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佛寺暫歇

044佛寺暫歇

元晔過來扶起她:“三娘傷否?”

秋姜搖頭,臂上卻忽然一痛。元晔忙放開她,低頭查看。杏色的袖上血跡斑斑,撸起袖子,又見她雪白的肘上有一道尺寸長的傷口,正汩汩流出鮮血。元晔扯下衣襟一角,娴熟地為她包紮好,神色凜冽,道:“恐有其餘埋伏,三娘與我速走。此處泥土濕濘,騎馬必然留痕,我們步行走小路。”又對孫桃道,“你走大路。”

孫桃面如白紙:“邸下叫我去送死?”

李元晔一聲冷笑:“匪徒的目标是晔和三娘,你若是一人獨走,他們根本沒那個閑工夫來追殺你;你若是跟着我們,不但是個累贅,如被追上,還必死無疑。如此損人害己,得不償失——究竟該如何抉擇,你自己決定。”

孫桃被他這一點,立刻明白了,掉頭朝另一邊鼠竄而去。

“沒出息。”秋姜哭笑不得。

“大禍臨頭了,還有心思笑?”元晔道。

秋姜忙收斂了笑意,正要辯解兩句,卻發現他臉色蒼白,握劍的手不自禁地顫抖,心裏一緊,忙扶住他:“你怎麽了,受傷了?”

元晔身子一軟,猝然單膝跪地,手中寶劍入地三寸,勉力支撐。秋姜俯身攙扶他,神色慌亂,他卻對她笑了笑,伸手擦去了她臉上沾染的血跡,輕聲道:“只是一點皮肉傷。”

“你不要騙我,我可不是傻子!”她扶了他到樹底下安坐,繞到他身後一看,這才發現他後背斜長的一道口子,一看便是用刀劈砍出來的,傷口很深,鮮血染紅了白色的錦緞。

秋姜忍住要哭的沖動,扯下了裙角一條,麻利地幫他包紮好。

元晔卻捉住了她的手,緩緩貼在因浸染了鮮血而有些滾燙的臉頰上。

秋姜不太自在地望向他,卻見他虛弱地笑了笑,雖然身上血跡斑斑,臉上也沾滿了血污,仍如珠玉寶石般明亮,灼灼其華,耀人雙目。他好像驟然失去了力氣,傾身靠在她的肩膀上,唯有一雙烏黑的眼睛從側面打量她。

秋姜心如小鹿亂撞。她知道這個時候性命攸關,不能胡思亂想,但是他均勻灼熱的呼吸慢慢地拂在她的脖頸處,癢癢的,仿佛羽毛般輕柔,帶着說不出的旖旎和纏綿——她咽了咽口水,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你……你還能走嗎?”

他微微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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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姜深吸一口氣,手腳虛扶地駕着他緩慢起身,朝林木葳蕤茂盛的叢林深處走去。這人看着不是非常健壯,入手倒也挺沉的。

為了緩解尴尬,她道:“你可以節食了。”耳邊卻聽得他的笑聲,帶着幾分促狹。結果,這尴尬的氣氛不但沒散去,反而更濃了。

秋姜識趣地閉了嘴。

兩人互相攙扶,出了竹林,沿着窄窄的山路拾級而上,山道狹長奇陡,盤着這座蒼翠的青山蜿蜒而上,走了會兒,但見半山腰的叢林間隐隐有一座寺院。

山路數轉,那座寺院緩緩映入眼簾,規模不大,只有兩三楹院落錯落有致地挨着,兩個光着腦袋的小沙彌一左一右沿着臺階清掃下來。

秋姜扶着元晔上前喚道:“小師傅。”

那小沙彌被二人打擾,側轉過身來,只微微打量他們一眼,躬身行了個佛禮:“檀越聖安。不知施主有何見教?”

秋姜正要開口,李元晔先她一步道:“在下與拙荊是南地錢塘的小士族,此次北上拜谒親友,不料途中遇到山賊劫掠,僥幸撿回半條性命。望小師傅憐憫我們,收留我們一晚,明早天一亮我們就走,絕不徒擾清修。”

“施主嚴重了,借宿事宜,小僧還需請示師傅。”說罷一躬身,去了院內禀告。

大約半盞茶功夫,那個小沙彌領着一個耄耋之年的老和尚走出寺門,此人和藹可親,容色慈祥,身上的袈裟漿洗地褪了顏色。走到臺階下,他對二人施禮,又伸手為他們指引:“二位施主請。”

“有勞大師。”

方丈帶他們過了二重院落,在前面解釋道:“鄙寺狹窄簡陋,實在沒有多餘的廂房,既然二位是夫妻,老衲便為二位安排了一間禪房。”

元晔笑道:“全仰仗大師照顧,能有一席之地已經不易,怎能再行挑揀?”

“如此,老衲便心安了。”帶到之後,方丈作了個佛禮,帶着随性的小沙彌從走廊側面告退。

待兩人身影消失在門洞後,秋姜怒道:“你為何謊稱是我夫君?如今只有一間房,你讓我睡哪兒去?”

元晔一只手推開房門,道:“只是權益之計。賊寇未退,不知尚有幾何之衆?如果與三娘分居兩側,恐有生變,晔心裏實在不安。”

秋姜聽他語氣,分明是為自己的安危着想,氣焰頓時落了下來,懦懦地不再說什麽了,只是在心裏腹诽。

房間不大,卻很幹淨,外面置佛堂,有明黃蒲團供香客跪拜,向南一面的簾幔被人挽起着,內有矮榻,作為休憩入睡之用。榻上整齊地疊着一床棉被。

秋姜扶他過去坐下,自己抱了枕頭去外間。

元晔卻在她身後招手:“三娘回來。”

秋姜轉身,怒視他:“怎麽?”心道,難道他真有不軌的企圖?

元晔仿佛知曉她心中所想,笑道:“山間夜間寒涼,三娘是女子,自然體弱,還是請上塌。”轉身抱了另一個枕頭便往外面走。

秋姜方知道自己誤會了,拉住他道:“是三娘不對,三娘誤會郎君了。”

元晔回身望向她。

秋姜低頭一笑,轉而又擡頭望向他,道:“亡命之跡,朝不保夕,哪裏還計較這些?況且三娘信任郎君,絕非那些趁人之危的宵小小人。”她拿過他手裏的枕頭,轉身鋪在內側,彎腰鋪開了床褥。

回頭,她才發現他一直望着她,再淡然的人臉上也會有些不自然。秋姜再不像平時那般伶牙俐齒了,轉頭望向別處。

過了好一會兒,元晔在她身後道:“若是此番僥幸脫身,晔必娶三娘。”

秋姜不由雙手交握,手心出了點汗。雖然背對着他,她卻覺得緊張無比,他的目光雖不濃烈,卻緩慢而堅定,讓她不得不慌亂。過了會兒,他的手從後面放到她的肩上,輕輕握住。秋姜身子一震,臉上紅霞漫飛,忙一個閃身掙脫了,和衣便低頭背着他鑽進了被褥。

過了會兒,他才在她身側躺下。山間的佛寺,夜間格外安靜,窗外只有偶爾兩三聲鳥鳴。秋姜本想快些睡着,以免尴尬的情緒繼續蔓延,卻怎麽也閉不上眼睛。這樣靜谧的夜晚,她甚至能聽到身側人細微而均勻的呼吸聲。

“……你睡了嗎?”

沒有人作答。

秋姜翻轉過身,卻對上一雙含笑的眸子。應着背部傷勢,他單手拄頭側卧着。淡淡的月光透過紗窗落入室內,朦胧而晦暗,這樣的黑夜裏,他的眼神總是格外溫柔。

秋姜不覺噤聲。

半晌,元晔笑道:“怎麽這樣望着我?”

秋姜抿唇,拉了拉被子,翻了半個身子躺平了:“沒有啊。”

元晔道:“真的沒有嗎?”

秋姜道:“自然是沒有的。”

元晔道:“你何時學會說謊了?”

“阿兄為何這樣不依不饒?”秋姜回頭瞪他,佯裝愠怒。

元晔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反正睡不着,我只是想和三娘多說說話罷了。”

“……”

沉默的對視裏,秋姜覺得不可思議,這個人好像給自己下了套,亦或是下了蠱。她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漸漸對他改觀的。分明初見時,仍是那樣的怨怼和不忿。她覺得有時會彷徨,甚至倉皇失措,而他看似謙和溫雅,卻總是游刃有餘。

究竟是誰在牽着誰的脖子走?

雖然如此猜疑,卻無論如何生不起氣來。

“你與家裏人關系好嗎?”秋姜轉移了話題。

“好。”元晔想了想,微微笑,“我的兄弟姊妹很多,兄友弟恭,和睦親近。”

“都有哪些人啊?”

“與我同母嫡出的,是我大兄、三姊、六娘和七郎,二兄、五郎則是妾室所出,不過五郎自小就與我們失散了。”

“失散了?”

“太和二十一年,至尊命家翁任河間大使,北上督軍,那時五郎尚在襁褓之中,舉家遷徙時不慎與我們失散,此後再無音信。”

秋姜一時無言,也不知道該怎麽勸慰他。倒是他笑了一笑,釋然道:“我李氏兒郎,哪怕流落在外,衣食困頓,也必然自強自立。”

“但願如此。”秋姜輕嘆一聲。

忽然,元晔捉住了她的手。秋姜大吃一驚,擡頭卻對上他制止的眼神,忙把驚異壓在心裏。

“吱呀”一聲,禪房的門被人從外面打開。

幾個黑影娴熟地閃進了屋內。

進了內堂,當先一人道:“師傅,不好!”

後面一人一巴掌拍在他額頭:“這麽大聲,你作死啊?驚醒了他們怎麽辦?我還等着領賞錢呢。”

前面那個小沙彌委屈地揉着額頭:“床上沒人,師傅。”

後面的老和尚推開他,一刀砍在被褥上,心裏一沉,伸手一掀被子,果然見裏面空空如也。小沙彌指着一旁洞開的窗戶道:“師傅,他們跳窗了!”

老和尚怒不可遏,一張掴在他的禿頭上:“老衲又沒眼瞎。真是大意了。”說着招呼幾人出門追去。

待腳步聲遠去,秋姜和元晔才從房梁下躍下。

元晔按住胸口,臉色蒼白,仿佛氣息有些不穩。秋姜心裏慌亂:“你怎麽樣?”

元晔道:“不要廢話,我們快走!”

“走,走得了嗎?”外面傳來一聲大笑,剛才率衆追出的幾個僧侶折返回來,把門窗都把住,圍了個密不透風。

火把亮起,室內頓時亮如白晝。

元晔笑了笑:“死到臨頭,晔也僅有一事不明,不知大師如何知曉我們并未離去?”

方丈嘿嘿一笑,指了指他身側的銅鏡。元晔這才驚覺自己大意,想不到他領着幾人出去是為了把住整個屋子,以防他們跳窗逃離。不過,他倒是氣定神閑,未有懼色:“大師就如此伫定,一定能把我們擒獲?”說罷單手攬了秋姜的腰肢,足尖點地,飄然而起,借着床榻和屏風的支撐點縱身而躍,繼而擡手一掌劈在屋頂,頃刻間瓦檐飛濺,破頂而出。

那方丈和幾個僧侶追出門外,夜色茫茫,只見二人身輕如燕,身法如電,仿若驚鴻般在連綿的屋脊上飛掠,瞬間便失去了蹤影。

老和尚神色凜然,喝道:“他們身受重傷,跑不了多遠,不管付出任何代價,都要把這二人宰了!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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