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情誼日篤

042情誼日篤

秋姜出了殿堂,外面冷風迎面撲來,反倒讓她清醒不少。身子略有颠簸,她聽到李元晔下臺階的腳步聲了。這樣冰冷的夜晚,置身于這樣的懷抱,秋姜卻覺得溫暖和感動。她擡頭望去,此人月色下的面容安靜而冷淡,全然看不出方才那般咄咄逼人的态勢。

秋姜低聲道:“你還是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能走。”

元晔聽到她說話方低下頭,笑了笑,道:“沒關系,我送你回去。”

秋姜道:“不是你有沒有關系!”

他怔了怔。

秋姜氣極,沒好氣道:“被人瞧見不好。”

元晔這才醒悟,放她下地。秋姜見他微微側過了臉,月色裏側臉顯得有些不大自然,便知他心中尴尬,忍不住嗔笑道:“呆子。”不料體內藥性未清,下地又急了些,這下又一個踉跄。元晔眼疾手快,伸手便扶住她的雙肘:“三娘子站穩了。”

秋姜借着他手裏的力道方站穩了身子,擡頭朝他望去。元晔也在望她,神色溫柔關切,讓秋姜不由自慚。還記得初見時,她不過一眼不合便設計作弄他,害得他身陷囹圄、罹難多日,他卻并未怨怼于她,縱然後來掠她攜舟泛湖,也以禮相待。都說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她卻正好相反,那怎會覺得他是用心險惡的人呢?

縱然他有所籌謀,行事也素來坦蕩磊落。秋姜深覺自己以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不該,遂躬身彎腰,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

“三娘何必如此?”

秋姜起身,對他笑道:“救命之恩,三娘沒齒難忘。只是,行事有些草率。此番,君侯為了三娘開罪于永安公,此人心胸狹窄,恐怕後患無窮。”

元晔倒不在意,低頭一笑:“我本就被視作敦煌公一黨,開不開罪他,其實也無妨。既然得罪了,晔也不懼。船到橋頭自然直,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三娘子不必杞人憂天。倒是你自己,日後需小心提防。”

秋姜心裏暖暖的,不禁笑道:“多謝提點,邸下也該珍重。”

元晔苦笑道:“晔與敦煌公同為州郡公侯,品階如一,卻受制于他,在這豫州,晔恐怕還不如三娘身份貴重。三娘喚我名姓即可,不必如此多禮。”

秋姜一時沒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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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這樣說,哪有人直呼對方名姓的?那是失禮之極的行為。縱然是非常相熟的人、長輩對晚輩,也不會直呼對方名姓,不過是喚一聲小字、表字罷了。

秋姜想了想,笑道:“你我母族同出宇文氏,若要計較,邸下真是三娘的表兄呢,那三娘便喚君一聲‘阿兄’吧。”

元晔望向她,眼神頗有促狹:“三娘日前不是說——‘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晔如何敢高攀?”

秋姜面上一紅,但仍是鎮定,只笑了一笑:“此一時彼一時。你心如明鏡,通達敏慧,何必捉弄于我?”

元晔笑道:“再不敢了。事不過三,再惹惱了三娘,恐怕三娘又要說‘何人是你表親,何人識得你,休要亂攀親戚’?”

秋姜道:“在阿兄心裏,三娘便是這樣小氣的人嗎?”

元晔笑道:“在旁人眼裏,三娘是謝氏嫡親貴女,人品貴重、落落端莊。”

秋姜微微擡起下巴:“三娘只問在你眼裏!”

她雪亮的目光如明月般皎潔明朗,不依不饒,帶着股不問出個所以然決不罷休的意态。元晔呼了一口氣,笑道:“在生平所見過的女郎中,三娘是最卓爾不凡的。”

夜風吹亂了她的發絲,她的心裏頭也有些亂。寂靜中,有什麽不受控制地在悄悄蔓延,實在是尴尬,她捂着肩膀忽然皺起眉,果見他收了笑容,扶住她道:“三娘不舒服?”

秋姜半個身子倚在他的手臂上,撐着他的手掌借力,好像有些站不穩:“肩膀有些痛,好像是受傷了。”

元晔道:“我扶你回去,讓你的婢子速去山下請金瘡醫吧。”

“這麽晚了,坊內也早已宵禁,哪裏來的醫者?算了吧,還是等明日。”

元晔卻想起來:“我那裏還有些,是出行前大兄贈與的,上好的寶藥,不若你先到我那兒上藥吧。”

秋姜自然點頭應允。

蘭奴已在階前站了許久,見元晔帶着謝秋姜回來,張口要求饒的話頓時咽了下去,神色複雜地望着他。

元晔的氣頭已經下去,神色也不像方才那樣愠怒至今,卻仍是冷漠,也沒看她一眼,扶着秋姜徑自步上臺階。

“奴婢知道錯了!”在他進門之前,蘭奴終于跪倒哭喊。

元晔差人去準備熱水,又喚了堂前另另個婢子進門伺候,房門在她面前“砰”的一聲合上。

不刻東西送來,一同而來的還有一個老媪。

“你是……”元晔在床榻邊微微皺起眉,他的印象裏沒有這麽一個人。

老媪跪倒磕了兩個響頭:“奴婢是這兒清掃的老奴,受這兒的縣丞雇傭,以前在縣裏采過藥,略懂一些醫術。”

元晔起身讓出了位置:“過來給這位娘子看看。”

老媪口中道:“唯唯。”上前給秋姜探了脈搏。

時間過得很慢,室內都安靜了。元晔讓其中一個婢子下去,另一個擰幹了熱毛巾,給秋姜擦拭臉頰和手心。元晔對那老媪道:“醫,如何?”

老媪收回搭在她腕上的手,起身恭聲道:“貴人不必擔憂。這位娘子雖然受傷,五髒受到震蕩,不過都是些皮外傷,只好在患處上藥,休息調養幾日就好。”

元晔心裏落定,眼神示意一旁的婢子給賞錢。那婢子卻愣在那裏不明白他的意思。元晔恍然想起,蘭奴還在殿外,心裏軟了幾分。她本是河南源氏的女郎,雖是庶女,出身卻不算低,父兄皆在軍中任職,因為幼年一個方士的谶語而讓父兄寄養在他們李家。

元晔走出殿外,對臺階下跪着的蘭奴說:“起來吧。”

蘭奴低着頭道:“邸下不恕蘭奴的罪責,蘭奴絕不起來。”

“你這是要挾我?”

“蘭奴不敢。”

元晔忽然笑了一下,背負雙手緩緩步下臺階,一直走到她面前,卻也不叫她起身。蘭奴雖知他素來禦下寬厚,也知他若是真惱了,必然也殺伐決斷,心裏如擂鼓般戰栗不已,跪着不敢擡頭一下。

半晌,她聽見這位年少的主人說道:“明日我修書一封,你且去新安縣吧。”

蘭奴大驚:“邸下,蘭奴真的知錯了!不要趕我走!”不住磕頭。

元晔皺眉道:“新安縣是汝南郡郡首,至關重要,你去那裏,是幫我做事。”他将一個小竹簡丢到她跟前。

蘭奴怔了會兒,忙拾起竹簡,不待打開便對他重重磕了一個頭:“奴婢一定好好辦差,邸下放心。”

元晔點點頭,轉身朝臺階上走去,走到一半,又回過身來。蘭奴忙站直了,卻見他露出了一個淺淡的微笑,目光卻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平緩道,“謝三娘是我心儀的人,亦是我的表妹,日後,你不要再為難她。”

說完他就回了室內。

雖然他後面沒有什麽後綴的威脅之詞,但是蘭奴随侍他多年,對他的脾性一清二楚,向來說一不二,心裏只覺得酸楚。

元晔剛進室內,一個婢子便面色難色地來禀:“娘子不願吃藥。”

元晔低頭看了眼她手裏捧着的瓷碗。婢子膽小,只低着頭,不敢妄動,藥液自然平靜,那黑乎乎的藥汁卻仿佛帶着股難言的稠苦味道撲面而來。

他皺了皺眉,伸手道:“給我吧。”

婢子如蒙大赦,和其餘幾人一齊退避。

室內一時安靜,落針可聞。元晔空着的另一只手撥開紗幔,揚聲道:“三娘睡了嗎?”內間無人應答,他心裏覺得好笑,卻也樂得和她調侃,又道,“那這點心怕是無人享用了。”

裏面馬上傳來動靜,接着道:“三娘沒睡。”

元晔走到床邊,彎腰把手裏的藥遞給她。

秋姜的臉色頓時黑如鍋底,憋了會兒:“……這頭蒙拐騙的本事,你打哪兒學來的?”

“晔從不扯謊。”待她接過了那藥,他不知打哪兒取出的一個黑底紅色填漆的錦盒,“吃了藥,才有糖吃。”

“你當哄小孩呢?”

元晔失笑:“怎麽你不是小孩嗎?”

秋姜煞有介事地說:“三娘已經及笄了。”

元晔抿着唇,狀似了然地點點頭。秋姜作勢要把那藥潑他臉上,他忙抓住她的腕子,告罪道:“好了好了,晔和三娘致歉,三娘快把藥吃了。”

秋姜道:“我不是怕藥苦,只是大晚上的,若是空着肚子吃這麽一大碗苦東西,是個人的胃就受不了。”

元晔從善如流,鄭重地點頭:“也是。三娘絕不是因為藥苦才百般推脫的。”

秋姜見越描越黑,一狠心,捏着鼻子就灌了下去。

這玩意兒一下肚,她才覺得自己托大了。現代的中藥她也嘗過,也苦,卻也在承受範圍內,但是和這古代的藥汁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她覺得胃裏一陣陣抽搐,眼見就有嘔吐的趨勢。元晔卻将什麽東西丢進了她嘴裏,捂住了她的嘴巴。

秋姜本來極為憤怒,那東西一入口,卻有一絲絲甜從舌尖蔓延開來,頓時緩解了這種苦澀。她回過神來,擡頭便撞入一雙如夜幕般的眼瞳,雖然漆黑,但是深邃睿智,仿佛總是蘊含着包容的笑意,又見他寬大的手掌還壓在她的唇上,透來絲絲熱度,不由地漲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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