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心有靈犀

053心有靈犀

眼前這個初次相見的女郎,竟然能得至尊如此另眼?

文弱書生崔文繼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微微低着頭,躬着身,慣常的裝聾作啞,乖順安靜。楊文善又對秋姜道:“三娘子如何對出此詩?”

秋姜心裏極不平靜,面上神色卻波瀾不驚,只是輕笑道:“楊公若偶遇精妙書法一副,還要問那書寫的士人是如何練就如此筆法嗎?”

楊文善略一滞色,放聲一笑:“是我迂腐了。”

秋姜笑而不語。

楊文善起身,親自為她斟酒。那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吓了一跳,忙奔過來,作勢要接他手中酒樽:“郎主不可。”

“高老退下。”

那姓高的中年男子聞言,又勸了兩句。見楊文善執意,忙找了個臺階,退到了一旁。他和崔文繼對視了一眼,默默垂首。

楊文善為她斟滿,笑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知己難求,當及時行樂。三娘子,請——”

秋姜也不推辭,一飲而盡,将空置的酒樽微微傾斜,展給他看。

“好——”他也笑着飲盡。

酒過三巡,二人頗感投緣,楊文善更是冷不丁道:“三娘子家中可有兄弟?”

秋姜道:“唯有二兄、四弟,卻非與三娘同母所出,實乃憾事。”

楊文善笑道:“何來憾事?今日你我投緣,不若效仿那古時關張桃園結義?”

秋姜吃了一驚,心中猶豫。她還未應答,簾外便有人長笑一聲,揭開簾子徑直步入:“晔只聽過三國時劉關張桃園結義,何時這關張二人私下也結拜過?”

秋姜乍然見到她,心裏又是一悶,冷眼道:“你來作甚?”

李元晔道:“你來作甚,我就來作甚。”

秋姜指着他身後門簾道:“出去。”

其實不用她開口,一直沉默的黑臉虬髯漢子虎目一睜,手中大刀已然拔出,擡手就駕到他的脖子上:“來者何人?”

刀光森寒迫人,李元晔卻連神色都沒觸動一下,語調冰冷沉靜:“謝三娘是我表妹,出門在外,由我一應照拂,既是與人結拜,怎有不只會我這個兄長的道理?

秋姜道:“我做什麽,與你何幹?”

李元晔見她依然如此憤怒,緊繃的臉色卻漸漸舒緩下來,語氣也含了一絲無奈,語重心長道:“三娘何必如此固執?那日是阿兄不對,三娘還在生阿兄的氣嗎?縱然三娘生氣,也不可拿自己的安危賭氣?”他的目光冷漠地移到楊文善臉上,“三娘尚在閨閣之中,名聲至關重要。兄臺何人,初見便要與人結義?”

楊文善不但不惱,反而微微含笑,意味不明地望着他:“阿郎此言,是在懷疑在下居心叵測?”

“豎子安敢無禮?”紅面中年人喝道。

楊文善卻揮手讓他退下,也示意黑面漢子收回大刀,對李元晔道:“在下确實唐突,但是一片赤誠,絕無不軌之圖,只是與令妹頗為投緣罷了。”

“恐怕拙妹高攀不起。”李元晔躬身拱手,“望公海涵。”

楊文善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不卑不亢的年輕人了,不由心生欣賞,道:“郎君也該問問令妹的意思吧?”

秋姜此刻道:“我不識得此人。”

李元晔都氣笑了:“謝三娘,你怎麽這麽不懂事?我是在保護你!若是毫不在意的人,晔才不管她的死活!”

謝秋姜按住桌面緩緩起身,目光一瞬不瞬地對上他,目光伫定,毫不退讓:“李四郎,你怎麽如此自以為是?你覺得我是在和你賭氣?我告訴你,我謝三娘絕不會拿自己的安危來做賭注。我比誰都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信任楊公子,所以決意和他結拜,與你半分幹系也無!”

楊文善見二人如此針鋒相對,眼中閃過一絲揶揄,忽然莞爾道:“我看二位不是兄妹這麽簡單吧?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人生天地之間,能得一知己,實乃萬分難求之幸事,既然相知,便應理解。何必如此劍拔弩張?”

秋姜歸座,不再言語。

元晔亦沉默。

室內有些寂靜。

楊文善輕笑,遣人送來七弦琴,跪在在長案上緩緩彈奏起來。高山流水般空靈澄明的序音之後,他悠然唱道:“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悲苦。君既為府吏,首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

秋姜有所感觸,神情舒緩下來,眉宇撫平,若有所思。

《孔雀東南飛》,劉蘭芝與焦仲卿——世間鮮少的堅貞不屈的愛情。縱然時過境遷,自古以來,相愛相知之人總是能得到世人的稱頌和贊美。

一曲終結,楊文善将雙手輕輕覆在琴弦上,收了餘音。他望着虛空說:“相知而不能相守,這才是世間最大的悲劇。”

秋姜神情微動,卻終究沒有開口。

元善建與皇後高氏伉俪情深,奈何天不遂人願,王氏在他登基後半載便與世長辭了。秋姜與王氏交好,自然知曉他們情深似海,也為他們惋惜。

拜別之後,元晔在她身後走出酒肆。秋姜知道他跟在自己後面,卻沒有回頭,也沒有喝止他。二人就這樣一前一後走過坊市,穿過街巷,直到闾巷深處牛車所停駐的地方。林瑜之和林敷等着她很久了。林敷本來想沖過來抱她,卻見她身後跟着的李元晔,腳步生生停住,有些畏懼猶豫,踟蹰不前。

秋姜停了一停,微擡裙裾就要登上牛車,元晔在她身後道:“三娘與晔,互相總是多有誤解。但是,無論如何,晔只希望三娘保重自己,切莫親信他人。畫虎畫皮難畫骨,需知人心險惡。出門在外,萬事小心。”說完,他轉身朝來時的路走去。

“阿兄!”秋姜跳下車轅,快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元晔順勢轉身。

秋姜沒有說什麽,但是眼神明顯透出不舍。二人對視良久,他忽然張臂将她擁入懷中,緊緊鎖住,仿佛怕她再度逃開。許久,他才松開,握住她的肩膀,低頭注視着她溫柔明麗的面龐。

秋姜望着他認真的神情,忍不住“噗嗤”一笑,不受禁锢的雙手又開始不安分,揪了揪他前襟的紫金對領。

“別鬧。”元晔捉住了她的手。他此刻低眉凝視的神情是如此溫柔,秋姜笑着笑着,漸漸有些不知所措,眸光閃動,睫毛睫毛撲閃,終于顫巍巍地閉上了雙目。元晔在此時低下頭,溫暖而略有些幹燥的唇,緩緩印在她微微顫動的眼簾上。

這個女郎——也有如此安靜和羞怯的時候?元晔離開之後笑道,右手摸了摸她的頭發,牽了她的手:“走吧。”

在林瑜之和林敷複雜的神情中,元晔将她抱上了那輛在牆角等候已久的牛車。

從那日之後,李元晔就搬到了西塢林氏的塢堡,住在秋姜旁邊的一個別院裏。林敷這幾日過來院裏見她,欲言又止,仿佛想問點什麽,又礙于什麽而不便開口。秋姜憋了很久,這天實在忍不住說道:“你有什麽便說吧。”

林敷又是一陣沉默:“……你喚他阿兄,可是那日,他分明……你們到底是什麽關系啊?”

秋姜面色一紅,但仍是大方地對她笑了笑,坦言道:“他是隴西李四郎,我的表兄,我的阿兄,我的檀郎。”她語氣裏滿溢的愛意讓林敷愣怔,随即促狹地笑起來,推了她一把:“這樣的話說出來,你也不知羞?”

秋姜撥開她:“喜歡就喜歡了,有什麽大不了。況且——”她私下望一望,放輕了聲音,“此地又沒有旁人。”

她的笑聲輕輕地化作了微風,卷過廊下飄落的榆樹葉,緩緩飄落到中庭,有人此刻從院門外悄然走進,葉片正巧落在他的鞋尖上。

秋姜不經意斜眼便見了他,有點兒心虛,撫了撫頰畔的碎發:“修文,你怎麽來這了?”

林瑜之沉默了會兒:“……我來送還你的書貼。”這是他幾日前和她借去臨摹的。放下後,他轉身離開了院內,習武之人耳力好,身後又傳來少女的竊竊私語聲,他鬼使神差地在樹蔭下藏住身形。

“……隴西李氏,又是行四,也叫‘檀郎’……難道,此‘檀郎’便是彼‘檀郎’?”林敷驚訝出聲,“隴西李元晔,江陵王嫡次子——琅琊公?”

她震驚地無以複加。

秋姜道:“正是此人。”

林敷好久才漸漸接受這個事實,眼神明亮:“無怪乎如此風華!原來他就是琅琊王恭的首徒,隴西李郎李元晔?世人都說他的容貌是北地最秀美廣袤的山川,舉世無雙,非珠玉俗物可比,都說他的胸襟氣度就像氣吞萬裏的寰宇,有容乃大,海納江河。與三娘,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秋姜被她說得“咯咯”笑起來。

——四娘說的一點不差,确實門當戶對,一對佳人。

林瑜之踉跄着奔出院子,落荒而逃。岔路側邊也有一人穿過柳蔭過來,不備之下,與他撞了個滿懷。二人齊齊後退,方各自穩住了身形,對視一眼,皆是無言。不過這沉默了片刻的功夫,空中揚起了透明的雨絲,霏霏落入池塘水面,有魚兒躍起,翻滾着吐了幾個泡花兒,蓮花芙蕖随着蕩漾的微波滉瀁折羞。

還是李元晔比他鎮定,笑了一笑道:“在下隴西李四郎。”

林瑜之冷冷道:“你我不是同道中人,不必如此禮儀。”

李元晔見他如此坦率,也不再裝腔作勢,逼近了兩步望着他,眼中盡是促狹之色:“你喜歡我的三娘?”

林瑜之愣了一愣,輕哼一聲,神色更冷。

李元晔更是嗤了一聲,意興盎然地在他身側徘徊審視,像是在鑒賞什麽藝術品。只聽他悠悠笑道:“我與三娘青梅竹馬,從小,三娘就沒有什麽不對我說的。日前她告知我,有個寒門庶子對她殷勤備至,我只當她玩笑話呢。三娘就喜歡說這些與我聽,看我的表情,我若是生氣,她便開心,但我若真的生氣了,她又擔心。那日我真的是生氣極了,我對她一片真心,再試探也有個底線?若是蕭頤、崔穎等人愛慕她,我倒也釋然。怎有庶民之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三娘見之,連忙致歉,與晔說,‘鳳凰于梧桐木上栖落,怎有築巢于貧寒土屋的道理’?晔細想,确實如此。”

林瑜之面皮抽動,臉色燥地通紅。如此羞辱,他卻不能反駁,只能死死咬住牙齒,袖中手指已經掐入了掌心。

“我希望你好自為之。”李元晔瞥了他一眼,施施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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