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醋布之食
049醋布之食
“盧六娘就是那德行,仗着是郡守之女目空一切,你別放在心上。”回去的路上,林敷安慰秋姜道。
秋姜放下正看的書帛,對她笑了笑:“三娘與她素未平生,談何挂懷?”雲淡風輕一笑,倒讓林敷臉色微紅。
在堡內分別後,秋姜轉身朝自己下榻的院落步去,路上卻遇到林瑜之。對方見了她也停下了步子。秋姜上前道:“三郎與盧家娘子有舊?”
林瑜之覺得她語出唐突,微微蹙眉,冷淡道:“談不上。”
秋姜卻道:“此言不盡不實。”
林瑜之微微挑眉,揚起唇角,約莫是笑了一下。秋姜難得見他一笑,只覺得此人微笑時也帶着冰冷的氣度,雙眸中更有幾分洞徹人心的淡漠。心中微惱,面上卻道:“三郎好似對三娘有所誤解?”
“你與盧家娘子一樣,與我沒有半分幹系,何來的誤解?”說完轉身就走,竟然連聲招呼也不打,氣得秋姜不怒反笑。
居然有這種人?
她憋着滿肚子火氣往回走,卻又碰上了折返回來的林敷。林敷見了她,笑得欣慰,把她拉到一旁,偷偷将一個紅色填漆的黑木匣子遞給她:“見到三娘子便好了,這個盒子,煩請三娘子交付三兄。三娘子順路,我也不托旁人了。”
秋姜聽得這話,心裏更為憋屈,手指抓得那盒子磕磕響,強顏歡笑道:“這是何物,非得三娘此刻前往交付?”
林敷似乎有所顧慮,只是笑道:“此事拜托三娘了。”
秋姜再不願意也只能答應。
原本三分內傷,此刻已經七分了。她深吸口氣,一路艱難地到了林瑜之所在的院子,想要叩門,卻輕輕一推便開了。門內也沒有婢子僮仆。
這院子過于樸素,甚至可以用簡陋來形容。院內不若其餘人那樣栽種花草樹木,而是滿園的瓜果蔬菜。日光裏,有個瘦長的身形正彎腰澆水,神情專注。秋姜不由停在那裏,直到他做完這些擡起頭,望向她。
短暫的沉默。
林瑜之的目光仿佛早春的晨露,不知為何,讓她難以直視。秋姜不由避過了他的目光,提了提挽臂紗走進院內,四處打量。半晌,方笑道:“別人家都是喜歡花花草草,怎麽你喜歡鼓搗這些?”
林瑜之低頭洗手,道:“不是喜歡,我是俗人,只是種來食用的。”
“這樣的玩笑話,不用與三娘說吧?府上雖不富裕,還犯不着郎君親自耕種吧?”
林瑜之沒有看她,語氣淡漠,仿佛說着不是自己的事情:“三娘子沒聽其餘人說起嗎?瑜之并非林氏家主所出,只是兩年前家主從外面帶回收養的寄子。”
“……”秋姜覺得喉嚨發澀,難以應答。
林瑜之擡頭望了她一眼,倒是笑了。那眼神,很像是長者看待不谙世事的少女。她心底有些懊惱,卻又說不出反駁的話。後來她告辭離去,他望着她輕靈的背影走遠,臉上的笑容方漸漸消失,心裏生出些許悵然若失的感覺。
一日後,秋姜終是忍不住心底的疑問,尋了由頭攔住林敷,旁敲側擊。
林敷與她混得熟了,平日又是個口無遮攔的,向來她問什麽便答什麽,這次卻沉吟了好一會兒。秋姜見她面色哀戚沉重,遲疑道:“若是為難,那便算了。”
林敷笑了笑:“也不算什麽秘密。既然你問起,我也不好瞞着。三兄确實是父親兩年前外出時帶回的,那時,他還是個小光頭的,受完具足戒一年有餘。”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一會兒,反問秋姜,“三娘子聽過張子莊嗎?”
秋姜皺了皺眉微微搖頭。
林敷道:“張子莊,小字阿寧,南朝吳郡張氏女,太子少傅張儉之嫡幼女。永明六年,太子謀反,張儉受到株連,罷黜被貶,流放北地青州,族內男子受役為奴,女郎則沖入官妓坊。張子莊自此成為青州第一名妓,可惜早逝。昔年,她留有一子……便是三郎。”
“……”
“高僧法相路途官妓坊,覺得此子不凡,頗有佛骨,欲收其入門。青州府君将此事上奏,南朝皇帝敬重高僧,也覺昔年對張氏一族過于嚴苛,便允奏所求,去其奴籍,皈依佛門。”
“……”
“後來的事情,你也知曉了。”林敷道,“阿耶很仰慕張子莊,南下時便求高僧讓他還俗,在寺門外跪了一天一夜。”
秋姜沉默了好久,問她:“他沒有親人了嗎?”
林敷笑了:“我們都是三兄的親人啊。”
秋姜竟無言以對。關于林瑜之的身世,她當然沒有和旁人說。她忽略了林敷曾說的“那不是什麽秘密”,只覺得若是這樣捂着,便沒有旁人知曉。但流言就像古宅角落內長年累月而不斷滋生的苔藓,從未斷絕。這日她進西園便聽得林言之與林進之道:“二兄,你已經三次敗北,這次可千萬不可敗興而歸。那奴與你同去,你可別輸給了他。”
林進之雖然怯懦,卻也面色微紅,争辯道:“那定然不會。”
秋姜在廊下清咳一聲。
二人盡皆轉身。
林言之滿臉微笑,正要迎上來,秋姜卻漠然道:“衆目睽睽耳,君勿振袖。”語氣冷淡,居高臨下地望着他。林言之僵立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秋姜又道:“萬物有靈,有些人縱使不幸,也如池中青蓮般出淤泥而不染,如何棄之?君不聞鎖骨菩薩,下凡罹難,只為普度衆生?況且孝悌之言,子不言父之過,弟不論兄之鄙,方為君子之道。五郎可知?”
林言之被她訓地深深低下了頭。
秋姜拂袖離開,都不想與這二人多費唇舌。轉身時卻和廊下走來的一人撞了個滿懷,對方扶了她一把。秋姜連忙退了兩步,欠身致歉。
對方說不必。
秋姜一怔,擡頭才見是林瑜之。一時,兩人相顧無言。秋姜笑了笑:“你要往東去?我也順路,一起?”伸手為他指引,請他先行。林瑜之望着她沒有說話,過了會兒,微微點頭,二人一起離去。
林言之咬牙道:“三娘子何時與這人如此熟絡了?”
林進之沒有應答,緊了緊袖中的拳頭。
路上有些沉默,秋姜想,自己與這人實在算不上熟絡,甚至有些許不愉快,但為什麽會忍不住仗義執言呢?
這個問題,林瑜之也在心裏盤桓過片刻。二人一前一後步出走廊,視野裏忽然豁然開朗。走着走着,竟然再一次來到那次聽曲的湖畔。秋姜見這一池的芙蕖仿佛一夜間盛開了,心裏疑惑,林瑜之此刻在她身後道:“新安地理偏南,春季總是最短暫的。等過些時日,荷花也看不見了。”
秋姜不解地轉過頭:“既然春季短,那夏季總是長的吧?”
“這裏的荷花花期不長。”
秋姜皺起眉頭。印象裏,荷花的花期不算短,是六月到九月,不像櫻花那樣一周即謝。随即又釋然了,許是各地品種不同吧。
秋姜道:“還是梅花好。”
“三娘喜梅?”
“梅蘭竹菊四君子,各有風骨,誰人不喜?”
林瑜之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麽。他不提方才撞破她為他解圍之事,秋姜也絕口不提。
回去後,她卻在暫住的院門口碰到了久候的林進之。秋姜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停下,略微矜持地欠了欠身:“二郎君何事叩門?”
林進之雖然在心裏設想了無數次,見到她之後,還是不免緊張起來。況且,這裏只有他們兩人,他張了張嘴巴,方顫巍巍地道:“沒什麽,娘親做了晚膳,飯食豐盛,想請三娘子同往共食。”
秋姜微笑拒絕:“不了,三娘已經食過,代我謝過令堂好意。”
林進之眼睜睜望着她進了門,想上前阻攔,卻終究邁不出哪一步。他知道自己和三娘子差距甚遠,但是,三娘子連那個生父不祥的庶子都另眼相待,為什麽他不可以呢?
林進之心裏很複雜,除卻嫉妒和不甘之外,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挫敗感和自卑。
秋姜當然沒有吃過,這不過是她用來搪塞林進之的借口。她又不願自己做飯,便去了林籮和寶兒的院子。
“阿容阿姊。”寶兒在院內看到她,張開雙臂歡快地撲了上來。
秋姜愛憐地摸摸他的頭發:“寶兒長高了嗎?這些日子可有挑食?”
寶兒睜大一雙閃亮亮的杏眼,一臉誠摯地搖搖頭:“寶兒什麽都吃,從不挑食。因為阿姊說過,要營養均衡,才能長得高,長得快。”
秋姜笑着又摸他的頭發:“孺子可教也。”
林籮從內而出,笑道:“寶兒快別纏着三娘子了,進屋用飯食吧。”
秋姜抱起寶兒一齊進了內室。
菜肴很少,一碟腌黃瓜、一碟雞肉、一碟油餅子和一碗看不出是加了什麽作料做成的菜湯,隐約沉浮着一片發黃的菜葉。
秋姜喝了一口,口中淡淡的,卻又充釋着一種酸得發馊的味道。她憋着氣咽下去,才忍着沒有吐出來。她側頭看了看,發現寶兒和林籮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都吃得津津有味,這才察覺過來這幾日林氏供給她的飯食已經是極好的了。
但是,對着這些東西,她實在食難下咽,試探道:“為何不多放些鹽?”
林籮放下碗筷,擡頭看了看她,發現她真的一臉疑惑時,苦笑道:“三娘子是貴人,自然不缺鹽用,恐怕用的還是上等的青鹽吧。我們林氏只是庶族,新安又是小縣城,本來鹽的産量就不多,這些年戰亂頻繁,這鹽出産的就更少了,價格昂貴,有時候更是有價無市。在堡內,也就幾位家主、主母和嫡子才經常有鹽食用。哪怕如此,用的也大多是些粗鹽。我與寶兒半月才能領一次,一次也不過幾兩。”
秋姜聽得怔住。她第一世常在深宮,雖然知道外面平民的日子艱苦,卻不知艱苦到了這種程度。在現代,鹽更是廉價的東西,哪裏想到這東西在外面會這麽珍貴?
“你們不吃鹽,不會乏力嗎?”
林籮單手攬過寶兒,低下頭,嘆了口氣:“好在廚房還有些醋布,能将就着用些。”
秋姜:“……”
醋布?
那種浸泡了醋以後無數次浸在水裏煮飯的東西?怪不得這一股酸馊味。也不知道用過幾次了,也不知道其間有沒有被蒼蠅蚊子等等奇怪的東西叮過咬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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