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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某周日,福家村,胖嬸食堂。
夏日烈陽輻射出來的熱意灌進水泥牆,令這座長形平房熱得像烤箱,鑲在牆上的工業用扇嗡嗡作響,卻帶不走熱意。
要不是陽光正強,曬了肉會痛,正在閑聊的這些人早就溜出去玩耍了。
這時,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走了進來,走到桌首處,怡然坐下。他自自然然的神态,宛若原本就該落坐在那裏。雖然他沒開口說話,意态也悠閑,卻能令食堂裏的氣氛馬上變得不同。
那種不同,不是更緊繃或更嚴肅,而是一種微妙的震懾,不讓人提心吊膽,卻令人謹言慎行。所有人都意識到頭領人物就坐在那裏,情不自禁的注意到他,投給他的眼神帶着尊敬,連帶着,漫天開講的口吻也變得比較節制。
一個老人家招呼他道:「工頭,林家小寶昨天半夜發燒了。」
「哦?」被稱作工頭的男人,管時鋒,挑了挑眉。
被點到名的林奶奶嘆氣,「燒得很厲害,我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燒退了嗎?」管時鋒問。
「剛剛退了,幸好,幸好。」
「要是有醫生,林奶奶就不用操這個心。」
管時鋒慢條斯理的宣布,「醫生已經在路上了。」
「他真的會來嗎?」有人質疑。
「已經在路上了,怎麽會不來?」管時鋒說。
「我們這是窮山村,沒娛樂,離城又遠,醫生都是過慣好日子的人,怎麽會來?」
「就算來了,也會逃啊,上次不是一連跑掉三個嗎?」胖嬸切了盤水果擠過來,沒好氣的說,「一個嫌我做菜不夠細膩,野菜吃到他牙痛,一個說在這裏找不到對象,另一個沒說理由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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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村民垂頭喪氣的,「誰讓我們窮呢?窮人連看醫生的資格都沒有。」
管時鋒雙手抵着桌面,眉毛微挑,「怎麽這麽說話!上次來的王醫生不是不錯嗎?」
胖嬸翻了個白眼,「是,他特別好,偏偏年紀大了點,本來說要行醫順便養老,可還沒醫幾個人,自己就先心髒病發了。」
管時鋒氣息為之一滞。「……我為你們争取過了,總之,這次派來的醫生一定資歷夠深,身強體壯。看好你們家裏的女兒吧!別被拐了再來找我哭。」他扭頭看看左右,「那幾個愛玩的家夥呢?」
「跑出去了,說去河邊玩水。」
「樸恩,去告訴他們不準跳水。」他朝身後黝黑的小夥子交代。
「跳了會怎樣?」跟在他身旁,蒼白的書呆子魏哲辛推了推眼鏡。
「這陣子沒下雨,水位不夠高。」管時鋒似笑非笑,「要是運氣差一點,一頭撞在石頭上,就挂點了。」
「那幾個年輕人哪會乖乖聽話?除了工頭你,他們把誰放在眼裏過了?」胖嬸輕哼。
「還是過去交代一聲。」管時鋒堅持。
樸恩應聲是,轉身出去。
看着坐在一塊兒喝檸檬水解暑的人們,管時鋒不禁微微一笑。
由於駐紮了他管轄的工班,小小的寧靜山村變得熱鬧起來。
福家村坐落於雲南、越南的交界處,國籍雖然劃屬越南,可村民卻是數十年前為了躲避戰禍而遷居過來的華裔子民。他們人數不很多,但頗為團結且念舊,被地理意義的國籍同化得不深,畢竟這裏屬於偏遠地區,官方忙於城市開發都來不及了,尚且關切不到此地。
尤其是福家村并不特出,論物産不豐富,論風土人情,不具備旅游特色。
原本,這個村子會一直沒沒無名下去,靠着後山原始林,養不胖、餓不死村人,但是幾年前,幾個略通入山小徑的老村民進山收獲一批菇蕈,因緣際會被生化專家拿去監定,竟發現其中含有消滅惡性腫瘤細胞的成分。
換句話說,那些不起眼的菇能治療癌症!
消息一出,福家村瞬間被官商盯上,一陣利益争奪後,全球知名的康諾威生化制藥集團打通政府關節,擺平各種勢力,獨家取得開發權。
官商一起發財,卻剝削了平民的權益。當地住民一覺醒來,頭上莫名其妙多了個能管他們的商業團體,而且,掌握入山小徑的幾個老村民,世代無法再移居其他地方,他們的自由一并被簽給了康諾威,忍不住發出抗議。
事情鬧了幾個月,天高皇帝遠的官方相應不理,最後,顧慮到企業形象的康諾威,由旗下的慈善基金會出面,承諾改善住民生活,風波才告一段落。
因此緣故,管時鋒被聘來為建築工程監工,代替康諾威生化制藥集團總公司與基金會,執行建設期間的各項業務。
正說話間,食堂門扇一陣彈動,一個粗壯漢子走了進來。
「我把你們的醫生送到了,在車裏。」大拇指比了比身後,送貨司機大聲說,「我快餓死了,有吃的嗎?」
「來,坐。」胖嬸招手,「我去煮碗面給你。」
「哇,新醫生來了!」一個孩子快樂的說。
「以後就不怕你們這些小鬼半夜發燒了。」他奶奶摸摸他的頭,一臉安心。
「他會像之前那個醫生爺爺一樣,教我們寫字嗎?」另一個小孩問。「上次他只教了我們三個字:一二三。」
「等等就知道了。」
管時鋒兩手一拍,「好了,都出去迎接,讓人家看看我們有多歡迎新醫生!」
所有人呼啦啦的擠出去。
踏出門前,管時鋒又退回去,抓起放在桌上的水瓶。根據他的經驗,第一次來到福家村的人會半死不活,一瓶解渴的涼水絕對必要,也是最好的見面禮。
出了門,他站在村民後面,一起看那輛面包車的斑駁車屁股。
車側拉門慢吞吞的被拉開,一條腿伸了出來。
所有人忍不住拉長了脖子去看。
那條腿穿着七分褲,腳下蹬帆布鞋,青藍紫綠色線交織,腳踝纖細。
管時鋒頓時有種不太美妙的預感。
「新醫生好瘦!他都沒吃飯嗎?」一小孩小武忍不住評論。
「噓!」他奶奶拍他。
另一條腿也伸出來了,平放在地上,頓一頓,一道人影挪移而出。
在半空中晃蕩的,是一條馬尾,轉過來,是一張脂粉不施的清麗臉龐。
「女的!」有人倒抽一口氣。
「新來的醫生……是女的?」
所有人轉向去看管時鋒,眼神中滿是質疑。
管時鋒一張臉登時挂不住。
「你說,來的是經驗老到──」
「身強體壯的──」
「『男』醫生。」
管時鋒故作嚴厲的瞪他們一眼。「我有指明說是男的嗎?」
「你叫他們把女兒看好,不就是這個意思嗎?」魏哲辛說。
管時鋒語塞。
那個女人在車旁站定。
她的低馬尾梳得好好的,斜浏海也順得好好的,顯然之前整理過,但氣色并不好。她不是太蒼白,而是不自然的潮紅,雙眼過亮,卻恍惚無神,明顯是被熱過頭。
轉身要面對人群時,她還踉跄了一下。
管時鋒立刻排開人群,握住她的手,将她穩住。
她的肌膚是燙的,滾燙。他把水瓶遞給她。
她立刻湊近瓶口,咕嚕咕嚕喝了起來。
喝得像頭牛似的,有那麽渴就是了!即使管時鋒早有預料,也被那股狠勁吓了一跳。他舉起手,打了個手勢,馬上有意會的人進去拿更多水出來。
待她稍停之後,管時鋒清了清喉嚨,「你是來報到的醫生嗎?」
「是。」
真是讓人洩氣的回答。「不是随醫生過來的護士或助理嗎?」管時鋒猶抱希望的問。
聽他這麽說,後面一排人衆全亮了眼睛。
「也可能是醫生的太太。」有人幫忙猜。
「不,應該是女兒,她還這麽年輕。」
「不,我就是醫生本人。」
「但……你是個女的!」一老伯叫出來。
「女生怎麽可以當醫生?」嫌她太瘦的小武也不可思議的喊。
那女人的眼睛危險的眯了一下。
「女的?」管時鋒也在咕哝,「上面是哪根筋壞了?居然派個女的過來,『女』──的耶。」
聽到那個長音,殺氣陡然自江心瑀眼中迸射出來。
「女醫生怎麽了?」她怒視他,大聲問,「哪裏得罪你了嗎?」
***
一聲剛落,全場皆靜。
江心瑀這才發現自己失控了。
都怪這該死的暑氣,該死的夏天,讓她頭暈到不行,才會想到什麽就直接說什麽。
可惡!她不是故意那麽兇,真的,她平常不是這種人。
用手背揩去嘴唇上的水痕,她有些狼狽的轉開視線,心情蕩到谷底。傻子也能看出來,她不受歡迎。
「這還有水,你要不要?」管時鋒把村民遞過來的水瓶拎到她面前。
她沒伸手去接,反而盯着他的臉。
很明顯的,這個男人是這群人的頭領。
怪不得他講話這麽惹人生氣,他長得就是粗犷不文的模樣,一身肌膚被曬得黑嚕嚕,五官深刻,挑飛的劍眉看起來可不溫和,嘴唇上緣、下巴還有胡碴,看得出是不用心打點才留下的記號。
年約三十四、五的他,穿着卡其工作長褲,上半身的白色背心露出兩條結實的手臂。
她的注意力忽然間跳轉方向。滴滴答答流了那麽多汗,他竟擦也不擦。她瞪着從他身上滴落的汗水,冒出的薄汗,令他頸領肌膚一陣發亮。
她忽然有種沖動,想伸手……摸摸看。
「咳咳。」他清了下喉嚨。
她忽然窘了,掉頭回車裏,雙膝跪在椅面上,往後車廂掏東西。
這個動作令她的臀以誘人的姿态往上翹起。管時鋒雙眼瞪大,察覺到自己瞬間起了反應。
雖然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可那模樣卻足以讓人想入非非,但這明顯不是提醒她的時機。他迅速往前踏出一步,擋住車門,謹慎的瞥看左右,确認沒有人見到剛剛那副景象。
一陣亂翻後,她彷佛找到了什麽,用力往外扯,再扯,跳下車的時候,差點撞到他。
管時鋒伸出手,幫她站好。
江心瑀顧着講重點,沒看他,「我的履歷,我的證書,基金會聘書,全在這裏。」吐了一口氣,她把檔案夾塞給他,「我就是醫生本人,你可以去确認。」
說完擡起頭時,她才注意到,那男人的眼神與剛剛有些不同,火熱許多。
管時鋒咳了下,不着痕跡的放開手。
她沒多想,盡量有尊嚴的說,「讓讓,我要去洗手間。」
「來,這邊。」旁邊一位大嬸招手指引。
解手完,江心瑀發現自己處於嚴重中暑狀态。
站在水缸邊,舀水出來洗手,她恨不得馬上找到一張床,躺上去靜靜的死去。老天,這裏甚至沒有一面鏡子,讓她看看自己的模樣。
想到剛剛自己失控了,想到所有人失望的眼神,想到那個男人挑剔她是女人的态度,一種複雜的情緒漫了上來,絕大多數是憤怒。
他,還有他們憑什麽嫌她?他們甚至不了解她!
昨天才得知留學資格被取消,今天就來到異國的偏遠鄉村,這一路上,辛苦沒擊潰她,颠簸沒擊潰她,缺水喝、內急、連續趕路都沒擊潰她,但山村每個人的眼神,尤其是那個男人的眼神,讓她的堅強瀕臨崩潰。
她沒想過自己如此不受歡迎。如果說她招了基金會內部人士的厭恨,她也認了。撞見了不該看到的場面,盡管錯不在她,好歹也是個理由;可這些人不待見她,不是因為她做或沒做什麽事,只因為她是女的。
女人又怎麽了?她招誰惹誰了?
感覺到淚意,她舀了一杓子水,擱在地上,蹲下來,掬水潑在臉上。
一道堅定的腳步聲傳過來,沒擡起頭,她已能猜到是那個頭領般的男人。
「司機要休息一夜,明天才下山。你別拆行李,明天跟他一起走。」
江心瑀臉一沉,「什麽意思?」
「這裏需要男醫生,經驗豐富的男醫生。」
「我以為,鄉下地區對醫療資源渴求甚深。」
「是。」
「難道一個女醫生不能解決問題?」
管時鋒驚訝的挑了挑眉。以前來的醫生,十個有十個不甘願,而她看起來已經很不舒服了,居然沒想過要以最快速度離開,這跟他想的不一樣。
「只要是醫生,都能解決問題,但女醫生卻……」他思索着該怎麽說。
「怎麽樣?」
「卻……」他眼睛一亮,顯然想到了說法。
可他還沒說完,一個少年就沖了過來,「阿鋒大哥快來,阿賴受傷了!」
***
診療室裏,亂成一團。
管時鋒大踏步而入,「怎麽回事?」
「阿賴從樹上跳到水裏,不小心撞到旁邊的石頭。」
他扭頭開罵,「我不是說過不能跳水嗎?」
幾個小夥子縮了縮脖子,不敢答腔。
他走向診療臺。
江心瑀跟在他之後,看到一身是血的阿賴時,腦袋忍不住一陣暈眩。
她超過三十個小時沒好好吃一頓飯,好好睡一覺,此時的她極度口渴,嚴重中暑,看到躺在診療臺上,渾身血淋淋的男人,她真希望自己剛才沒表現出想待在這裏的堅持。
她的雙手緊緊抓着上衣下擺,極力克服不舒服的感覺。屋內任何一個人都能惡心、嘔吐,但那個人不能是她,她的角色是醫生。
但天哪,她真的好想吐!
「快救救他!」
「他在流血,流個不停……」
「你不是說自己是醫生嗎?醫生就應該要救人啊!」
紛雜之中,一抹意念特別強悍的嗓音壓得低低的,正在交代某人,「樸恩,去聯絡醫用直升機。她還太嫩,能做的不多。」
她,指的當然是她。江心瑀心知肚明。
她好氣!氣自己是這麽不中用!但是,第一步該做什麽?她的雙腿在發抖,站在診療臺前,不知從何下手。
該死!她當然不會有什麽精湛的表現,一來她不走臨床,二來她自己也搖搖欲墜,三來,她連這裏有什麽藥品跟器材都不知道,如何運用?
她當然無法做出什麽!
「工頭,調不到醫用直升機。」樸恩離開片刻後,又走回來。
「送貨用的直升機呢?」
「也調不到。」他臉色凝重的搖頭。
「為什麽?」
「北邊有座山頭起火,正在撤離中,能飛的直升機都過去救援了。」
一個阿伯忍不住叫出來,「阿賴注定要死了啦!」
躺在床上的傷者呻吟得更大聲了,夾雜幾個絕望的嗚咽聲。
江心瑀聽到了每句話,弄清楚一件事:那個渾身是血的男人只能靠她了。
老天,竟然只能靠她!江心瑀臉色慘白。
管時鋒的臉色也不好看。
旁邊的人七嘴八舌,「阿賴還有氣,你怎麽說他會死?」
「這個女醫生能做什麽?你沒看她吓到一直在抖?」
「怎麽派這麽差的醫生來?」
「我們是不是要再鬧一鬧,好讓康諾威知道不能這樣欺負我們?」
江心瑀彷佛看到一團災難因為她而形成。不!她寧可死,也不能讓人去告狀,說她不适任!
她重整思緒。醫生課程一○一,不能讓任何被醫治的對象看出自己的驚慌。
既然傷患還能唉得大小聲,就說明一時半會還能撐住,她得先穩住自己。
用力吸吐幾口氣,她打開藥櫃,檢查有哪些藥品與器材。
将要用的取出來,她開始洗手,強迫自己盯着傷患,思索從哪下手。
「我需要人按住他的手腳!」她用最具權威的聲音大聲說。
「我來。」管時鋒上前。
「一個不夠。」
「樸恩。」管時鋒指示。
站在他身後,那黝黑沉默的年輕男人上前。
「其他人退出去。穩住他的手腳,不要讓他幹擾我檢查,但不要太用力,他應該有骨折。」發號施令,開始做事後,她的腦筋變得比較清晰,「另外還需要有人當我的助手。」
管時鋒擡頭點名,「阿辛過來!」
瘦瘦高高的魏哲辛一臉害怕,「不要,我怕血。」
「要你找藥品,辦得到嗎?」
「哦,這個我可以。」
江心瑀定了定神,念出幾個藥名,然後拿起沖洗罐,開始清洗傷口上的血漬與泥沙。
***
她很努力在穩住自己。
架住阿賴的上半身,管時鋒看江心瑀做事。
她先以生理食鹽水沖淨傷口,再以無菌棉棒輕輕除去傷口上的穢物,然後以戴着手套的手觸摸阿賴胸肋各處,徹底檢查。
碰到痛處,阿賴難受的呻吟幾聲,起初她有點被吓到,但很快就适應。
她的觸診還不夠熟練,但動作到位,轉換間,偶爾停下來思考,看在村民眼中,可能認為她不夠厲害,但他看得出來那是出於謹慎。
她資歷還很淺,不過,這樣已經算不錯的了。
診療室外,村民一個個貼在玻璃窗外,張大眼睛看。
「阿賴那麽痛,怎麽不給他打一針,讓他睡過去?」
「還要叫工頭他們架住阿賴,這女醫生果然不聰明。」
「女人哪能當醫生?這種事還是要男人來。」
一聲一句,飄過江心瑀耳邊。
她低聲向管時鋒解釋,「他頭有受傷,要是打麻醉藥,沒辦法觀察後續反應。」
他也低聲回答,「別理人家怎麽說,做你該做的就好。」
他只說了這麽一句話,怪異的是,她立刻感覺好過多了。
一定是因為他是頭領的關系。他能理解比什麽都重要。
她深呼吸幾下,繼續接下去的動作。
處置過後,阿賴的出血已止,外傷被包紮起。雖然虛弱,但他仍意識清楚,記憶力與理解能力沒有問題,肋骨斷了兩根,幸好沒插進髒器裏,總的來說,他活下來的機率大過於死去,只是,必須盡快送往醫院。
樸恩抽手出去聯系,半晌後又回來,「還是調不到直升機。」
「去食堂把司機叫出來,他休息兩個小時也該恢複精神了,讓胖嬸準備涼水跟食物放車上。」管時鋒看了看在洗手的江心瑀,「我跟她送阿賴下山。」
「一來一去要花不少時間,山上少不了你,還是我去吧。」
「你不熟城裏的人脈,我去。你留下幫我盯着工程進度。阿辛,你也幫着點。」交代完,管時鋒走向在洗手臺前的江心瑀,「我們要下山,你還撐得住嗎?」
看了他一眼,她迳自走到一邊,擦乾雙手。
「你沒回答我。」他跟過去問。
「回答什麽重要嗎?」她條理清楚的說,「不管撐不撐得住,這趟路程我都得去。」
他愣了一下,才冒出一句──「女人要适時示弱才可愛。」
「我來當醫生,不是來當女人的。」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她已累極,無力修飾語句,「我去旁邊休息一下,要上路再叫我。」
幾個當地人忙了起來,把阿賴連床帶人推上車,固定好。
在司機的嘟嘟囔囔中,他們出發了。
由於這不是醫療專用車,為了固定好擔架床,村人花了不少力氣,才弄得像樣。擔架床占據後車廂大半空間,江心瑀只能屈着雙腿,縮在一邊。
「你還好嗎?」管時鋒上車後問。
「當然不好。」
意料之中。「我們輪班注意阿賴的情況。你先休息,有任何問題,我會叫醒你。」車子出發後,管時鋒問,「要注意什麽情況?」
「主要是記錄他的反應,有沒有抽搐、顫抖、嘔吐或任何異常。他有點陷入昏迷了,每隔一段時間要叫醒他一次,別讓他陷入昏睡。如果他吐了,要幫他側過身,別讓吐出來的東西塞在呼吸道。」
管時鋒拿出胖嬸準備的食物給她。「先吃東西。」
她默默的啃着不差的乾糧。「你之前沒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麽?」
「哪一句?」
她面無表情的複誦他說過的話,「只要是醫生,都可以幫他們解決問題,但是女醫生卻……」
他看着她。
那眼神是觀察,他在評估她的身心狀态,而且毫不掩飾。
她忍不住挺直腰身,試圖武裝自己。
真是個逞強的女人。「等你精神好一點再說。」
「說吧,反正今天已經不能再糟了。」
他頓了頓,在她眼神的堅持之下,終於說,「我的工班有五十幾個男人,根據合約,每兩個月會放他們七天假,派直升機送有需要的人往返河內,也就是說,那些人要忍耐兩個月,才有機會抒解。」
腦門燙呼呼,她懵懵的,不确定自己有沒有聽懂。「抒解什麽?」
「男人的需要。」見她還是有點呆,他直說,「性沖動。」
江心瑀愣了一下。
聽到這麽直接的答案,不是不窘,但她最擅長的,就是把窘迫化為淡然。
「噢。」
她的反應落在他眼底,他不禁有些好笑,也更加堅定要将她送離的決心。
他心裏有了計較。如果來的女醫生是個歷經人事的女人,未嘗不可,至少懂得怎麽應付狂蜂浪蝶,但是她明顯沒有多少經驗。
「這跟我有什麽關系?」
「你是女人。」
「我是醫生。」
「不,在男人的眼中,只有需要被醫治的時候,你才是醫生,其他時候,你是女人,而且是容易被攻擊的目标。」
「怎麽會?」
「在這裏,誰都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誰,要動你沒有顧忌。」
「誰會那麽沒道德?」
「從這看得出你對男人不了解。你沒見過禁慾過度的男人,即使不想辦法動你,他們也會跑去虧你、鬧你。」
「我保證不動如山。」
男人這種生物,又豈會因為女人不随之起舞,就打退堂鼓?
管時鋒笑了,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愉快的感覺。就個人來說,他喜歡她缺乏經驗。
「這會造成管理上的問題,主要也是考量到你的安危。」雖然有點可惜,但,「你不能留在那裏。」
他的口氣如拍板定案,一切說定,一股驚慌翻攪她的胃。「不,我不能就這樣回去。」
他擡起眉。
「你不能把我遣走!」
他看得出她的驚慌是真的。「給我一個理由。」
「你就是不能!」想到要回去面對馮阿姨與基金會那幫人,她的胃一陣抽痛。對自身處境毫無決定權已經夠狼狽了,再被人遣回去,豈不是難堪到極點?「那太羞辱人了,我有我的……專業驕傲。」
他笑了起來,「我一個字也不信。」
她得冷靜一點,讓腦子動起來,才找得到理由說服他。
打開冰桶,拿出一個冰涼水瓶,沾濕手巾,擦在身上。她必須為自己散熱,不然中暑會愈來愈嚴重,腦子也會愈來愈暈糊。
看到她的動作,管時鋒忽然想起她的不适,「我幫你刮痧。」
她的腳趾忽然一抽。「不,不用。」
「可以幫你更快散掉熱氣。」
「我不喜歡刮痧。」
「為什麽?」
「會痛。」
「你一定沒遇過很會刮痧的人。」
「刮痧這種事,哪有什麽會不會的?不就是一塊板子畫來畫去嗎?」
「力道不同,感受就不同。硬刮的話,體表會痛,要是力道有收住就不會。」他從工具袋裏找出藥油,「轉過去。」
「不要……」
「背對着我。」
他下達一個簡簡單單的命令,毫無置疑空間,她的意願不再是重點。
他轉開罐子,一股藥油氣味漫了出來。
她遲疑的動了一下,他直接把她推轉過去。
那一瞬間,她有點吓到。不是害怕,而是因為他的力道好大,好直接。
不跟她羅唆,管時鋒撩起她的頭發。周圍的空氣又濕又熱,像溫泉水一樣緊裹身體,滲出來的汗讓發絲黏在頸邊,從後上方看下去,那線條……很美麗。
他幾乎要低頭吻去,馬上聯想到女人在激情之中也是這種模樣。
看着她,他忽然湧現強烈的慾望,想在另一個地方重現這場景,聽她微微的喘氣。
他的下身硬了。
江心瑀亦察覺到這個舉動太過親昵,可以感覺兩道灼灼視線落在頸後,一股難以言說的羞赧漫了上來。
「還是不要好了。」她回過頭。
他不由分說便将藥膏抹上她頸背。
江心瑀一顫。
她不該有這種戰栗的感覺,他的手指撫過的地方,先是一陣熱燙,然後,藥油中的薄荷成分發威,才散出刺涼感,幾乎令她戰栗。
他握住她的肩膀裸露在衣服外的部分,先是老練的按摩幾下,掌溫将那變得敏感的肌膚幾乎灼傷。
他拿起藥盒蓋,刮在她頸後。他的力道不輕、不重,剛剛好,每一痕畫下去,先是一陣輕柔的熱痛,接着是松釋下來的愉悅。
他一道一道往下畫,盡管一開始她非常緊繃,也慢慢放松下來。
可,另一種陌生的緊繃感卻在堆積。
她說服自己,這是傳統療法的一部分,刮痧就是這樣。
這時,車子進入連續彎道,阿賴早已被擔架固定得好好的,她卻沒有,當車身歪來斜去時,她「啊」的一聲,整個人往斜前方俯沖過去。
眼看她就要撲到阿賴身上,一股惱意竄了上來,管時鋒反射性的用左手扣住她的腰,往自己拉過來,她重重撞在他身上。
他的掌貼在她側腰,将她固定在身前。
他的呼吸就吹在耳邊,江心瑀一陣臊紅,「放開我。」
「等等。以司機的速度,這個連續彎道至少要五分鐘才走得完。」
「你不能……我們不能……這樣五分鐘。」她面紅耳赤的拍他的手。
「難道我該放你去撞車壁?」他驚訝的問,「你來的時候也經過這裏,應該知道這段路不好走。」
她知道。來的時候,她緊抓扶把,差點沒吐出來。但她現在卻是以極度暧昧的姿勢貼在他身前,幾乎是坐在他懷裏。
這個世界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面包車閉塞的空間裏,像沒有第三個人躺在擔架上,世界彷佛縮小為兩極,男人與女人,他與她。
她的注意力,只在他身上。
她是醫者,應該照料躺在擔架床上的傷患,可她的一顆心,完全懸在那個男人身上。老天垂憐!直到此刻,她還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
随着甩來甩去的車身,她不斷的在他懷裏撞過來撞過去,他也是,昂藏的身體一再擠壓她,她逐漸感覺到,身後有什麽正逐漸變得堅硬……
下一個轉彎來臨,她無法自制的往後倒,坐入他雙腿之間,一個硬硬的東西抵在她臀部,她忽然兩眼圓睜,難道那是他的……
意識到她的僵硬,管時鋒立刻挪了個角度,往後退了些,用大腿夾住她,再以單臂穩住她的身軀。
感受到箝制的力量,她慌了。「你……」
「別動,這樣固定住,就能保持安全距離。」他低聲說。
下一個彎道讓她斜了一斜,包夾她髋骨的大腿緊了一緊,她果然沒再直接沖進他懷裏,她松了一口氣,慶幸他不是趁人之危的人。
但是,那雙強健的大腿也不容她忽視,力道強勁的圈在身外,一刻也不曾放松,她不再無預警地碰上他的男性,卻必須無時無刻接受他的牽制。
她又羞又窘,乖乖的不敢亂動,任他夾緊。五分鐘像一輩子那麽長,終於,面包車又直直、穩穩的往前駛去。
「可以放開我了吧?」
他收回手,雙手撤開的一瞬間,環繞她的熱度稍降,她松了口氣,卻也若有所失,一陣赧然上了心。
他不是碰觸到她的私密地帶,她告訴自己,大腿只是大腿,沒啥好敏感的。但專屬於女人的羞意就那樣竄了上來,完全不理會她對自己的一再說服。
管時鋒扭開一瓶水,遞給她,「喝點水,睡一會。」
江心瑀以為自己睡不着,可轉緊瓶蓋後,她打了個小小的呵欠,決定眯一下也不錯。
三分鐘後,管時鋒伸手,将呼吸變得綿長的她,按在自己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