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前世故人

052前世故人

次日,二人同去采石場。駕車的仍是傭農茍叔,六指卻沒來。秋姜心裏正覺得疑惑,茍叔便說,六指前些日子去采石場幫忙時不慎被砸傷了腿,而今正在醫坊靜養。秋姜想:這人也有安靜的時候,笑了笑,不置可否。

牛車翻過一座矮山,在河畔邊的一棵榆樹下停下。前方路途狹隘崎岖,不能再馳了,秋姜和林瑜之依次下馬,留茍叔守在樹下喂牛看車。

此處山連山綿延不斷,水接水澄江似練,奇峰險峻,極難攀登,只能挑着山中罅隙開辟了一道羊腸小路,蜿蜒着盤着山麓緩緩通入一個個石寨。這些石寨建設簡陋,有的建在山底下,有的建在半山腰,還有的甚至未圈栅欄,未設角樓戍望,只有工人寥寥幾人,哼着山歌幹得熱火朝天。

“那些都是此地的傭農。”林瑜之在她身後道,“還有些是別郡他州來的流民,甚至有南地逃來的。”

“朝廷不管嗎?”

“也管,但是戰亂頻繁,匪寇為患,流民數之不盡,人員數目實在龐大,便是想管,也是有心無力。有時候,實在管不過來了,邱戶曹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秋姜想了想,納罕道:“你們這沒有檢籍嗎?”

林瑜之道:“有,大多是一年一次,有時流民太多,縣裏太亂了,也會調整為半年一次。”

秋姜微微點頭,沒有別的問題了。

接待他們的是個姓黃的執事,大略介紹了一下這兩個月開采石料的進程,又帶他們去各個石場巡視了一遍。他還在那滔滔不絕,秋姜已經昏昏欲睡了。她此刻後悔了,與其上這看這勞什子的東西,還不如躺在堡裏睡大覺。至此,心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更加壞了。

這時有下人過來通報,黃執事聽了會兒,神色有些為難。秋姜道:“你有事便先去忙吧。”

黃執事謝聲退下。

秋姜對林瑜之道:“這采出的石料銷路可好?”

林瑜之回道:“大多運往外縣。新安地勢險要,多崇山峻嶺,山石堅固,是用來建造塢堡樓房的上佳好料。”

秋姜沉默了會兒,忽然痛惜道:“好生糊塗啊!”

林瑜之不明所以,目錄詢問,秋姜的神色卻越來越凝重,眉目緊鎖,隐隐含着難以遏制的憤怒:“新安是汝南郡首,是我朝邊境重鎮,與南朝接壤,不過尺寸之距。昔年南獠幾次欲揮軍北上,卻被阻于此地天險。如今爾等卻因區區蠅頭小利而大肆開采石礦,移山推土,假以時日,此地必然夷為平地。屆時南軍北上,又以何物阻擋?”

林瑜之一驚,也陷入了深思。

秋姜恨鐵不成鋼:“此地縣長何人?竟如此愚蠢!”

林瑜之還來不及回答,身後忽然有人笑道:“女郎遠見,令人折服。”

秋姜回頭一望,那人在黃執事點頭哈腰的帶領下大步邁來。這人雙十年華,身形高大,峻拔如松,不似士人那般寬衣廣袖,而是着绛紫色鑲三重金邊窄袖斜襟勁裝,外着同色對襟罩衣,一枚龍行雕花玉佩懸在腰間黑色紳帶下。他的皮膚很白,鼻梁較之一般男子更為高挺,五官深邃,劍眉斜入發鬓,笑起來頗為俊朗。

他上前拱手見禮,目光清朗,一直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她,笑道:“想不到小小縣城,小小女郎,也有如此見地?”

秋姜見他雖然氣度出衆,言語間卻對女子多有偏見,不由冷笑道:“八尺丈夫又如何,小小女郎又如何?”轉身離去。

林瑜之跟随其後,也沒有多看這人一眼。

爾朱操微微一怔,唇邊不由泛起一絲微笑。黃執事看得心驚,顫抖着聲音道:“使君勿怪,女郎無心之失。”

爾朱操輕笑:“這是何家女郎?”

黃執事遲疑了會兒,道:“陳郡謝三娘。”

“陳郡謝氏的貴女?”爾朱操詫異側身,望向黃執事,“為何會在此地?”

黃執事茫然搖頭:“這個……小人不知。”小心打量他,“……今日若有不周之處,還請使君海涵,萬望在邱戶曹面前美言幾句。”他雖不知此人來歷,那日卻見邱明渡對他格外禮遇,又探到此人來自京都洛陽,心想,必不是凡人。

爾朱操拍了拍他的肩膀,莞爾一笑:“黃執事,我是粗人,你不必如此。執事今日盛情款待,操感恩于心。”

“不敢不敢。”

休息了兩日,秋姜的心情才好了不少。這日天氣甚好,她便和林瑜之、林敷到東市坊內逛游。走了兩間鋪肆,林敷捧回一大堆東西,見什麽都好,秋姜卻什麽都沒有拿,林敷奇道:“你為何只看不買啊?”

秋姜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有些東西初看不錯,買下後又會後悔,那還不如不買。你瞧瞧你手裏這羅扇,你這性子,回去後會拿着出門?還有這硯臺,請問你幾天練一次字?以及這樣的手絹,我往常就沒見你拿着過。”

林敷一想,也是,臉漸漸垮了下來。

秋姜見她小模樣可憐,轉而笑道:“好了,買都買了,也不差這點小錢。”攜了她朝人流深處信步而去。

走着走着,秋姜發現人流越來越密集。她停下步子往前眺望,發現人潮是湧向東南河岸邊的。遠遠望去,隐約可以看見河畔的拱橋旁有一座觀榭臺,不少人正圍在臺階下對着臺上指指點點。

林敷忽然道:“三娘,快看啊,那是首詩呢。”

秋姜望去,發現臺上左右兩邊各自挂有一副黑底紅漆的匾額,左邊題有一詩詞,不過只有上阕,墨跡還未幹涸。上書:清明時節雨聲愁,薄紙邪行畫屏幽。紅月殘酒枕墊涼,仙雲巧弄雲水流。

秋姜渾身一震,仿佛被驚雷擊中,雙手都微微顫抖起來。她目不轉睛地望着那首詩的上阕,臉上血色褪盡。

林敷沒有看到她的神色,興致勃勃地拉了一個行人詢問,得知是有人重金懸賞下聯。她回頭對秋姜道:“三娘,這人出手可真闊綽。百金呢,這可是百金……嗳,三娘,你去哪兒呢……”

秋姜越過衆人,在臺下幾個士子詫異的目光下步上臺階,徑直取了旁邊的一方硯臺上擱着的簪筆。低頭研磨的男子詫異擡頭,還未開口,目光便觸及了她的面龐,驚訝轉為驚喜:“是你啊。”原來,這人正是兩日前她與林瑜之在采石場見過的那個绛紫色衣衫的契胡青年。

秋姜沒有理睬他,擡手在那右邊的匾額上寫下:世味年來晴窗嘆,畫閣低傘巷中游。流莺睡起苔痕攏,半空煙雨半空囚。

“妙啊。”爾朱操越過桌案走到她面前,負手在後,擡頭觀賞了半晌,對她豎起拇指,“女郎高才。”側身向一旁的酒肆大門揚手道,“家中主人有請。”

秋姜猝然一驚,氣息不穩,語氣也亂了:“你……你家主人在此?那你是……”

“在下爾朱操,字明德。”他笑着施禮。

秋姜轉身便奔入那酒肆內。爾朱操訝異于她如此急切,百思不得其解,腳下卻快步跟上,将她引上二樓的一個雅間。

等真的要見了,秋姜又在簾外停下了步子。都說近鄉情更怯,她心中又想見到此人,又害怕見到。眼裏的淚珠滾了兩圈,艱難地壓了下去。

好不容易平複情緒,簾內人已然道:“貴人既然來了,為何不入內?”

秋姜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足下久候了,三娘歉意不已。”擡手撥開垂簾,進了雅間。

此間共有五人,居中而坐的青年三十而立,相貌極為英俊,正舉樽望着她。左邊侍立的是個黑面虬髯漢子,手中按着青銅劍,看着有幾分兇相,再左則是一個年過六旬的白發儒者,也不正眼看秋姜,形容頗為清高自傲。青年右邊則是一個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年過不惑,紅光滿面,雖然身着襦衫,卻更像一個富貴福星員外郎,男子右邊又跟着一個唇紅齒白、乖順伶俐的文弱書生,忙着給那青年執著添菜。

青年擡手微微按壓,道:“好了,文繼,我乏了,你讓人把這些都撤了。“那名喚“文繼”的文弱書生忙應了聲,躬身倒走着退出了雅間。

青年的目光這時又緩緩落到秋姜的臉上。他雖然在微笑,眼神也不淩厲,但是氣勢迫人,有一種久居上位者的威壓。秋姜卻沒有任何膽顫,反而覺得無比親切。她任由他打量,自己也在慢慢打量他。

“大膽!”那白發儒者一瞪眼,目光如炬,直直射到了秋姜臉上。

青年溫聲制止道:“裴老。”

裴應時不作聲了,卻仍是冷冷地望了秋姜一眼,暗含警告。

秋姜低頭翻了個白眼,心裏無語:這老家夥,十幾年不見,還是這副德行。

青年輕笑着招招手:“你上前來。”

秋姜深知此刻身份應作何反應,擡頭直視他,微微蹙眉:“郎君何人?交談之前,是否應該告知名姓?”

裴應時大怒:“你這小姑,竟敢……”

“裴老!”青年嘆了口氣,對門口守衛的爾朱操道,“裴老身子不适,明德,你陪他出去散散心吧。”

爾朱操應了聲,不顧裴應時的反對,搭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把他拖了出去。

到了外邊,裴應時狠狠甩開他,氣得吹胡子瞪眼:“爾朱操,你這六品小官是不是不想當了?敢挾持老夫!”

爾朱操無辜地眨眨眼:“豎子豈敢?操這是奉了大家之命,裴老方才也該聽到了啊。”

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厚臉皮相,裴應時氣得捂住胸口,差點喘不過氣來。爾朱操忙幫他拍着後背順氣:“裴老,消消氣,消消氣,別和自己身子過不去啊。”

“你少來!”裴應時推開他,指着他氣得手指發抖,“陛下糊塗,你也跟着犯渾。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像只無頭蒼蠅已經在原地焦慮地打轉,嘴裏不斷,“出行前老夫就怕陛下到了外面迷上民間女子,所以多加防範,結果還是防不勝防。若是陛下一時興起要将這女子帶回洛陽,那該如何是好,該如何是好啊……”

這八字還沒一撇,就連婚期彩禮等等都想到了——爾朱操實在無語,面上卻賠笑道:“裴老杞人憂天了,大家不過見這女郎有才,多問一句罷了。走走走,此間無趣,我們去外邊飲酒去。”不由分說攬了他的肩膀朝外面走去。

“你幹什麽?爾朱操,爾朱小兒,你別對老夫動手動腳,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你這六品小官不想當了是不是,信不信老夫聯絡百官彈劾你,不,彈劾你一族……”

天色漸漸晚了,樓外太陽漸漸向西傾斜,不複正午中正。俄而,小二進來撤了酒席,轉而換上了差點果品。

青年笑着對秋姜自我介紹:“在下楊文善,字子山。”

秋姜直直望着他,道:“陳郡謝三娘。”

青年失笑道:“三娘子見過在下?為何一直盯着在下看?”

秋姜掀起嘴角笑了笑,在他身側的空位上坐下來,徑自給自己倒了一樽酒:“見你英俊,忍不住多瞧了兩眼。”

楊文善一怔,望着她的側臉看了許久,目光竟有些恍惚。

秋姜察覺到他的注視,神色微凜,忙收斂了心神:“……貴人怎麽了?”

楊文善這才苦笑一聲:“不瞞女郎,方才……在下覺得女郎的口吻像極了先妹。”

秋姜手中一抖,差點倒翻了酒樽。她穩住心神,并未擡眼:“是嗎?”

好在青年兀自停在追憶中,并未察覺她的失态,幽幽道:“我幼年孤苦,與家妹相依為命。兒時,先妣失寵,身份低微,我與小妹受寒挨凍,磨難坎坷,經常食不果腹,但是小妹總是将她那一份留給我……後來,我終于繼承了阿耶的遺産,以為可以苦盡甘來,小妹卻早早離世了。”

秋姜雙目圓睜,心中驚起了滔天巨浪。

她死了?怎麽會呢?第一世她分明是死于叛亂中的自戕,享年三十六歲。她清楚地記得,元善建登上帝位是二十五,他如今的年紀看着也就三十上下,她比他小兩歲,她此時應該二十七八,尚在人世才對。按他所說,她這世卻在二十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難道,這就是蝴蝶效應?因為她的命運改變,所以導致了整個帝國的命運也在悄悄改變?還是只有這一處不同了。

秋姜有些茫然。

“她”?

不,那已經不能稱之為“她”了,那是魏庭已經仙逝的華陰公主,北魏當今陛下的同母妹妹,與陛下同甘共苦的嫡親妹妹,尊貴無比。

而她這一世,是陳郡謝三娘,大司馬謝衍之女。

青年的目光複又落在她的臉上,神色複雜。

一旁低頭随侍的文弱書生此刻悄悄地擡了一下眼角,忙低下頭。他此刻心裏掀起了巨浪:華陰公主與陛下極為親厚,死後更被追封為文德敏慧恭孝公主。辭世那日,陛下傷心欲絕,病倒于榻,荒廢朝政長達三周,并舉國哀悼,親自為葬禮儀式送行。自北魏建國以來,公主死後的谥號一般只有二字,最多的也不過四字,像華陰公主這樣的,絕對是絕無僅有。可見至尊對長公主的珍愛和敬慕。

眼前這個初次相見的女郎,竟然能得至尊如此另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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