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桀骜少年

江渝去了研究所不久, 曾芹的電話就打了來。

說學校目前不禁他的賽, 訓練照舊, 并讓他下午來訓練館參加訓練，距離聯賽也沒多少日子了。

“你江老師幫你說了話，你要謝謝他。”

曾芹算是放了心，語帶欣慰：“你不知道吧, 江老師過世的父親和謝老師是故交——就是你知道的那個謝老師。江渝就拜托他出面說了下你的情況，希望學校管理層酌情考慮，最後才有了這個結果。”

“你別看你江老師平常話不多，也不怎麽理人，但他還是關心你的。這次借了難得的關系為你疏通，以後做事可別再沖動了。至少也要想想這次江老師幫了你多大的忙。”

淩焰沉默稍許，低聲答應了, “曾教練，我知道了”。

曾芹忍不住笑, “行了，怎麽聽着可憐兮兮的。你江老師心軟, 你往後在他面前這麽一撒嬌，他怎麽都會照顧着你——不過，可不許再闖禍了”。

淩焰想，他當然知道江渝心軟, 江渝是他見過內心最柔軟的男人。

內心柔軟，性格卻堅韌。雖然也有脆弱低落的時候，他也知道江渝曾一度被擊垮, 但無論如何，這個男人至今清醒而卓越。

曾芹的電話挂下沒多久，淩父就給他打來了電話。

時隔半個多月，父子倆第一次正兒八經說上話。沒有劍拔弩張，也沒有嘲諷奚落，此刻電話兩頭安靜平和得莫名詭異。

淩焰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但他就不能理解這個老頭子了，一時更不知道說什麽。

“你把宇成打了。”

淩父好像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這麽一個直接又習慣性的話頭。

“嗯。打了。現在應該還在醫院裏，你可以去看看。”淩焰陳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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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一會，淩父才道：“我和你陳阿姨去過了，遇到你教練，知道是怎麽回事。”

淩焰沒有說話。

“宇成有錯在先，不過你打人也不對。”

淩父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這件事理不清。一手是自己兒子，一手是自己喜歡人的弟弟，他想要和平處理，但他心裏也知道，淩焰過不去。

“小焰，什麽時候回趟家？大家一起坐下來——”

“我想問您個問題。”

淩焰異常平靜，好像接下來說的話，早就在心裏預演了無數遍。

“你說。”

“你是不是一直恨着媽媽。”

“你懷疑她設計你，懷了我，然後你不得不娶她。在你看來，我的存在就是你們之間最終較量的恥辱證明——你留着我，就是為了時刻羞辱媽媽——所以我媽不喜歡我，因為她後悔生下我。”

電話那頭開始是空白的幾秒，緊接着傳來急劇的喘氣聲，伴随着幾聲壓抑悶咳。後來，淩焰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似乎在焦急詢問什麽。但最後，這些聲音都沒有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明柏都告訴你了。”

再次開口，淩父像是換了一個人，他的聲音很低，是可以察覺到的怒氣和震驚。

“嗯。”

淩焰站在江渝在陽臺經常待的位置，擡頭看着遠處幾重雲層游蕩。

“你別怪舅舅，我逼他的。他也不容易，這麽大年紀了，還被自己外甥擺了一道。”

“......”

淩父似乎到了一個很安靜的地方，淩焰聽到自己房間門打開時背後海報發出的嘩啦聲響。

“小焰，我不知道你舅舅怎麽和你說的。”

淩父坐在淩焰經常坐的轉椅上，看着一旁書櫃上擺着的淩焰手舉金牌的照片。

“但我從沒有後悔生下你。你是我唯一的兒子，這一點，過去是，以後也是。”

父子之間第一次這樣交流，淩焰站着，忘記了怎麽回應。

“你小陳阿姨是我喜歡的人。這一點，我也不會否認。你還小，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意味着什麽。我年輕那會就喜歡她，後來她嫁人，我承認我也沒忘記她。”

“那媽媽呢......”淩焰開口啞了嗓子。

那邊的淩父很久都沒有說話。好一會，“我現在只能告訴你，我不恨她。我心疼她”。

淩焰閉眼。

又是長久的沉默。

“我年輕的時候挺要強的，你媽媽的性格也......很強勢。我原先是很欣賞她的，一個女孩子，能在設計行業憑一己之力打拼出成績，其實挺不容易。你媽媽就是太傻了

——她在我這裏吃了虧，非要在我這裏找回來。”

“酒會上的事，你舅舅和你說了吧......我那時事業上有點困難，四處求人，四處碰壁。自尊心很受打擊。加上年輕氣盛，有些事更容易鑽牛角尖......事情發生之後，我确實恨了她一段時間。但懷了你，我也有責任。”

淩父幹笑了聲，這些荒唐往事和子女說起來，心裏忽然酸澀。其實本不必說這麽多的，但就是慢慢說出來了。

“但我和你媽媽之間，從來都與你無關。你是我的兒子，無論如何，我都不會不管你的。”

“我可還指着你給我養老送終呢！”

又是幾聲幹笑，淩父挺直了背坐着，一手握着手機，一手來回搓着膝蓋，剩下幾次開口，都不知道再說什麽。

淩焰依舊不說話。

也許是不适應，也許是難堪，也許是窺測到了上一輩最隐秘的糾葛，淩焰無話可說。

“其實你的性格很像你媽媽，當然也有點像我——不過我現在好點了，脾氣什麽的......呵呵，你小子要是遇上老子年輕時候，能讓你這麽狂？”

淩焰聞言不禁笑了下。

淩父也笑，半晌長出一口氣。

“你要是遇到喜歡的人，可不能像你媽媽那樣——沒有說你媽媽不好的話，就是別太跋扈了，性子收斂些，也別太頑固。不是說把你以為的好一股腦送到那人面前，也不是暗地裏耍點手段就好了，你要知道她到底想要什麽。”

“你要把她放在心上。”

“如果她也喜歡你，她會知道你的心意的。”

這通電話最後，淩焰都沒有開口再說什麽。

淩父第一次和兒子說了這麽多，也有些尴尬。

最後父子之間匆匆挂斷電話。

這通電話之後，淩焰随便吃了點午飯，過後就去了訓練館。

與那天知曉一切時的痛苦相比，此刻的心情可以說是毫無起伏。

淩焰按部就班地參與訓練，和隊友打鬧，鄙視賀西路，和賀西路較勁，一切看上去像是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但在訓練完畢，自己一個呆呆地坐在泳池前，腦海裏忽地想起淩父那句“你是我的兒子，無論如何，我都不會不管你的”時，眼睛有點不舒服。

上一輩的事情就這樣了，誰對誰錯都是他們的因果。淩焰轉頭想，他有喜歡的人，他會對他好的。

江渝打電話來的時候，淩焰剛在淋梓浴室沖完澡，喬紹想拉着他去喝酒，說什麽慶祝他大難不死，必有金牌。

淩焰讓他滾一邊去，說自己和人約了。

喬紹賊兮兮，“女朋友？”

淩焰面無表情，“男朋友”。

喬紹啞了。

過了會，見淩焰不像是開玩笑，大吼一聲卧槽，然後就興奮得不行：“你他媽剛才是在跟我出櫃嗎？！”

淩焰笑了，拿眼角觑他，“我用得着跟你出？老子喜歡什麽人關你屁事”。

喬紹撓頭，慫且點頭：“那倒也是。輪不到我。”

淩焰拍了拍他聰明的腦瓜，一邊接起江渝的電話，一邊走了出去。

江渝問他在不在家裏。

研究所的會議剛結束，回去做飯不知道到什麽時候，問淩焰要不要直接在外面吃。

淩焰說好啊，他就在學校，今天過來訓練了。他們待會可以在附近找個地方吃飯。學校周邊挺多吃的的。

江渝開車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六點多了。

淩焰不是很餓，他沒江渝那麽嬌氣，中午吃得粗糙，但管飽。

江渝卻餓慘了，氣息微弱，見着人直接問有什麽可以立即下肚的嗎。

淩焰指了指左右兩邊的肯德基和麥當勞。

江渝看也不看，直接否決。

淩焰：......

最後江渝挑了家素菜館子，淩焰其實能夠看出江渝在素菜館和隔壁的牛肉火鍋之間的猶豫不決，但江渝毅然決然，指定要素菜。

淩焰也就由他了。

點菜的時候也是。

葷的一個沒點，幾乎全是素的，在淩焰疑惑的目光下，才假模假樣點了個豆腐三鮮湯。

淩焰：......

這人今天受什麽刺激了。

飯館裏人聲鼎沸，大都是學生。又是畢業季，吵吵鬧鬧舉杯灌酒的也不在少數。

“你吃得飽嗎？”

淩焰盯着江渝側臉，在桌子底下摸到人手，手腕細得跟女孩子似的。這幾天好不容易養得有點人氣了，別一頓飯又回去了。

江渝抽回手，沒理他。屈指按了按眉心，開了太長時間的會，又整理了半天資料，這個時候，江渝精神不是很好。

素菜館裏的光線是經過特別裝飾的，刻意營造出了家常的昏黃感。不是很亮，到處都是光影綽約。

淺淡的燈影落在江渝一邊單薄的肩上，鬓發烏黑，耳邊柔白，側頸微微歪着，轉瞬有了幾分慵懶意味。

淩焰湊近，半邊身子擋住周邊大半的視線，溫熱拇指也跟着揉了揉江渝眉心，輕聲：“要不咱們回去吧？我做給你吃，比這裏還健康，更安靜，你可以先睡一會。”

江渝斜眼瞧他，淩焰湊得近，沉沉的視線落在他唇上，這家夥心裏想什麽一下就出來了，于是桌下踢了踢淩焰小腿，彎唇低聲：“坐回去。”

淩焰其實挺想親他的。

但又實在心疼江渝，就聽話規矩坐好了。

“淩焰！”遠遠傳來女孩子歡快的聲音。

兩人擡頭。

淩焰認出來了，朝江渝認真解釋：“我班班長，叫啥我忘了，就是開學班會注冊學生證的時候見過一次。”

江渝好笑，沒有說什麽。

江渝這麽一笑，眉目清朗，淩焰就更移不開眼了，人家班長到了跟前也沒注意。

“好巧啊！你怎麽會在這裏吃？”

班長站在兩人桌前，見到江渝有幾分好奇，打量了好幾眼。

江渝禮貌微笑，視線安靜垂落在桌上。

“沒吃過，就來吃。”

淩焰回頭看了眼班長身後，跟着好幾個女生，正在找位置，便不着痕跡暗示：“這裏人挺多的，你不跟去？”

班長回頭，笑着朝同伴招手，轉頭又說道：“難得看到淩神嘛！你沒事吧？校網裏都傳開了！”

淩焰觀察江渝臉色，目前為止還沒什麽異常，随口敷衍道：“沒事，我已經回去訓練了。”

班長也察覺到了淩焰對于江渝的格外注視，笑着問道：“這位是？”

淩焰想也沒想，“我男——”

“淩焰。”江渝擡頭，目光沉穩。

淩焰張了張嘴，下一秒，臉色就不好了。

周遭慌亂嘈雜，等不到回答的班長雖然好奇，但幹站着也尴尬，便說了聲下次再見，就回去找同伴了。

菜一會就上齊了。

江渝安靜低頭握筷吃着。

淩焰坐着一動不動，心思翻滾，有些疑惑，有些憤怒，還有些委屈。

最後，江渝的不作聲刺激到了淩焰，淩焰忍不住皺眉怒瞪江渝。

越想越生氣，江渝這他媽把自己當什麽？

淩焰盯着恍若無事的江渝，恨不得現在就把人揪起來好好問一問。

他到底在想什麽？這有什麽不好說的——反正早晚都要說——還是他有別的心思？

他到底對自己什麽感覺啊？！

淩焰突然想起來，江渝留下他後，就沒有跟他說過一句明确的喜歡。

一下子，火氣噌地就燒到了頭發。

淩焰發現，他可能根本就沒有看懂過這個男人。

為什麽他總是這麽淡定呢？

剛才的事，他就沒想解釋幾句？

還是又要像以前一樣，糊弄他兩下就過去？

就說一句也好啊！

艹。

淩焰受不了了。

飯館裏吵鬧不休，隔三差五就是一陣勸酒吆喝，他腦子都要炸了。

淩焰猛地站了起來，看也不看一直默默吃飯的江渝，直接就要走。

手腕忽地一涼。

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淩焰回頭。

江渝的筷子不知什麽時候擱在了碗沿，垂下的手有些僵硬地握着自己。

心底一下就淪陷了。

江渝手心的溫度有些低，但不妨礙他感受到那一點點的潮濕。

江渝沒有看他，整個人一如既往地淡漠。此刻視線不知落在哪裏，眼眸微閃，眼睫輕顫。

這下是腳也邁不動了。

淩焰努力調整了下面部表情，極不自然地抓住江渝的手，緊緊攥着，幹巴巴：“我不想在這裏吃，你要是吃得差不多了，我們先回去。”

江渝彎唇笑了下，然後擡頭看他，神情也不是很自然，輕咳了聲，開口有些氣音：“好。”

走到外面，空氣裏的遼闊清爽一掃适才的喧鬧滞悶。

兩人沉默地手牽手走着，挨得極近。

這個點，天已經全黑了。校園主幹道上都是學生，三三兩兩湊一塊，嘻嘻哈哈的，人群衆多，也就沒人注意他們。

淩焰偷偷瞧了好幾次江渝，見人面色一如往常，看不出什麽喜怒。不知是不是天色原因，江渝顯得更加疲憊。

淩焰帶着江渝拐進一條人少的僻靜小道，然後上前幾步蹲下，開口依舊帶着點情緒：“上來。”

江渝忍不住笑，也沒有客氣，就趴了上去讓淩焰背了。

身體相貼，氣息近在咫尺，勾起心底的很多話。

淩焰悶聲：“你這人怎麽這樣啊......一聲不吭的，你好歹跟我說句話啊......”

江渝閉上眼，側臉蹭了蹭淩焰肩膀，很舒服的溫度。

見人不回答，淩焰繼續嘚不嘚：“有什麽不好說的？我喜歡你啊，你也喜歡我不是？我們在一起就得讓人知道啊，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的行為特別——”

“知道知道。渣。渣男。”

江渝心領神會，懶洋洋給自己戳章。

“......”

淩焰又氣又無語，但只能牢牢抱着這個人，怕他累，怕他不舒服，更怕他不喜歡自己。

“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啊......”

他在這人身上體會到了太多的擔驚受怕，可即使這樣，他也願意為他做一切事情。

淩焰獨自生着悶氣，低頭走了一段路。

江渝伏在淩焰背上，無聲感受着他氣息的起伏和心跳的震動。

好一會，江渝在昏暗不甚明晰的光線中睜開眼，注視着淩焰別扭的側臉。

這是獨屬于他的桀骜少年。

他怎麽可能不喜歡。

長久的注視後，他微微擡起頭，往前湊近，在淩焰的側臉落下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