和了一句,“但我喜歡。”
* * *
一目連感冒已有一周。
一周之前,他與荒一同出海,發現了某處的天然海蝕拱。但當時他們是追着魚群出海的,因此繞了兩圈,沒有靠近。
後來,荒發現了一條巨型金槍魚,追蹤它駛離了海岸線。在這個過程中他充分顯示出了一個黑暗哨兵的自我修養——強大、堅韌,絕不放棄。
只不過,絕不放棄也是有條件的。直到小艇因為沒油而停泊在海中央的前一秒,荒确實沒有放棄這條獵物。
在發動機嗚咽着啞了嗓子後,荒對着金槍魚王飛速遠去的背影投了魚叉,無奈地被它甩在身後。
于是,他與一目連盤腿坐在甲板上,互相瞪眼。
“沒油了,我十分鐘前就提醒過你。”一目連抱起雙臂。
“抱歉,我十五分鐘前就屏蔽聽力了。”荒昂着腦袋。
“我五分鐘前用念子關了油門,你又手動打開了。”
“如果你不關那一下,我已經抓到它了。”
“那樣只會變成我和你和魚坐在這裏面面相觑。到底為什麽非要捉住它呢?”
“只要是我盯上的目标,我絕不允許脫靶。話又說回來,你出發前沒有把油加滿吧?”
“我在盡力補救。”
“最無用之事便是發生之後的補救。這件事本該從根源解決的,問題在你。”
論吵架,一目連是吵不過荒的。當然,打架更打不過。通常情況下哨兵發怒時,向導有責任對他進行安撫和情緒梳理,可他們比之尋常的結合配對而言來的更為獨立。何況被放置在天色向晚的茫茫大海中央,誰可以标榜自己能夠保持絕對的理性呢?
事實就是如此。因為追捕一只金槍魚,這對黑暗哨兵和念子向導的無敵組合、在海洋的某處落難了。此時他們的精神連接只會加重憤怒的交流,一目連能夠感受到荒的氣憤,想必荒也一定可以知道自己的不滿。
價格不菲的游艇失去動力随着海浪漂流,此刻無異于是一塊裝着食物的木板。因為是小型艇,上面并未設有可供休息的船艙。
一目連不再和荒辯駁,翻出冰箱,裏面只放着兩塊馬達加斯加香草冰淇淋,還有一罐鵝肝醬。荒擺出了他固有的高傲表情,一副“我怎麽知道會落難”的模樣。
天色完全漆黑了。
荒牙齒咬着手電攤開地圖,另一只手查看他們現在的坐标。他比劃了一會兒,說:“我們現在離岸不到10海裏,可以游回去。”
“那可真是讓人熱血澎湃。”一目連幹巴巴地回答道。
“走吧,不然你想就這麽漂着等待救援嗎?”
現任黑暗哨兵就算落難了也沒有改變他盛氣淩人的态度。他果斷地沉下游艇錨,将地圖和手電放回了座位底下。九月末的海水在夜晚溫度并不稱得上舒适。更何況,即使水溫能夠宜人,也不會有人想在大晚上游過充滿了未知生物的海洋。
一目連的體能不錯,不說能夠跟緊哨兵,起碼游下這段距離是不成問題的。他試探性地想要确認一下荒的真實想法,誰知道他竟把自己的精神圖景鎖了起來,閉耳塞聽,一意孤行。
“我需要告訴您一句話,”一目連悶悶不樂地拉下拉鏈脫掉外套,突然換上了敬語,“您可真是位徹頭徹尾的馬基雅維利主義混|蛋。”
“多謝誇獎。”
荒甩來這一句話,“噗通”地以一個完美的入水動作躍進了海裏。
一目連原先認為惹怒自己是件十分困難的事情,然而在他們游向海岸的幾個小時裏,他發現荒輕易地做到了好多次。長途游泳的過程中,荒居然保留了說教的餘裕,不合時宜地唠叨起來。
——有什麽能比夜渡深海更讓人不安的呢?
那就是在夜渡深海的同時,有人喋喋不休地告訴你你可能會遇到什麽樣的危險。
“海洋中有很多毒物,你聽過世貝爾徹海蛇嗎?世界上最毒的蛇之一。我們現在游過的海域應該滿足它的生活條件,有可能會遇上一條。”
“不過現在你不用擔心,這種蛇喜歡淺水。現在你更需要小心刺鳐,它尾部的背棘有劇毒。”
“它們的脾氣還算溫和,很少會主動攻擊人。箱型水母就不一定了,被它蟄了之後幾乎沒有自救的反應時間。”
荒有時會悶頭游上一陣,然後停下來踩水等待一目連。在他等待的時候,一目連被迫成為了自然科學類節目的忠實聽衆,并且很不幸的是,由于他們建立了連接,他甚至可以在腦中“看到”那些動物們的影像。
“您知道嗎?”一目連抗議道,“我從來不看你們聯合王國廣播公司的紀錄片*。”
“我當然知道。”荒在他身邊踩着水,“正是因為你從來不看,所以我才要告訴你。”
“告訴我能降低遇見它們的幾率嗎?”
“不能。但是你起碼應該清楚一點,你的念子能夠控制子彈的軌跡,卻沒有辦法阻擋水母的觸手。”
一目連再次陷入沉默。
他與荒的結|合更多是出于激|情而不是理性。事實上,白塔并不像傳說中那樣會将婚姻包辦到底,大多數哨兵向導在配對前都享有充分的選擇自由,得益于戰後推行的人|權草案。
一目連與荒第一次身體交|合發生于郊外廢棄的辦公樓裏。那一帶人煙稀少,荒選在此處伏擊了追蹤而來的一目連,但後者并不好對付,很快兩人陷入鏖戰,互相消耗,直至最後才醍醐灌頂:他們彼此吸引着對方,不論是肉|體還是靈魂。他們天生一對。
現在想來,一目連懷疑那多半是激素作怪。他聽荒坦白了一些事情,又對他過去的遭遇産生了共鳴,雖說非常欣賞他的風度,卻也不至于如此草率地決定了後半生。
二十五歲的一目連在廢墟一般的半成品建築裏,壓着牆壁,被荒分開雙腿、保持着站立的姿勢貫|穿了身體。他們酣暢淋漓地較量,酣暢淋漓地做|愛,太過于理所當然了。這之後的日子也像做夢一樣快意,潛入聖佩德羅複仇、逃亡、隐居避世。
——但一切結束後又如何呢?生活并不都是浪漫的,只要矛盾存在,現在這樣的情況就還會在未來重演。那些通過手術切斷連接的哨兵與向導恐怕後悔過無數次,為什麽沒有牧師趕在情侶上壘之前握住他們的球棒詢問:“你願意在今後的幾十年裏,每天早上醒來都第一眼看見他嗎?”
荒是個非常出色的哨兵,果敢剛強,富有魅力,這一點一目連深深地了解并且為之着迷。
他同樣知道,荒沒有對自己說過“愛”。或許此時此刻泡在海水裏聽他啰嗦的向導是誰都行,自己只是恰好出現在這個位置。恰好他們精神契合,恰好他們肉|體相配,恰好他們可以共同行動天衣無縫;恰好不等同于唯他不可。
一目連小心地隐藏起這份憂慮避免讓荒察覺。在靜悄悄的星夜下劃動雙臂,拍擊冰冷的海流。他不是個善于吵架的人,只是善于傾聽,荒的每一句指責他都記在心間。
精神連接的那一端沒有傳來任何情緒的波動,似乎那位哨兵終于厭倦了擔任播報員,重新專注于游泳中。
——隐約有些不對勁。
不是天氣。海風溫和,月光清朗,沒有積雲或海霧。
四下也不見船只。
隐藏着莫大秘密的海洋保持着可疑的沉默,在暗處,巨型黑影緩慢潛動,仿佛在醞釀着什麽似的。
一目連緊緊盯着荒的背影,無法說明自己的擔憂究竟從何而起。
荒猛然調轉身子向他撲來,奮力抓住了一目連的手腕。他防備不及,瞬間就被拘入了寬闊的懷抱中。
“怎麽——”
片刻之後,一目連才意識到荒提前察覺的危機已經降臨。
——水母。
海面發出微弱的熒光,仔細看來,并不是海水在發光,光源來自上下倒置的水母,它們似乎是在睡眠中随海浪漂流,緩慢噴出內腔的水。
有一大片水母,或遠或近。
近身的水母有一些似乎是醒來了,吞|吐着離開抱在一起的兩人。荒用脊背迎着水母群,單手緊摟住一目連,帶着他橫穿看上去鋪天蓋地的熒光。
荒游得極為奮力,因此另一只手也一并發力摟得極緊。與此同時,一目連感受到了精神連接的強烈波動。
——要如何描述那種情感呢?不安的、擔憂的、決絕的,所有都混雜在一起。
他的腰部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火辣辣地刺痛,可一目連無暇在意它。他知道這是水母觸|手的鞭打造成的,來不及想象會有多少毒素注入傷口。荒咬緊了牙,用背部抵擋下的攻擊是一目連承受的上百倍。
“荒!”
“不要分心!”
密集的觸|手在洋流中漂動,織成一張大網牽扯着他們兩人;而荒不以為意,仿佛以身做利刃撕破囹圄,硬是在滿眼熒光中劈開一道通路。
海水漸漸變得清澈。等到荒終于松開對他的束縛時,一目連發現他們已經游出很遠。荒雖然放松了,卻并未離開他身邊,倒是搶先開口問道:
“一目連,你受傷沒有?”
沒有經過任何掩飾的情感鋪天蓋地籠罩而來,一目連确信了,這是向來孤高的荒最真誠的反應。
“我沒有,受傷的不是你嗎?”
荒撇了撇嘴。“這是無毒的水母,我不會有事。”
“……你替我攔住它們的時候,并不知道是無毒的吧?”
荒冷靜地凝視進他的眼睛,如同在回複晚餐是不是要外食一樣簡略地回答道:“大概。”說完後,他悶悶地扭頭繼續前游。
他健美寬闊的背上布滿了笞邢般的紅痕。
最後,荒與一目連登上了布滿多邊舌甲藻的海灘。在海浪拍擊的作用下,這種小小的藻類發出明亮的藍色熒光,遠望過去,如同是傾盡宇宙之繁星、搖墜在起伏的湧浪中。星光簇擁着泅水而來的旅人,貼在他們赤|裸的肌膚上,明滅着,漸漸失去光彩。
一目連疲乏地躺倒在沙灘上。
荒走開了兩步,見他倒下了,又折回來,坐在他的身邊。
“抱歉。”
“對不起。”
——不知道是誰先開的口。
“讓我們陷入困境的是我的失誤。你的指責合情合理。”
“錯還是在我,我沒有檢查油箱。”
“油箱事小。你批評我馬基雅維利主義,我承認确實如此。我以後會注意。”
“那是氣話,不用在意。比起這個……傷口疼嗎?”
“我把痛覺遏制了一點,沒有大礙。回去擦些藥膏就行。你身上也有傷,不該瞞着我的。做出游回來的決定是我太過沖動,後果我來承擔。”
一目連苦笑了一下。
“畢竟你一直以來都在和哨兵相處吧。一群哨兵應付水母大概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
荒伸手繞過他的肩膀,把一目連稍稍地架起來一些,枕在自己腿上。由大陸吹向海洋的風拂起他的潮濕的頭發,荒小心翼翼地伸手,替一目連擦掉沾在臉上的沙礫。
夜空中星鬥明亮,與海岸線上水藻的光斑互相呼應。海夜交織的盡頭處,遙遠的光束偶爾把紫紅的天空驚詫地點亮,瞬間便又熄滅重歸于寂,只留下視網膜上一塊斑斓的殘像。
“我會學習的。”荒斟酌着字詞,“也許這是個我要用一輩子學習的科目。”
他們的精神連接安寧又穩定,像是一條舒張的血管,把兩個單獨的個體緊密地勾連在一起。
“學習什麽?學習怎樣對我好嗎?”
完全放松了的一目連躺在荒的懷裏,不由得說出平時絕對不會說的話。
“學習怎樣和你度過今生。我做的不夠好。”
“你在學校裏學習的東西,從來沒有哪一科需要耗費這麽多精力吧?”
“我喜歡挑戰極限。”
荒捋着一目連半長的頭發,他的精神圖景廣闊地延展開來,将眼前燦爛的大海完全收納,而一目連也把握着這個機會梳理起哨兵的思緒。他們從未有過如此試探性的、極為克制的溫柔交流。或許是因為疲勞和肉體上的疼痛,或許是因為幻境一般的星與海,或許是因為無法預知的死亡的魅影。
“一目連訓導員,我剛才的表現能得到多少分?百分制。”
“……八十五。”
“苛刻。扣分是因為我沒有擋住的那些傷口嗎?”
“恰恰相反。扣分是因為你替我擋住的……如果那真是毒水母,黑暗哨兵也必然無法抵擋。”
一目連仰起臉龐,撫摸上荒的面頰。眼前的男人罕見地流露出近乎少年似的純真,他的眼睛像是在發亮,面容端莊而嚴肅。荒低頭與一目連對視。
“‘哨兵應保護他的向導;向導的生命安全得到保障後,其次考慮個人安危’,這是‘向導與結合’這門課的卷首語。”
“你明明告訴我這門課你睡過去了,沒有聽。”
“為了滿分過考核,書我還是看了的。”
“但我這門課是自編教材。‘向導一目連’的卷首語是,‘無論何時,生死與共’。”
一目連微笑了。
——生死與共。每個人都是1/2,一同活着,一同死去。他先前對荒的質疑現在看來不異于無理取鬧,沒有任何愛的言辭可以與那布滿鞭笞傷痕的脊背媲美,疑問的潮水在行動的金石前被擊碎成浪花。
“這可是你說的。勞駕某位念子向導不要總是想着救人,沖得比哨兵還猛。”
“批評我吧。”
荒俯下|身子,用一個淺淺的吻批評了這位得意忘形的向導。而向導又用熱情的舌吻回應了他的哨兵,不思悔改。
在晴朗夜空籠罩的某處小島上,兩個人緩緩地糾|纏到了一起。
最終,這場徹夜的海灘激|情以一目連着涼患上感冒而落下帷幕。
* * *
一目連将燃料搬上借來的小艇。
荒從遠處走來,頗為嫌棄地抱着一筒壓縮餅幹。他們這次學乖了,曉得要儲備好能夠果腹的食物。顯而易見,荒對被選中的充饑食物并不滿意。
“就算我流落荒島,我也不會吃這種加水後像嘔吐物一樣的東西。”
“沒有那麽難吃吧?”
“連那些信天翁都不會吃的。”
一目連從他手上接過餅幹筒,想起來什麽似地問道:“說到信天翁,你注意到那個孤零零的大個子了嗎?它的伴侶沒有來。”
這座海島是黑腳信天翁定情的島嶼。每年的這個季節,它們結束一年間海上漂泊的日子,來到陸地上進行繁殖。信天翁對愛情忠貞不渝,一生只會有一個伴侶。它們在島上相遇、定情、繁衍後代——僅僅在島上。離開海島後,它們各自掙命,為下一年的相會努力生存下去。
就會有這樣的情況:一方上島後,在無數歡喜相逢的戀人中無法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一只信天翁。有的直到繁殖期結束也無法等到團聚的時刻。
哨兵與向導之間建立的連接可以通過手術來切斷,然而這種低等的鳥類無福消受進步的科技,餘生永遠都是1/2。
“距離第一批信天翁上島已經過去了半個月,它不去營巢,每天都等在岩石上,時間越久希望越渺茫。我猜它的伴侶不會來了。”
荒伸手把一只妄圖爬上冰箱的小蟹彈了下去,面無表情地陳述着有些殘酷的事實。一目連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心中不禁再次浮現出感慨。
“愛情會是痛苦的嗎?”
他自然而然地問出了口,收獲了荒一副新鮮的皺眉面孔。
“你這個命題就是錯的。在這個案例中,讓信天翁痛苦的不是愛情本身,而是失去愛情。”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堅守一個對象的話,它就可以不那麽痛苦呢?”
“沒有。”荒斬釘截鐵地說。有些過于果斷了,仿佛是為了打消更多可能存在的疑慮。又過了五秒鐘,他緩和了口氣補充道,“我的愛太少,今生只夠一個人揮霍。”
“那個人真是世間最幸運的人。”一目連同樣真誠地回答了他。
他們彼此真情凝視着,氣氛似乎在暗示他們摟在一起熱吻、然後趁興來上一發——多讓人不好意思!一目連稍稍錯開視線,感覺自己的耳朵有些發燙。
“抱歉,我收回剛才的猜測。”
片刻後,荒忽然間開口了。
“什麽?”
“猜測它的伴侶不會來了那句,我收回。”
他指了指一目連背後廣闊海洋上方的天空,順着手指的方向,後者眯起眼睛才勉強辨認出一個黑點,又過了一會兒,他認出這是個鳥影。
鳥影的飛行軌跡有些奇怪,可能是受了傷;可它堅定不移地向着島的這一側海岸飛來,正是信天翁登陸的地方。
一目連有些驚奇:“是它的伴侶嗎?”
荒回答:“我不确定。”
“如果是就好了。”
“希望如此。”
兩人靜靜地注視了一會兒,最後登上游艇,駛向了一望無際的碧藍色海洋中央。一目連的外套兜滿了風,他戴上墨鏡伸平雙手,操縱念子按下無線電的換臺按鈕,随心所欲地切換了一會兒,覺得無比惬意。他凝望着負責掌舵的荒的背影,從心底油然而生被哨兵的愛意包圍着的幸福感。一目連不是個話多的人,可他此刻非常想要開口說些什麽,于是搜腸刮肚,問了個他之前就好奇過的問題。
“你和我說過當初狩獵我時幻想整合的事情,但我一直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能支撐你那麽久,方便告訴我嗎?”
荒從口袋裏摸出一副墨鏡戴上,一本正經地說:
“秘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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