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謀而後動
056謀而後動
秋姜冷笑道:“難道,就任由他強搶民女、逍遙法外?”
邱明渡抄着手在那兒穩了穩步子,道:“這天下不平的事情多了去了,小娘子,你能管得了幾遭?為了一個小姑與孫府和盧家為敵,就等于是拿雞蛋往那石頭上砸,是要粉身碎骨的。劃不來,劃不來。”他連連搖頭。
秋姜還未開口,林瑜之已然聲色俱厲:“不是你家娘子,你自然說得輕松!世上就是大多你這樣欺軟怕硬之人,百姓才苦不堪言。”
邱明渡神色陡變,眯起眼睛打量了他半晌,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夫一番好意,敢情着還被當成驢肝肺了?既然如此,在下也不便多言,言盡于此,諸位輕便。”說罷,拂袖離去。
離開邱府,一路西行,幾人的情緒都有些低落,路上也沒什麽交談。好不容易找到家酒樓暫歇,秋姜做主選了二樓靠角落的隐蔽處,點了幾樣小菜。
“阿兄,事到如今,我們該如何救助四娘子?”秋姜問元晔。
元晔低頭給她斟滿酒液,道:“不可意氣用事,凡事都應從長計議。”
林瑜之難以抑制地冷笑一聲:“救人如救火,耽擱一分,我四娘就危險一分。不是李郎之妹,李郎自然旁觀悠然。”
元晔倒也不惱他如此無禮,只是含笑望着他:“距離令妹被擄也個把時辰了,要是真的出什麽事,也早就發生了。”
林瑜之縱然憤怒無比,卻無從反駁。又聽得秋姜在一旁道:“阿兄說的不錯,三郎,切勿自亂陣腳。阿兄必有定計,一定不會棄四娘不顧的。”
她此話一出,不但沒有絲毫緩解,反而如熱油澆上了大火,林瑜之霍然站起,冷冷道:“那你們繼續籌謀吧,四娘我自己救。”
秋姜擔心他打草驚蛇,一路追下樓,終于在門口攔住他。
“你在置什麽氣?”她皺着眉凝視他,語氣難得地有些嚴厲,“若是你莽撞行事,不但救不了四娘,還會害了她!”
林瑜之沒說話。
秋姜道:“憑你一個人,能力敵孫府五百力士?不但你自己葬身虎口,一旦打草驚蛇,賊人必将四娘移至他處,屆時我們再想尋到四娘下落,便困難了。”
“……我不是信不過你。”林瑜之別開視線。
“……那是為何?”秋姜并非驽鈍之人,她凝眉微思,試探着捕捉他逃離的神情,輕聲道,“……你不喜歡李郎?”
“……”
“為什麽?”秋姜真的難以理解,“他那麽優秀。”
林瑜之回頭看她,認同地點點頭:“是,他非常優秀,至少在三娘子心裏,他是這世間最為優秀的少年郎,無人可比。”
秋姜尚沒回過味來,他已經轉身離去。她正要追上,元晔卻從樓內出來,從身後拉住她,道:“讓他去吧,讓他靜一靜。”
秋姜回頭:“你不怕他……”
“不會。”他笑得伫定,不知為何,眼中又稍帶幾分憐憫。秋姜心裏全是林敷的事情,沒有深思,對他道:“我們該怎麽救四娘,阿兄,你可有良策?”
元晔領了她折返回去:“我們內說。”
不料上樓時身後有人道:“二位留步。”
秋姜與元晔齊齊回頭。
那邊角落的人起身朝他們信步過來,原本是西北角的昏暗處,有陰影遮擋,蔽障一出,青年的身形馬上清晰了。見他們都望着自己,他先是笑了一笑:“見到我很意外嗎?”
秋姜情不自禁上前了兩步,行至一半又覺不妥,笑容勉強地擠了擠,終于在唇邊塵埃落定,但語氣不穩:“……真巧。”
元晔望着她的側臉,一時沒有上前。
楊文善亦過來幾步,彬彬有禮地笑道:“其實,方才我在角落就看見你們了,但是二位好像有體己話要說,我一時不敢上前。”
秋姜強壓下那種噴湧而出的情感,慢慢地笑了一笑:“只是一些私事。”
楊文善笑着搖搖頭:“你說的不是實話。”
秋姜簡直難以置信地望着他。
楊文善深深地望着她,笑道:“你的眼神和我阿妹像極了。她每次說謊的時候,總是望着我,一點都不帶眨的,怕是我不相信似的。如果下次,你嘴角的笑容能自然點的話,興許我就信了。”
爾朱操在後面沒心肺地笑道:“那小娘子下次笑得自在點。”
秋姜瞪了他一眼,那種悲切的心情被沖淡了些。隔世相見,最為親厚的兄長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又想到這個國家已經從上至下日漸腐爛,他即将成為歷史浪潮中的犧牲品,她怎能不悲痛呢?而她,根本無力改變。
自武帝開始,歷代皇帝大多節儉反貪,逐步加深改革,但是胡漢對峙,利益沖突尖銳,而庶族飽受士族壓迫,士庶矛盾不可調和,文帝執政時為了緩和矛盾而代之溫和的法度,本已延緩二者關系,但先帝又太過急功近利,到了當今陛下執政時,已是水火不容。各地州郡有不少庶族農民不堪壓迫傭兵造反,而自漢化不斷加深,鮮卑貴族的特權日趨減少,不滿者數之不盡。
元晔走到她身後,輕輕握住她的肩膀。秋姜回頭望去,他對她笑了笑:“你忘了四娘?”
秋姜一怔,不知如何回答,總覺得他話裏有話。她順着他的目光望去,楊文善正微微含笑望着他們,态度友善;她愣怔了一下,緩緩回過味來,又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回頭和楊文善欠身道別。
楊文善望着二人步伐一致地并肩上了樓,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爾朱操道:“大家笑什麽?”
楊文善道:“少年英雄美嬌娘,夫妻恩愛似鴛鴦,心有靈犀,叫人羨煞。”
爾朱操“啊”了一聲,不解地望着他:“大家,你糊塗了,他們可不是夫妻,是兄妹啊。”
楊文善側頭望了他一眼:“那你敢不敢和我打賭?”
“什麽賭?”
楊文善道:“他們二人日後必成夫妻。”
爾朱操奇道:“大家何以如此伫定?操以為,世事無常。昔年司馬相如和卓文君那麽恩愛,最後還不是互生嫌隙,險些和離,何況這八字還沒一撇的事。”
楊文善回頭看了他一眼:“明德,書沒讀過幾本,這咬文嚼字的水平倒是見長了。你知曉漢學幾個典故,也敢這麽取來胡亂自用?”
爾朱操抿了抿唇,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林進之已經回去了,秋姜和元晔換了個雅間落座。她見他一言不發,案上的點心也沒怎麽動,心裏笑了笑,拈起一塊豆糕送到他的唇邊,緩緩倚身過去:“再皺眉,成小老頭了。笑一笑,十年少。乖,張嘴。啊——”
元晔望着她笑眯眯的長眼睛,忽然擡手,将她按在自己懷裏。他居高臨下地望着她,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眼睛裏的笑意像是笑,又不像笑,總有那麽點兒咄咄逼人的味道:“我每次做錯了事情,三娘總是不問緣由便诘難,輪到三娘自己呢?”
“秋姜做錯了什麽?”她仰頭定定地望着他,眼底的笑容也有些孤傲的挑釁。
元晔道:“三娘還要來問我?”
秋姜蹙眉,不解道:“我不明白,當然要你這個诘難者來解答了。”
元晔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微微冷笑:“你總是這麽有恃無恐嗎?”
秋姜道:“非也。”
“那是為何?”
秋姜望着他徐徐地笑了,從他懷裏擡起右手,覆蓋到他的臉上,眼神忽然變得非常溫柔:“我相信阿兄信我的,就如我每次不管多麽無理取鬧,你每次不管多麽生氣,總能包容我,總是把三娘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這樣對三娘,三娘怎麽會無動于衷呢?所以,你也一定要相信,三娘此刻也是全心全意地對你的。”
元晔靜靜地望着她,望着她溫柔明媚的長眼睛,只覺得心裏有一股暖流在緩緩流淌。沒有無緣無故的付出,誰都希望自己的心意能得到回報,誰都喜歡一點即通、善解人意的女郎。也許,謝秋姜不是這世上最聰明最溫柔的女郎,她文采出衆,卻略輸武功,博覽群書,卻略遜音律,但是,她一定是最了解他、最和他脾性相投的那個人。
在過去的十八年裏,他遇到過各種各種的女郎,她們或美貌、或才華出衆,或對他一片癡心,但是,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從來沒有一個人能讓他如此情不自禁。她仿佛就是他的另一半,無論她如何對待他,哪怕他也在那一刻怨怼憤怒,過後又覺難以割舍,讓他心甘情願地折節去包容她。
李元晔抱緊她,低頭時,下颌磕在她五黑秀麗的發絲上,他忍不住撫了又撫。良久,他才放開她。
秋姜拈起方才放下的點心遞給他。
他接了,當着她的面一點一點吃下去。
秋姜笑得眉眼彎成一弧月牙,将那盤子推到他面前:“你中午都沒怎麽吃,多吃些。”
“你也吃。”元晔道。
秋姜點頭,陪着他用食。
吃的時候,她又問他關于營救四娘的事。元晔的笑容很從容,給人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不用我們自己出面,有人會幫我們的。”
“誰會幫我們?”
元晔道:“三娘可聽過‘不戰而屈人之兵’。傾盡全力與地方決一死戰,最後只能兩敗俱傷,這是下下之策。若是可以不戰即勝,又何必拼得你死我活呢?”
“你說清楚點。”
“在這新安縣,誰與孫家最為不睦?”
秋姜略一思索,恍然回神,眼中閃過一道亮光,一字一句狡黠地笑着吐出:“新安侯梁重。”
元晔笑着點頭:“三娘就是這麽聰慧。”
秋姜道:“少來了。這只是一個大致方向,具體如何營救四娘,還需從長計議。”
元晔道:“三娘說的不錯,萬萬不可魯莽行事。那邱戶曹也說了,新安侯素來謹慎怕事,以往愛子被欺辱也忍耐下來了,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與孫氏一族撕破臉的。”
秋姜蹙眉:“那該如何是好?”
元晔微微一笑:“其實,晔心中已有一計。”他附耳過去,對她輕聲細語了幾句。秋姜的眼睛越來越亮,驚喜道,“事不宜遲,那我們快去。”
“不可。”元晔道,“時機不到。現在,我們先到外間尋處邸舍休息一二,到了晚間再行動。”
秋姜一想也是,只好按捺着焦急的心情和他一起出了酒樓。
好不容易挨到日落,夜晚卻遲遲不來。元晔見她在庭中踱來踱去,上前按住她的肩膀,把她送回屋內:“你去休息一下,等到了時間,我會叫你的。”
秋姜實在不願意進去,卻不得不進去。
元晔将房門阖上,忍不住失笑,回了自己的房間。蘭奴早等候已久,見他回來,忙從屏風後閃身而出。多日不見,她倒是沉穩了不少,神色淡漠,一身勁裝作郎君打扮,對他拱手:“見過邸下。多日不見,邸下可是安好?”
“托你的福,我一切都好。”元晔到一旁取了杯茶,側對着她啜飲一口。
蘭奴一直低眉斂目,此刻迅速地擡起眼皮望了他一眼,不料他此刻回頭,目光正巧與她對上。她連忙生生別開目光,神色冰冷:“邸下交代的事情,蘭奴已經都做完了,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去?”
元晔停頓了好一會兒:“你是在怨我?”
“婢子不敢。”
“我不想聽假話。”
蘭奴低下頭,語氣不似方才那麽冷硬,嗫嚅着:“我為邸下效命多年,邸下卻因一個女子遣使我離去,蘭奴心裏确實不解。縱然你說這是重要的事情,只交予信得過的人,你也不能否認,是因為謝三娘才懲罰我。”
“你做錯了事,當然要受罰了。”元晔溫和地笑了笑,道,“蘭奴,你還是一個孩子呢,知道什麽是喜歡,什麽是不喜歡?你只是太過依賴我罷了。”
“不是!”她憤怒地望着他,仿佛心裏的淨土被踐踏了,“喜歡就是喜歡!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十四了,我與謝三娘一樣的年紀!”
“你是你,她是她。”
“有什麽不一樣的?”她的目光冷得像冰,厲地仿佛能穿透堅石,“是因為人不一樣?還是因為在你心裏不一樣?”
“……”
好一會兒,他才轉過身:“如果你真的不願意,你就回江陵去見大兄吧。”
“你要趕我走?”她帶着哭腔大聲道。
“我只是希望你冷靜。”
“你不敢看我,你心虛!”
元晔轉過身來,因為這孩子氣的話笑了:“你與三娘同齡,為何性情相差如此之大?蘭奴,我一直都試你為至親至信之人,所以,我喜歡我們日後仍然能和平共處。”
蘭奴明白他的意思,咬着牙不願意再讨論這個話題了,轉而冷冷道:“我現在是孫銘的幕僚,他沒看穿,一直都很信任我。我查到,他在城東齊煥山有幾座礦山,以別人的名義開采,表面上是普通的石礦,實際上卻是鐵礦。”
鹽鐵素來是官營的,私自開采,這是重罪,等同謀反。如此大事,肯定不是孫銘一個人可以決定的,定然有孫文之在後支持。作為汝南郡的一把手,盧慶之也脫不了幹系。
“真是天助我也。”元晔低頭笑起來,用金簪撥了撥即将熄滅的燭火,“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這樣的蠢貨,怎麽可能成事呢?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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