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州郡龃龉

055州郡龃龉

後幾日,林瑜之都沒有來見秋姜。秋姜沉溺在與元晔重逢的欣喜中,心無旁骛,自然無暇顧及他。在他手把手的教導下,這七弦琴她學了一周便有了一些成效,如今已能演奏一些簡單的曲目。

這日天晴,林敷過來與她說:“難得有個爽快的日子,三娘子陪我去鎮上吧?”

秋姜也正閑得無聊,欣然答應,出門時卻又使人喚來了李元晔和林瑜之。二人在側門狹路相遇,均是怔了怔。秋姜倒沒發現,只想着好些日子沒出門了,既然是去鎮上,那便叫上衆人一同前往。

牛車從塢堡到鎮上東市需要一個時辰的車程,秋姜便和林敷說笑。說了會兒,她便發現林敷心不在焉,笑道:“你有心事?”

林敷沒料到這麽輕易就被她發現了,懊惱地瞟了她一眼,拔了拔指甲道:“什麽都瞞不過你。昨日東市有人來告知我,吐谷渾的胡商運來一批緞布,質料很是華美,我想前去看看。”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四娘這是找到心上人了?”

“我不理你了!”林敷面頰緋紅,狠狠瞪她。

茍叔将牛車停在闾巷深處,下車後,林敷随着等候着的中年男人帶幾人步行去到東市西北的一條小型街巷。高高的坊牆将內外隔絕了,一路走來,只能望見頭頂蔚藍的蒼穹,遠處高山上層疊的白霧。別處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此地倒是清幽。往深處走,人流更為稀少了。

林敷詫異地問那領路的中年男人:“店家,這番市怎地如此偏遠?”

那中年男人并不回頭,只顧低頭領着路,嘴裏高聲道:“呦,小娘子,此地又非沿海商埠,也非西北邊境之地,哪裏來的番市?那些個大城市還不定有呢。不過是些小股胡商擰在一起,時間久了,秩序混亂,實在不像話,縣裏府君便做主給他們劃了塊地,供給他們買賣。到底是外邦商旅,難免和本地商者店家鬧得不愉快,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紛争,就給他們選了這麽個地方。”

雖然朝廷一度對商賈互通往來加以遏制,但是利益所向,民間大多鑽着空隙,像新安這樣與南朝接壤的南部小縣城,很多時期都是三不管地帶,自然沒那麽嚴苛了。常年戰亂,法度自然不及,舉報也無用。上面人見有利可圖,也都睜一眼閉一眼,能撈一點是一點。

那中年男子一步三拐,終于在小巷盡頭的一個宅院前停下。宅院占地幾畝,臺階拾級而上,院門是敞開的,遠遠望去可以看見裏面用彩布木欄隔離的鋪肆小攤位,幾個胡商在那兜售。

進到裏面,秋姜正要陪她往內,林敷卻攔住了她:“我一人前去便好了。”說罷不待她反對,喜滋滋地随着那中年男子閃身便進了內側。

秋姜對元晔道:“我們去別處逛吧。”

元晔溫和地點點頭,輕聲道:“好。”

二人說笑着走遠了,林進之回頭看着林瑜之,讪笑道:“謝氏貴女,當配王侯将相、貴胄公子,我等庶族還是不要妄想了。”他雖然傾慕謝氏三娘,卻也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如果不是馬氏總是催着逼着讓他來,他也不想來讨人嫌。

但是林瑜之——他又比自己高貴到哪兒去呢?

和隴西李氏的士子一比,簡直是雲泥之別。何況李元晔是江陵王嫡子,一品公侯,尊貴無比。之前謝三娘對林瑜之的些許溫情,也不過是可憐他罷了。可笑的是他信以為真,多番期盼。兩兩比較,謝三娘棄他如敝履,毫不猶豫便與李四郎走了,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

難道這還不夠明白?

思及此處,林進之有些嘲諷地側頭看了林瑜之一眼,輕哼一聲,徑直走開了。

“阿兄,你可有想過,我們何時回去?”走了會兒,秋姜問他。

李元晔想了想,道:“時機尚未成熟。待此間事情敲定,我便與三娘一同回都靈。”

“你有何事?”

他遲疑了會兒,低頭對她笑道:“也沒什麽。蘭奴之前與我鬧別扭,自己跑出來了。她是我最重要的幫手,知曉我太多秘密,我不能任由她在此處胡鬧。”

他神态自若,秋姜也沒有多想。

元晔看到前面有賣首飾的鋪肆,便道:“相識已久,晔還未贈與過三娘什麽呢。”說着領她到那邊,擡手翻了翻,挑了支和田玉簪執起來。

那形似昆侖奴的黑臉幹瘦女人谄媚地笑道:“貴人好眼力,這是昆侖出産的上等玉石。”

“喜歡嗎?”他問秋姜。

秋姜笑着點頭:“阿兄送的,三娘都喜歡。”

元晔問那女人:“幾值?”

女人從旁窺了他一眼,試探地伸出兩根手指。元晔清朗一笑,取了一個錦袋,“咚”的一聲擲到攤位上:“不用找了。”轉身穩住秋姜肩膀,低頭替她簪上。

秋姜笑盈盈地擡手摸了摸,拉了他的衣袖朝深處走去。

那女人在後面打開錦袋,目光都直了,顫巍巍地捧起那分量十足的金塊。

路上又逛了些鋪肆行攤,日落時分,他們去了院門外的臺階上會合。到了那裏,卻見林瑜之眉頭緊鎖,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林進之正和那中年店家說話,語氣焦急:“怎麽就不見了?這院子又不是吃人的鬼屋,定是你拐了我家四娘!”

店家大呼冤枉,于是把來龍去脈一股腦兒和幾人說了。原來,他是東市街角位置的一家小脂粉肆的東家,因為物美價廉,林敷一直都在他這裏買胭脂水粉,順便讓他幫着留意時興的物什。幾日前,林敷叮囑他留意一些女兒家的私密物件,他一直遍尋不到,昨日晚上卻有幾個胡商登門拜訪,說是有新到的商物。往日店家還不會這樣大意,向來只餘相熟的易物,但是此時他正愁找不到貨源,兩下一拍即合,便打算今日帶着林敷上他們那兒取東西。誰知到了院內的鋪肆,店家被一個胡商纏住說了會兒話,等說完回去一看,林敷已經不見了。他自然惶恐,問那胡商,那幾個胡商卻說林敷早就離開了,他們沒有瞧見。

林進之仗着人多占理,當下就拽住他的衣襟,道:“胡說八道!是你領着我們四娘子去的,如今人不見了,胡商也找不到了,你還說和你沒關系?你想推個一幹二淨,沒這麽容易!”

店家哭喪着一張臉:“郎君息怒。你打死小的也不濟事啊,小的也是被人騙了。這種昧良心的事情,小的萬萬不會做的!”

林進之還要逼問,李元晔卻在此刻開口了:“不一定與他有關。”

林進之一怔,手裏不由地一松。元晔走過來,遞給店家幾塊碎金,笑道:“店家受驚了,林郎也是關心心切,萬望見諒。關于林家小娘子失蹤之事,大家都不願的,希望店家能将事情始末細節相告。”

店家忙推辭不敢受,眼睛卻直勾勾盯着那金子,暗暗咽了咽口水。

李元晔笑着塞進了他的手裏。

他想推開,手一握住卻怎麽也放不開了,不由尴尬地站在那裏讪笑。元晔笑一笑道:“店家鋪肆在東市何處?令妻可與你同住?”

店家愣住,不明白他為什麽問這個。林進之已經替他答了,多少有些鄙夷:“東市西北的鬧處,他妻子卻是個悍妒的農婦,每日都要看着他。”

店家羞得滿臉通紅,卻不敢反駁。

元晔道:“那便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了。”

林進之奇異道:“為何?”

元晔走了兩步,緩緩道:“擄掠人者,大抵不過三種:一,私怨;二,劫財;三,劫色。且不論林家娘子大多居于塢堡之內,不太可能與人結仇。且若是私怨,為何不直接殺了林家娘子?或在鎮外荒林中動手即可。此處雖然僻靜,人流不少,被看見豈不是大大不妙?如此大費周折,得不償失,有違常理。劫財就更沒有可能了。”

秋姜點頭贊同:“歹徒既然事先與店家聯系,便應知曉四娘出身庶族,并不富裕。”

元晔又道:“那便只剩下最後一種可能了。”

秋姜冷笑:“收買胡商、聯系店家、置辦器物商品,所耗費的物資人脈和錢財不少,此人定然身家豐渥,絕非等閑之人。”

元晔總結道:“有錢有勢,不惜重金籌謀,且意在劫色,這位店家卻懼內、貪財、住在鬧處,哪樣都不符合。”

店家面色有些讪讪的,擡手擦了一下額上的冷汗。

林瑜之開口道:“說了這麽多,到底如何找尋家妹?”

秋姜寬慰他:“你先不要急。胡商出入,必須有擔保和文書,這些人在戶曹的番冊上必然有所記載。我記得西塢林氏與邱戶曹有些交情,我們去找他問問吧。”

事不宜遲,幾人趕忙前往邱明渡的住處。

縣衙內置有各級官吏住宿的屋舍,但是由于行動不便,官吏們大多不願住在縣衙內院,但凡攢了錢財便會搬出,另尋住處。這位邱戶曹雖然只是個八品小官,年秩不過帛五十匹,粟一百石不到,居然也在西元坊置辦了一個偌大的宅院,占地多畝。

幾人報上來意後,一個小僮帶領他們到堂內上座,一面到內側禀報去了。林進之四處看了看,臉上的驚嘆怎麽也忍不住,咂舌不已:“一個戶曹,也這般富有嗎?”

秋姜卻遞給他一個眼神,示意他不要瞎說。林進之後知後覺,忙環顧四周,見無人聽見,方低下了頭,不敢再多舌了。

北魏建國初期,官位大多由鮮卑貴族壟斷,保留着游牧民族的習性,各級官員都無俸祿,任其各自搜刮,上至朝野,下至地方,政治一度*不堪,民怨載道。直至文帝改革後,以三長制代宗主督護制,始行俸祿制和均田制,地方守宰授予公田食租,自刺史、郡守、縣令等官而下,漸次降低,各分得良田若幹頃不等。

雖然如此,各地官員大多積習難改,貪污受賄、搜刮民脂民膏那都是家常便飯。雖然前有太武帝嚴刑峻法,後有文帝大肆任用漢門儒生加以牽制平衡,卻屢禁不止,也有不少漢門儒生從仕後與之同流合污,各地豪強地主宿地園囿豪如宮殿,僮仆千人,豢婢數百,一餐萬錢,地方官吏也聚斂無度,甚至有些地方賣官鬻職皆有定價,情形複雜,難以一一贅述。

縣衙中小小的一個縣尉,家産便如此豐厚,可見一斑。

過了會兒,方才離去的小僮領了一個身着藏青色襦衫的綸巾文士出來了。此人面相慈善,見到林進之便笑了一笑:“多日不曾拜谒令尊,二郎前來,所為何事?可是令尊有事遣使?”

“不敢。”林進之退到一側,給他介紹身後的人,“這二位貴人是隴西李四郎和陳郡謝三娘。”

邱戶曹雖然常年杵在地方,擔的又是關于民戶之類的設掾及史的閑職,早年也曾雲游四方,到底是有些眼力的。他見這一郎一女雖然年輕,氣度頗為不凡,想必是豪門貴士,不敢怠慢,施了個禮,道,“不知二位貴人找在下所為何事?”

元晔上前道:“救人如救火,我們就不多廢話了。”于是将今日出門,林敷被擄的事情經過一一告知。

邱明渡的眉頭越皺越緊,思索了好一會兒,忽然擡眼,沉聲道:“不瞞二位,依在下愚見,這件事幾位還是不要橫加幹涉為好。”

林瑜之冷冷道:“失蹤的是家妹。”

元晔也道:“既然上門,我們已然料到對方來頭不小。邱府君放心,只需府君檢查番冊,告知我們那幾個胡商的所在即可。其餘的事情,我們會自行解決,絕不麻煩邱公。”

邱明渡嘆了口氣,神色難得有些嚴肅,語重心長地說:“鄙人知曉二位出身不凡,但是,請聽我一句勸,強龍不壓地頭蛇。新安地方雖小,牽扯甚廣。若不是我見二位俠義心腸,西塢林公又是在下多年好友,在下絕不會淌這趟渾水。”

元晔道:“還請告之胡商所在。”

邱明渡見他态度堅決,其餘幾人也都盯着他,态度沒有絲毫松動,面皮抽動了一下,垮了下來,長嘆口氣,道:“也罷。”又道,“既然如此,我也不隐瞞了。此事也不用翻找番冊,那幾人并非胡商,而是縣中清平坊內東街大戶孫府的傭農。這幾月來,這樣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樁了。”

“孫府?那是什麽來頭,竟然如此橫行無忌?”秋姜皺眉。

邱明渡道:“那孫府的主人名喚孫瑾,乃是河南府參軍孫将軍的侄子。”

秋姜道:“河南府參軍?也不是多大的官啊。”如果她記得不錯,這個官有很多種類,但是最大不過從五品,大多是六七品小官,且很多種類都是文職。

邱明渡哈哈笑道:“凡事不論官位大小,而講一個權勢。這河南府參軍名叫孫文之,是汝南郡兩大望族之一孫氏的直系子弟,又是汝南郡郡守盧慶之的表兄。盧慶之在這汝南郡的權勢如日中天,哪怕是這新安縣的新安侯,也不敢開罪于他。孫文之與盧慶之雖然只是表兄弟,卻素來親厚,其子孫銘和新安侯之子梁用多有龃龉,孫銘幾次三番羞辱陷害梁用,新安侯梁重卻礙于盧慶之的權勢不敢追究分毫。”

秋姜心中驚訝不已。

新安侯雖然不是開國縣侯,也曾任征南大将軍平定過南方戰亂,後來雖然卸甲歸鄉,只封了個從二品散侯,也不至于如此畏懼區區一個郡守吧?汝南郡雖然是上郡,汝南郡郡守撐死了也不過是個正四品之職,等同于下州刺史罷了。

不過她仔細想想,倒也不是很難理解。北魏州吏與州軍府僚常加帶郡縣長官,而鎮将與郡守也常互帶兼任,正如北魏初期為了鞏固統治,常派遣宗室諸王出任州郡都督兼刺史,将民政與兵權合二為一,以便于更好統治地方。雖說這樣的情況下,若一官員一身帶數職,數職中有一實授的主要官職,其餘則為佐帶。但仍有不少州吏府僚、鎮将郡守想方設法總攬大權,以至于有不少地方的郡守州官不将無實權的縣侯公侯放在眼裏。

當然,汝南郡雖然是郡守大權在握,整個豫州卻是兩足鼎立的。應該說皇帝早有遠見,當初河南王元瑛被下放到豫州任河南王時,皇帝只封他為豫州都督府大都督,讓他總領兵權,卻任命了出身寒門的陳慧為豫州刺史,加以牽制。兩人這些年雖然明争暗鬥,表面上倒也風平浪靜。

邱明渡道:“那孫瑾公子的住處便在孫府東北六百裏不遠處,二位,若是決定動手,千萬不可魯莽行事。孫府置有私兵五百,個個骁勇,這可不是鬧着玩的。若是真出了事——”

“他還敢把我們殺了不成?”秋姜道。

邱明渡呵呵笑了笑:“便是殺了你們,又能如何呢?不說不會有旁人知曉,縣長也不敢管,哪怕日後追究起來,也只需推個緝拿匪寇誤殺。二位再有權勢,哪怕是京都貴人,在這汝南的一畝三分地上,還是不能把他們如何的。若是逼得急了——”他四處望了望,神色晦暗而暧昧,道,“這天下都這麽亂了,小心狗急跳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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