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又見響馬

043又見響馬

她回過神來,擡頭便撞入一雙如夜幕般的眼瞳,雖然漆黑,但是深邃睿智,仿佛總是蘊含着包容的笑意,又見他寬大的手掌還壓在她的唇上,幹燥、灼熱,透來死死熱度,不由地漲紅了臉。

元晔也反應過來,覺得不妥,忙收回了手。

燭臺處傳來“噼啪”一聲響,室內昏暗了不少。元晔順勢望去,發現左邊一側的燭火熄滅了。他望了她一眼,微笑着起身去那邊更換蠟燭。很快火苗又燃起了,他側對着她,摘下冠發的金簪低頭撥弄,燭火猛地一顫,陡然拔高了些許,過後趨于平穩,只留一餘明滅不定地搖曳在他臉上。

這樣橘黃色的暖光裏,這人專注的神情顯得特別溫柔。

秋姜道:“阿兄,三娘嘴裏還說有些苦。”

他簪回冠發簪,折返回來,卻見那盒子放在床邊沒被人動過,不由道:“這是為何?”

秋姜笑盈盈地望着他,不說話。

元晔無奈地笑了笑,打開盒子,撚了塊糖喂給她:“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三娘子的日子過得可忒惬意了。”

“三娘受了這麽嚴重的傷,阿兄既然是三娘表兄,喂顆糖應當不算什麽為難的事吧?常言道‘孝悌’、‘孝悌’,阿兄可知,這‘孝悌’是什麽?”

“你這是擠兌我?”他擡了擡那盒子,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

秋姜瞪大眼睛:“三娘怎麽敢?三娘這是和阿兄探讨儒學之道呢。難不成,阿兄真不知曉?這不可能吧,隴西李四,天下聞名的才子,未來帝國的頂級名士,難道連這小小的……啊——”她的話終究是沒說完——原來是李元晔擡起食指就叩在她的額頭。

她怒瞪他,他卻冷笑道:“認了表兄就真當自己真是我親妹子了,這麽肆無忌憚?晔家六娘,堂堂縣主,從小驕縱慣了的,也沒你這樣猖狂。謝三娘,凡事适可而止。”

秋姜卻輕輕一笑:“阿兄生氣了?”

元晔伸手又要敲她額頭,這次她乖覺了,早早抓了枕頭擋住,嘴裏道:“同一條河,哪裏有淌進兩次的?”

元晔氣笑:“你倒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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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姜見他罷手,方從枕頭後面探出兩只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多謝郎君贊賞,三娘愧不敢當。”

元晔哼了一聲。

秋姜将枕頭置于胸前抱住,笑道:“阿兄寬宏雅量,縱然三娘言語略有冒失,也不會與區區一小姑計較,然否?”

元晔道:“但願你這張小嘴永遠利索。”

秋姜道:“那就多謝阿兄吉言了。”

元晔見她如此得意洋洋,哼笑一聲,倒也沒真的生氣,只是道:“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免得被人說閑話。”

秋姜道:“你都領我到這兒來了,還能有什麽別的閑話?”

元晔道:“左右都是我的親侍,不會亂說的。”

一時又過夜半多許,俄而,晨曦微露,東方已淡淡透出拂曉的暖色。元晔交代了些事宜,轉身退出房外。秋姜聽得房門輕輕阖上,方到屏風後置換了衣裳。路上倒也沒別的話,只是叮囑對方保重。但是從那以後,孫桃和錦書看她的眼神就有些古怪。

幾日後,天氣晴朗,諸君在蘭陰山麓下拜別。秋姜攜二百僮仆乘坐牛車與元梓桐一行人同行,期間和李元晔碰了幾次面,不過二人心照不宣,神情自若,也沒打招呼。元梓桐這天差人請她過去,執着她的手問道:“三娘,你覺得一個女子要如何方能得一個男子的青睐?”

秋姜被問懵了片刻,不知為何,心裏有些不豫,不過面上神色自然,笑了笑道:“縣主可是對李郎傾心?”

“明知故問。”元梓桐別開頭,推了她一下。

“……你為何不當面問李郎,他是否傾心于你?”她說話的聲音有些艱難,一直望着對方側臉,深吸一口氣,定了心神,“若是他喜歡你,那便是兩情相悅,你們家世相當,想必令尊沒有不應允的。若是他不喜歡你——”

“他怎會不喜歡我?”元梓桐怒氣沖沖地打斷了她的話,旋即笑顏如花,杏眼明亮,兀自托腮拄頭,望着紗帳外的藍天癡癡地笑。

秋姜心裏五味雜陳,也木然地轉頭望向窗外。山川相缪,郁乎蒼蒼,藍天白雲下無一不是盛景。元梓桐的笑聲晃蕩在她耳邊,仿佛銀鈴一般清澈悅耳,穿透了連綿的群山,刺地她的耳膜隐隐作痛。

午間停車,進了些羹湯,秋姜恹恹的,提不起一絲興致。正要回車,身後忽然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三娘子徐走。”

秋姜渾身一凜,定了定心神,維持着體面淡然的微笑徐徐轉身,對來人微微俯身:“見過永安公。”

“三娘子神容憔悴,這幾日是否不得安歇?”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在她臉上流連。

秋姜真切地從他溫文的微笑中捕捉到了一絲煞氣和陰冷。

身後傳來元梓桐歡快的歌聲,百靈鳥一般自由明朗,她的唇邊噙了絲笑意,又福身道:“縣主與三娘早有約定,恕三娘不能奉陪了。元公自行珍重。”

元修眯了眯眼睛,望着她剪袖離去的潇灑背影,袖中拳頭死死握緊,許久,方陰測測一笑。

“阿兄方才喚住你作甚?”元梓桐不解地問她。

秋姜一面對她微笑,一面由錦書攙扶着上了寬敞的牛車,撿了一地方跪坐下來,道,“沒什麽,不過是讓三娘代之慰問家翁。”

“阿九可不信。”元梓桐嗤嗤地笑起來,目光在她臉上滴溜溜地轉,“是不是阿兄對你……”

秋姜心裏大怒,聲音不由尖銳起來:“縣主慎言。”

元梓桐一怔,沒料到一向穩重淡然的她也會有這樣一面。秋姜自知失言,忙躬身致歉,解釋道:“漢門女郎,名節非同小可,望縣主體恤諒解,三娘不甚感恩。”

元梓桐壓根沒放心上,擺擺手道:“無礙。原是我不對,好了好了,阿九也不取笑你了。不過你們漢門女郎,确實多有拘束,不若我們鮮卑兒女來得逍遙自在。來日,阿九的婚事定要自己做主,此生非檀郎不嫁。”

——你願嫁,也要看人家願不願意娶?阿兄文武雙全、謀略出衆,怎會看上你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鮮卑女郎?

秋姜撇撇嘴,心裏酸溜溜的。

行至一處曠野,牛車忽然一晃,頓時停下。秋姜杯颠地幾欲筋骨斷裂,還未卷簾問僮,便聽到外面喊殺聲一片。她心裏一緊,忙雙手扯開帷幔:“此生何事?”

有一仆從連滾帶爬地撲到車前,俯首戰栗不已:“……禀女郎,前方有響馬來襲,約莫……約莫有五百之衆。”

“荒謬!恁一曠野彈丸之地,何來五百賊寇?”元梓桐聽後,随即跳出車牛,指着他大喝。

“小人不敢扯謊,縣主請看。”這人退到一旁,伸手向遠處指引。

果見前方山頭塵煙滾滾,馬蹄聲由遠及近,恍若驚雷,連綿不絕地奔湧而來,叫人聽之膽寒。元梓桐柳眉豎起,神色不見絲毫畏懼,大聲道:“阿兄出行前曾帶有一百近侍,皆是武藝精通的衛士,雖然之前一役有所傷亡,抵擋片刻不是問題。你速去後方禀告我兄。”

這人片刻就回來了,帶來的消息卻讓人絕望:“許是途中失散了,後方百餘裏未見永安公尊跡。”

元梓桐終于露出遲疑和懼色。秋姜卻咬牙切齒,這是元修要把他們幾個一網打盡。沒料到,他連自己的親妹子都不放過。此刻再來後悔輕敵大意,已是徒勞無功。

思及此處,她跳下牛車,對元梓桐道:“縣主,事不宜遲,應當迅速換馬,突出重圍,方有一線生機。”

元梓桐也不是個婆婆媽媽的,馬上和她到前面各自奪了一匹馬,并駕齊驅,從後撤離,又讓幾百僮仆殿後。不過她們心裏清楚,這些僮仆大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家奴,習武者甚少,如何抵擋刀口上舔血的盜匪?

如今情勢卻容不得任何思考的餘地,青鸾善騎,帶了錦書迅速撤離,秋姜卻提了孫桃扔在鞍前,大聲道:“閉嘴!”這一聲吓得哭哭啼啼的孫桃戛然而止,不知所措。

元梓桐揮鞭策馬,當先沖下山坡,秋姜緊随其後。身後還跟着十幾騎馬,皆是王府和謝府中有些身份的人。馬匹的速度畢竟遠快于牛車,奈何身後賊寇緊追不舍。秋姜猛地一記鞭子抽下去,□□黑馬發出一聲嘶鳴,瞬間提速,帶她奔到元梓桐身側。

秋姜快速道:“縣主,這樣逃不是辦法,我們分開走。”

“好!”元梓桐随即揚鞭,大聲喝道:“聽我令,分開奔走。”

衆人應聲,四散而逃。

追兵被分了流,卻仍有一大批緊緊跟在她的身後,秋姜心裏絕望,知曉自己才是這幫人的重點目标,一咬牙,再次揚鞭。

忽聽得耳畔傳來迅疾的呼聲。

她心裏大驚,連忙俯首,刷帶按着孫桃脖頸迅速壓低,趴在馬上。

一根從後而來的箭矢貼着她的耳畔堪堪飛過,射入前方一根竹子中。竹身“啪嗒”一聲一分為二,爆裂的竹屑迸濺開來,有一片劃過秋姜的脖頸。

秋姜不用摸也知道流血了,痛地她龇牙咬唇。

“別擡頭,趴地越低越好!”眼見孫桃又不老實地動着,秋姜氣不打一處來,擡手一掌,狠狠揮在她挺翹的圓屁股上。

孫桃淚眼汪汪,卻不敢反抗。

又一箭射來,穿過馬蹄。馬匹瞬間一頓,一個前撲伏倒在地,二人剎身不住,翻滾着飛了出去,猶自在塵土飛揚的泥地裏滾出老遠。秋姜颠地五髒都仿佛移了位,好不容易扶着孫桃爬起來,低啐一口,心裏賭咒發誓,如果不死,定然把元修挫骨揚灰,方能瀉心頭之恨。

幾十個蒙面賊寇從四面包抄過來,将二人團團圍在這一片竹林邊緣。幾人手裏都持着大刀,未發一言。

“娘子,怎麽辦,這次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孫桃“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我他媽怎麽這麽倒黴,攤上你這個累贅!”秋姜氣得口不擇言,揮手劈在她的腦勺上。

孫桃反而愣住了,愣了一會兒,又“哇”的一聲,再接再厲哭起來。

“受死吧!”對方也不廢話,一人如是說,揚起手中大刀欺身而上,直取二人面門。秋姜大驚失色,也顧不得形象了,抱着孫桃一個猴子滾地翻開幾尺,堪堪避過。

對方一擊失手,眼中怒光一盛,微微一沉身便加速奔來,手裏的刀花甩得密不透風。他身後幾人從側面包抄,各自舞着一柄長劍,森森寒氣随着山間清風凜冽撲來,竟是配合地天衣無縫。

秋姜這身體的前任雖然喜愛武藝,學的大多是個花把勢,真刀真槍的真比得過這些一流殺手。加之孫桃害怕地躲在她身後,雙手死死扯住她的衣襟,她根本來不及反應,眼見這大漢一把寒光森森的大刀劈面砍下,雙眼瞪圓,心道:吾命休矣!

“咻”的一聲厲響,比那大漢刀砍動作更快的是一支利箭,筆直穿透了他的左胸。大漢死死瞪圓了眼睛,身子保持着前傾的趨勢,僵持了片刻方一頭栽倒于地。

剩餘幾人趕忙回頭。遠遠的,只見一個白衣劍士策馬而來,幾人尚在驚愕之際,他又抽了兩支箭矢,拉弓滿弦,頃刻間又射殺了秋姜身旁兩人。

幾人調轉了目标朝他奔來。

秋姜大聲道:“阿兄當心!”

李元晔棄馬下地,手邊寶劍陡然出鞘,勢不可擋,當先二人臉色大變,連忙急轉旋身,卻為時已晚。随着“噗嗤”、“噗嗤”兩聲巨響,白光瞬即消失,血光飛濺,兩顆頭顱沖天而起,飛出幾丈方滾入煙塵。李元晔擡手抹去頰邊噴濺到的鮮血,雙臂微張,迅疾無聲,已然淩空躍起。衆人大驚失色,齊齊擡頭,卻見他飛至半空,猛然旋身倒轉,飛身而下,手中寶劍攜着冰冷的劍氣頃刻即至,劍招密不透風,瞬殺數人。

其餘幾人頃刻間四散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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