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1)
江心瑀睡得不省人事,完全無法克制。
睡夢邊緣,她一直記着要盡醫生本分,起來檢查傷員,可就是很難清醒。一邊睡,她一邊譴責自己不該如此誇張,可還是睡得迷迷糊糊的。
羞恥心、責任感,統統救不了她。暑熱像層膜,包覆在體表,她很不舒服,身體渴,嘴巴幹,即使睡着,也不安穩。
每隔一陣子,他把她搖醒,遞涼水給她喝,那水喝起來鹹鹹的,是摻了鹽巴。
等她喝了水,恢複一點神智,他就催她評估阿賴的狀況。她僅存的一點力氣只夠做這件事,把觀察結果說給他聽之後,她就又不行了。
他也不為難她,直接放給她睡。
甫上車時,他說了要兩人輪班,可她一次也沒輪到。六、七個小時車程裏,他等于照料一個傷員,外加一個病奄奄的醫生。
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冒汗,起初是一點薄汗,後來汗如雨下,冒了 一頭一臉,用手背怎麽也揩不幹淨,是一條冰涼的手帕細細擦過,解救了她。
漸漸的,那種困住全身的暑熱褪去--
「醒醒,醫院到了。」那個無形中已建立起信賴感的男性聲音說。
江心瑀睜開眼,迷迷糊糊的望着眼前面孔,連眨幾下眼睛,一時搞不清楚身在何方。
車後門突然被打開,外面天色黑壓壓,一群急救人員跳上前解開擔架床。
她吓了一跳,神智忽然歸位。
就在她要跟着下車之前,那男人忽然擠開她,搶先一步。
哇,沒聽過女士優先嗎?幹嘛急成這樣!她心裏一陣嘀咕。
男人跳下車。在他之後,她也急急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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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腿伸直,踩到地面的那一秒,一陣刺麻癢漫開,她太晚發現即将觸地的腳掌軟弱無力。該死,她要跌倒了!
下一瞬間,那男人轉過身,她沖勢過猛,等于是自己投入他的懷中。
額頭撞彈到他胸口,一陣暈眩,但她知道自己免了直接撲到地上的尴尬。
「謝謝。」她低聲說。
他沒有立刻放手,以右掌貼着她的背,讓她的身體完全貼着他。
盡管她心中清楚,這只是避免她跌得很慘的方法,但他們這樣,跟擁抱也沒什麽分別了。
默等那陣麻癢消失間,令她不安的是,心口怦怦的感覺才正要開始蔓延。
過了大約半分鐘,她動了動。
「站得穩嗎?」他問,聲音帶起的氣流吹在她耳上。
只有她,抑或者連他都能感受到那種親密?「可以了。」
還不等她跳開,他已經後退一步,拿起手機邊按邊條理清楚的交代,「你進去找阿賴,把情況告訴醫生,記得先找到聽得懂英文的人。我去聯系一些人,安排他入院,等下過去找你們。」說完,他就走了。
她愣了一下才想到,難道他是怕她跌倒,才擠在前面下車?
好像是這樣,因為他剛剛杵在這裏,也沒別的事要做,她站穩之後,他就馬上抽身。
他想得真周到。這種被保護的感覺有點甜,因而很陌生,她微微蹙起眉。
一個穿着護士制服的女人跑出急診大門,對她叫了叫,然後又跑回去。
那應該是在叫她吧?江心瑀趕緊收拾心神,跟過去。
***
搞定阿賴的事情後,已經過了子夜。
把狀況轉告急診醫生後,基本上已沒她的事,醫療行為全部交給醫院。那男人果然如前所說,很快來跟她會合,與她一起坐在等候椅上守着。
之間,醫生出來幾次,說明檢查結果,她幫忙把那些醫療說法翻成一般人聽得懂的話,說給他聽,分析各種療法的利弊,決定則由他來下。
他的要求很簡單,錢不是問題,時間不是問題,只要阿賴能完全康複。
這個人……不差。她心中有了評判。
枯等中,她觀察他。眼窩青青,他也累極,但沒有絲毫不耐,不像常見于急診室外的人那樣踱來踱去。他雙手環胸,坐着養神,稍往下溜的姿勢說明他有多想躺下來睡覺,可岔開伸直的雙腿,又昭示了他對空間的掌握。
所幸,阿賴的傷勢看起來嚴重,但沒有性命之憂。肋骨裂了三根,有沒有腦震蕩得再觀察。處理完這些後,他被送進觀察室,他們得以離開。
走出醫院時夜已深,站在空蕩蕩的街頭,她仍然沒有置身異地的實感。
這兩三天內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快,她的腦筋還跟不上。
一輛出租車駛到近前,管時鋒催促她上車,來到一家看來幹淨的小型飯店。
「先将就一晚。」他打了個大呵欠,徑自向櫃臺吩咐。
她聽到他要了 一間房,兩張單人床。雖不滿意,但還能接受。
可等走進房間,她才發現,那兩張單人床幾乎靠在一起。
她瞪着兩張床之間,那不足一人側身通過的小溝。
「我想再要一個房間。」她馬上說,臉上發熱。
「不行,今晚你必須跟我一起睡。」說完,管時鋒才意會到這句話可能令她誤解,「這只是權宜安排。你人生地不熟,單獨睡一個房間,不安全。」
「跟你在一起就安全了嗎?」
「我不會碰你。」他舉高雙手。
「我跟你不熟……不對,我根本不認識你,怎麽信得過你的保證?」
「可惜你必須賭。」門上傳來一陣輕敲,他過去打開門,房務員交了一個袋子給他,并給他一些小額紙鈔與銅板。
他搖搖頭,告訴她,那是小費,房務員謝了好幾聲才走。
關上門後,他把袋子抛給江心瑀,「這是換洗衣物,你将就着穿,去洗個澡。」
「我洗澡的時候,你會出去逛逛吧?」她問。
「為什麽?已經很晚了,能逛什麽?」
「你不回避嗎?」
「有什麽好回避的?你全身光溜溜的時候最需要有人保護,不是嗎?」他笑着說。
那誰來保護她免于受到他的騷擾?她為之氣結。
「再說,我也不想錯過你出浴的風情。」他眨了眨眼。
她氣急敗壞得像是抓住了什麽把柄,「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這只是個玩笑。」他嘆了口氣,「我哪都不去,就在這裏看電視。」他拿起遙控器,見她仍杵在原地,只好又停下來,保證道:「我不會動你。」
江心瑀敲敲額頭。一直說他會跳到她身上也不是辦法,萬一他覺得自己已經被誤會了,索性化為行動,那怎麽辦?
她換個角度切入,「我不習慣在做私事的時候,跟陌生男人同處一室。」
他露出一臉稱贊。「很高興知道你潔身自好。」
她白了他一眼。
他又嘆了口氣,「我問你,你從沒因為旅行、露營或工作,跟沒那麽熟的異性共處一室嗎?」
她怔了怔。
其實……有。念書時,為了做實驗,有時必須熬上一整夜,他們會在實驗室打地鋪。去醫院實習時,分秒必争,有時根本來不及回住處,累了也是找張空病床,躺上去就睡,根本管不了身邊是誰,只要對方沒力氣跳到自己身上就好。
「那不一樣。」她說。
「哪裏不一樣?」他問。
那些人不會讓她意識到彼此的不同--正确的說,是性別的不同。
她不懂哪裏出了問題,但那些人在她看來,宛若中性,可眼前的他,是男人!
她清楚意識到他是雄性動物,而她是雌性的,他們完全不同,就像磁鐵的兩極。
磁鐵,總是異性相吸,她懼怕這種可能存在他們之間。
話說回來,可能不是純然的懼怕,那夾雜其中的一點好奇、一點興奮,才是她真正擔心的。
「不管你怎麽說,我哪都不去,也會守着你睡覺,你愈快把自己打理好,就能愈快上床。」他又解釋,「你睡你的床,我睡我的床,但我絕對不離開你。」
聽出他聲音中的認真,她憤怒的瞪了他一眼,轉身忙去。
令她安心的是,那男人真的沒再注意她。他轉到體育頻道看足球賽,随着進球而歡呼。
把自己弄幹淨後,她看了看床鋪,試着想把兩張床分開一點,但使盡全力也沒移動分毫。
「床座是釘在地板上的,別費力了。」管時鋒扭過頭來說道:「聽着,小姐,如果我想對你怎麽樣,這一路上有幾百次機會。」
她戒備的瞪着他。
「路途中,你去洗手間的時候,是我幫你守門的,其中有一次,你還沒關好門就脫褲子。如果我是你防的那種男人,當時就上了,不會等到現在。」
也許他是那種既沒節操,又不想匆匆辦事的男人,獨處才是他等候的機會。
可是……她又想,這一路上,他表現得不像那種人。他對人的關懷是發自內心的,他重視阿賴,思慮周到的安排他入院,對于近乎失職的她也十分體諒,這樣的人不該會趁人之危。
她爬上靠門邊的床。
「你睡裏面。要是有人從外面_進來,必須先經過我,才能碰到你。」
既然他方方面面都考慮過了,她也只能聽話了。
上床後,她立刻用棉被将自己蓋得密密實實。
「換我去洗澡了。」他坐在床尾,拔下鞋子。
男人的腿,毛茸茸得讓她驚訝,她打了個呵欠。「你叫什麽名字?」
他轉過來,嘴角一歪,對她露出一個熱力十足的笑容。「除非你今晚要想着我,不然,現在知道我的名字有什麽意義?」
她又瞪他。
他設下一個小圈套,如果她執意要知道他的名字,就等于承認她會想他。
「誰要想你?我只是覺得連名字都不知道,很奇怪。」到目前為止,在腦海裏,她都用「那男人」稱呼他。
男人。不是「那人」,而是「那男人」。她內心深處非常明确的感應到他是個男人,體內某條女性神經為他緊緊繃着。
這不是她曾碰見過的狀況。她蹙起眉。
管時鋒笑了。「睡吧,我們都累了。明天再自我介紹也不算太晚。」
***
從浴室出來時,管時鋒聽到一陣均勻的呼吸聲。
她睡了。他望着她平靜的睡顏,止住腳步。
這個女人讓他驚訝。他可以想象,一個女人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坐了七、八個小時車子上山,停留不到幾小時,又搭了幾乎一樣久的車子下山,有多辛苦。
老實說,這一路上,他都在等她哭或擺臭臉,或抱怨不停,但她都沒有。
當然,她也沒露出元氣飽滿的笑臉,揮動手臂大喊go go go--那種永遠撃不倒的天真笑靥,只有漫畫裏才有,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存在。
她不熱血,但認真,該做的事一件都不馬虎。他看得出來,她因中暑而睡得東倒西歪,可只要他叫喚,一定醒來,着手為阿賴檢查。
一次,就連一次,她也不曾在檢查時恍神。即使是男人,也沒這等意志力。
更可貴的是,她有雙曲線窈窕的腿與渾圓緊實的臀,他用雙腿實地感受過,它們彈性極佳,是一個男人能夢想的最極致。
他在穿衣鏡中瞥見自己大大的笑容。他想要她。
可惜她不該留下來,他不能允許她留,這真是……該死!
***
這一夜,無夢。
醒來時,精神飽滿,可睜開眼睛,看到陌生的天花板顏色,得想一下,她才能記起自己身在何處。
越南,邊境小城,某飯店……與某男人。
某男人!江心瑀驚跳起來,一瞬間責怪自己睡得太香,全然忘了自保。
火速翻身後,才發現是自己吓自己,那男人睡在另一張床上,一根手指頭也沒碰到她。
她悄悄去梳洗,又斟了杯水喝下,邊喝邊瞄那男人。雖然睡不着,可筋骨仍然酸痛,躺着比站着舒服,磨蹭一下後,她又回床上躺着。
過了五分鐘,出于一種自己也不懂的心理,她翻身看他,第一次認真體會一個男人睡在身邊不到半公尺的感覺。
他不是第一個靠她這麽近的男人,卻是第一個讓她想看仔細的男人。
昨天處在中暑的情況下,腦子暈糊糊,心口亂跳,她對他産生前所未有的敏感反應,此時理智分析,她認為那跟生理混亂有很大的關系。
今天面對他,應該不會再有同樣的迷惑了吧?
不确定自己對他會有何種反應,但對于能挑起另類感受的他,她難免好奇。
下山第一段連續彎道,是他的腿包夾她的臀度過,後來的路程還有其它連續彎道,但她不記得有被摔來摔去,難道他都以那種方式把她固定住?
她慌了下,知道這很可能是真的,他們的肢體接觸比她以為的更多,她卻不曾驚醒,而此時的慌張也是出于窘迫,而非恐懼--老天,她不是個容易親近的女人,總會下意識把任何人隔絕在安全距離外,即使是無心碰觸,也會盡可能閃開,卻在那時任由他圈抱!
她瞪看着他,更驚訝的發現,自己還是不想退開。
這時,他的呼吸方式改變了,不很明顯,但她察覺得出來。
他的眼睫動了幾下,從側躺翻過身,伸了個懶腰。
她無法收回視線。他伸展身體的時候,像一頭結實雄壯的野獸。
是的,野獸。說來老套,但她想不出其它形容。
他本是完全松懈狀态,逐漸向頭頂伸長了雙臂,往下蹬直雙腿,腰身拉長變細,像有無限力道蓄積在體內,肌肉緊緊贲起。
當他完全僵直的時候,腿間頂起的帳篷變得不能忽視。
她無法假裝沒看見,也不能假裝不想看,那不是因為好奇,是因為……那是他的勃起。
他的,所以她想看。
過了不知多久,每分繃緊的肌肉又一點一點松釋開來,直到完全放松。
他心滿意足的嘆了口氣,再度側身,這一次,睜開眼睛看她。
他眼中那抹亮光顯示,他早就知道她在看他,而且不怕她看。
不對,正确的說,是歡迎她看。
有點害臊,可她沒退縮,就那樣迎着他的目光。
兩人之間,隔着那條容不下一人側身走過的小小走道。
管時鋒喜歡自己看到的景色。
睡過一覺之後,她好多了,臉上不再病态潮紅,雙眼也不是亮而無神。她的臉蛋仍是紅的,她的眼兒也是亮的,卻是因為她貪看的一切。
這個女人也許還未意識到,但她對他有興趣,身體方面。也是在那一秒,他知道自己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他必須擁有這個女人,因此,他沒遮掩晨間生理反應,也不難為情,這就是他。他很清楚他們會發生關系,而且很快,這種性吸引力無法消滅,除非被滿足,所以她必須面對他屬于男人的那一面。
特別是……她明顯性經驗缺乏。
他緩緩湊過去要吻她,動作不快,如果她不要,可以退開,他給了充裕的時間。
但江心瑀沒躲。她也在好奇他嘗起來是什麽味道。
他啄了一下。
她愣了愣,像不敢相信他真的做了,遲疑了下才舔嘴唇。這個吻很淺,但不随便,他罩住她的唇,吸吮了下,發出濕潤的啵一聲,便退開了。
她應該驚訝,也該來點羞赧,畢竟這是初吻,但心中只是淡淡的啊了一聲,像被通知了什麽,卻又不是那麽肯定。
他往後拉開自己,看着她。
想到他之前說過的話,她忍不住問,「這是禁欲兩個月的沖動嗎?」
「當然不是。」她太純潔了,管時鋒想。「禁欲後哪能吻得這麽清純!」
她有點困惑。「但你說過不會動我。」
「這是早安吻,不是侵犯。」
「我不太懂。」她說。
他笑了,「早安吻是用來道早安的,侵犯可不會這麽溫柔。」
她執意要知道--「你為什麽吻我?」
「你很可愛,所以我想吻你。」他看着她瞬間紅起來的臉頰,慢條斯理的說,「而且,你也一副期待被吻的模樣。」
她故作正經的點點頭,「噢。」他真的覺得她可愛嗎?她的心情有點飛揚,卻又不欲多想,默默的溜下床。
「你不否認嗎?」他好玩的問。
她想了一下,才回答,「既然是事實,又何必否認?」
***
這個女人……很酷!
管時鋒一度以為自己抓住了她的心思,但顯然不是如此。
預約到回福家村的直升機後,他帶她到一家專做外商生意的餐廳。鑒于整個下午得泡在城裏,這個路途稍遠的歐式餐廳能提供舒服的談話空間。
主要是食物很贊。下意識的,他想好好喂養她。
在填飽肚子之前,他沒急着說話,她也不想。主餐用完後,他向服務生要了咖啡,她則要了果汁,沉默着。
江心瑀看向窗外。進城是昨晚深夜的事,那時街道空蕩蕩,少見人影,看不出這城市的面貌,直到現在才能好好觀察。
這個明顯在近幾年新興起來的邊境城市,沒有太濃重的國別色彩,大多數建築物是新建的西式大樓,時髦高聳,有漂亮飛檐的老房子只在搭車時驚鴻一瞥,眨眼即錯過。
她知道這裏的行政權屬于越南,可畢竟位處邊界,來往人口紛雜,明顯是從外地來洽公的人穿着現代西服,一些少數民族穿戴傳統服飾,能代表國籍特色的,大概只有偶見的幾名長發白衣女子,五官嬌媚,笑起來略帶羞怯。
服侍他們用餐的服務生也是當地人,笑起來甜絲絲的,但言語行止皆已被訓練成歐美模式。
「這裏跟我想的很不一樣。」她輕嘆。
「怎麽不一樣?」
「我以為所謂越南就是腳踏車、機踏車遍地都是,屋舍低矮,但這裏……」她看着路上的某輛車,輕蹙下眉,「是我眼花了嗎?開過去的那輛好像是……」
「藍寶堅尼。」管時鋒擡眼看看消失在街尾的名車,為她解答,「越南這幾年的發達有目共睹,貧富差距也拉得更大,有錢人有錢得要命,開得起超跑,窮人則……不談也罷。」他聳了聳肩,回到她剛剛興嘆的點,「在比較落後的地方,可能還保有原本特色,但也維持不了多久了。這裏因為有外資跟外國人進入,基本上已經被全球化到某種程度。」
江心瑀若有所失,「失去自己的特色,好像有點可惜。」
「這是外來者才會說的話,本地人只想朝錢看齊,奮起直追現代化的腳步。」
此前因為工作緣故,他走過不少異國城鄉,已能掌握人們的心态。「話說回來,福家村也因為有康諾威的進駐,不會像一般人所想象的深山鄉村一樣古舊,但也因為只能有限度的開發,不會太過現代化,所以會呈現出新與舊參差不齊的景象,有時候看了會讓人感覺到別扭。」
既然提起話頭,他索性向服務生推遲了甜點上桌時間,開口介紹道:「我是管時鋒,康諾威生化制藥集團聘來監督福家村工程的總監。」
她默念他的名字,「你負責做什麽?」
「督造實驗室,以及基金會承諾給福家村的公共建設。」
「那些工人全是你帶來的?」
「一部分是跟我固定配合的工人,一部分是康諾威招來的。」
「我一開始還以為你是村長。」她忽然說。
他微訝的挑起眉,「雖然同樣是華人,不過,我的五官輪廓應該跟他們不太一樣吧?」
「是不一樣。」她有點臉紅,不想承認自己其實有注意到他沒那麽深的眼窩,以及相對明朗許多的五官。「你看起來很習慣發號施令,村人都聽你的。」
他笑了,「那是我的工作,我是駐在福家村的最高指揮者,不過,村長另有其人。」
「但我聽見其它人叫你『工頭』。」
「『工頭』是一種簡單好記的稱呼,也比較有親和力,适用于工人、村民所有人,但我不單處理工地的事,慈善基金會對福家村的事務也是我經手。我是康諾威總公司聘來的,直接向總公司負責。」
她不太懂總公司與亞洲分部的權限劃分,不過她想,那應該跟她沒多大的關系吧。出發前她已經知道,自己必須向最高指揮者報到,任何公事上的決定必須得到他的批準,這可以理解為他是她的上司。
「談完我了,該談談你。」管時鋒說。
見話鋒轉向自己,她立刻起了防備,「我的履歷跟聘書,昨天已經交給你了。」
他舉起咖啡杯,啜了一口。當時他快速瞄過,知道她叫江心瑀,來自臺灣臺北--跟他一樣。她比他小五歲,今年二十九,已取得醫師執照。
「就這樣?不說點其它的?」
「還要說什麽?不都在卷宗裏嗎?」
「有很多事不會寫進去,而那些才是最重要的。」他放下杯子。
她擡起眼,「比如說?」
「你做錯了什麽?」他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江心瑀突然推開玻璃杯,神情驚訝。
他全然不受影響。「你必然做錯了什麽,受到處罰,否則不會在這裏。」他慢條斯理的又說,「我側面了解,臺北那邊的高層交代要你搭車上山,那明顯是在整你。八小時車程,換搭直升機一下子就到,以往駐診醫生都是那樣來的,只有你不同,這說明了些什麽。」
在他說明之前,她沒聯想到那代表自己被整了,也不知道他如此機敏,竟先她一步,想到許多。「錯的人不是我。」她為自己辯解。
「那就是你被栽贓、陷害或犠牲了。」
這一次,她別開眼神。
他問,「是什麽?」
「我人已經在這裏了,何必問?」
他盤起手,「我是總理所有事的人,愈能掌握情況愈好。」
「這關系到隐私。」
「我不會說出去。」
問題是,她不想讓他知道,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離開臺北前,撇在馮阿姨辦公室裏令她震驚不已的那些話,只是真相的一部分,而非全部實情,真正令人難堪的,她沒有說。
她相信,馮琳雅不會告訴母親,自己曾經做了那樣的事。
盡管當時進入那房裏,她才是衣着整齊、理直氣壯的人,卻也是唯一驚惶而逃的人。她沒有做出任何必須感到羞愧的事,卻有洗刷不掉的濃濃惡感。
她很可能一輩子都說不出曾看到什麽,更不要提對他說了。
管時鋒換個方式繼續追問,且不以此為恥。「我可以叫人把你的行李從山上運下來,最晚後天就能送你走。」
「我不能回去!」她的反應一如他預料的激烈。「我說過,這樣很羞辱人!」
他不懂此事與羞辱有何關連。
「既然如此,」他揮手讓服務生上甜點,下垂眼神中藏着一抹銳利,「你可以開始解釋到福家村的緣故了。」
***
七、八個小時的山路車程,直升機不到一小時就能抵達。
回到福家村差不多傍晚六點,工班已經下工,管時鋒直接進辦公室。
樸恩正埋頭在寫工作日志,魏哲辛則是擺弄筆記型計算機,見他進來,同時眼睛一亮,後來還是樸恩搶了先,将工程狀況彙報給他。
樸恩是福家村在地人,管時鋒一邊聽取他的報告,一邊想,這個年輕人遲早會走出村落,成為一號人物,他不會永遠留在這裏。
相比之下,來參觀兼度假的魏哲辛就放松多了,等樸恩離開後才閑聊道:「你把醫生帶回來了?」
「嗯。」
「我以為你會把她留在城裏,安排她離開。」
「本來打算那樣,不過,她有不能回去的理由。」
「是什麽?」
「她沒說。」
「你同意讓她留下?」
管時鋒聳聳肩。
魏哲辛摸摸鍵盤,「我看了卷宗,用她的名字查了一下,是有點古怪,我馬上調出來給你看。」說着,他動手操作。
「免啦,小鬼。」管時鋒一屁股坐在大椅上,雙腿交疊在桌緣。
他一直在想江心瑀不欲深談的眼神,幾番逼問之下,仍不說。他狠下心來施加壓力,她還是死死抗住,連口風都沒露,逼問到後來,她竟然微微顫抖,看來是非常難以啓齒的內情,絕不僅于公事牽扯。
他一眼即看穿她一板一眼,要是事情能搬上臺面講清楚,她不會退走。他心裏有了猜測,這事很可能與男女關系有關,難怪她處理不了。
那正好是他在意的。他露出堅定的眼神,「我要自己去了解。」
***
剛回福家村,管時鋒送她回診療室,要她休息片刻就到食堂吃飯。
「我不知道食堂在哪。」她抗議。
「每個人都去的方向,就是食堂。」說完,他趕回工地辦公室。
江心瑀本來不想去,可她知道自己的性子,不想做的事,多拖一天,就更沒勇氣面對,要就趁現在。
昨天見面,福家村的人不歡迎她,她也沒好好表現;這次再見,尴尬絕對免不了,可她既然堅持留下,就得想辦法适應。
走進食堂前,她深呼吸幾次,幸好沒人注意她。
低着頭,跟着排列隊伍前進,讓幾個女人将飯菜打進餐盤,她默默的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只想習慣人群,安安靜靜解決這一餐。
管時鋒處理完公事進來,第一眼就看到江心瑀,也立刻看穿她的意圖。
「工頭,回來了喔!」
「阿賴好嗎?有沒有救?會不會變傻?」
「你送走那女醫生了吧?新醫生什麽時候會來?」
長形食堂裏擠了幾十個人,見管時鋒出現,聲浪逐漸響起。
江心瑀縮得更渺小,可奇怪的是,她每縮小一點,聲浪就更往她湧近一點。
她微微擡起頭,看到管時鋒向她走來。
她搖了搖頭,但管時鋒不讓她耍孤僻,「江醫師在這裏。」
「咦?」旁邊的人這才注意到她。
管時鋒握着她的手臂,将她拉起身,「我承諾過你們,會找來一個好醫生,江醫生就是那個好醫生。」
「她是女的!」有人喊。
「女人也能當醫生。在外面很多地方,女醫生跟男醫生一樣優秀。」管時鋒主張。
「可她醫術不熟練啊。」
「她把阿賴處置得很不錯,阿賴到院後,立刻脫離危險期。」管時鋒嚴正說明。
「那是他命大吧?」
「沒錯。如果他不夠幸運,怎麽會剛好在江醫師來了才受傷?」
管時鋒在維護她?江心瑀聞言,微微一瞠。
回福家村之前,他嚴厲的質問讓她幾乎招架不住,逼問之緊,完全不若之前的輕松模樣。她本來以為,始終沒說出因由的她走定了,卻沒想到他竟然退了一步,點頭讓她留下。
她不安的動了動,想掙脫箝握,可他不讓。
「江醫師會在這裏服務一年,你們要幫她進入情況。剛剛說的那些話,不許再提,誰對她不好,我一定追究。」管時鋒拉她轉過身,「胖嬸,多幫幫她。」
打菜婦女中,最胖的那個點了點頭。
管時鋒捧來自己的餐盤後,坐在她對面。
她幾乎食不下咽。「你去別的地方吃好不好?我不想引人注意。」
「記得我說過,對男人來說,你是容易下手的目标嗎?」他撥弄盤中菜肴,「愈多人認識你,你就有愈多盟友,他們會注意你的動靜,尤其是女人,這是最好的保護。」
「我……」她不安的承認,「不太會跟人相處。」
「學啊!跟當地人打成一片,你的日子将好過許多。我也是外來者,聽我的沒錯。」她眼中的慌亂令他感到有趣,「你可以先從笑一笑開始。」然後,他就捧着餐盤去別的地方了。
他是個鋒頭人物,哪裏熱鬧哪裏鑽,去哪都有歡笑聲。江心瑀邊吃飯邊瞧着。
他有領袖魅力,人們喜歡他。她見過他發號施令的樣子,威儀十足,不容人不照辦,可這些必須聽令的人下工後仍樂于跟他在一起,拍肩搭背,打屁說笑,她從那些人的眼中看到了信服與喜愛。人們喊他「工頭」,既是一種尊敬的表示,同時也在拉近彼此間的距離。
這跟幾個村民跟她視線交會時,嗫嚅着喊她「醫生」的情況完全不同,對于她,他們給出的是充滿距離感的敬稱,他跟她如天差地遠般的不同。
用完餐後,她悄悄從邊門溜出去,把談笑聲抛在腦後。
不到幾秒鐘,遠處聲浪漸歇,恢複平靜。
「晚餐合胃口嗎?」聲音悠哉悠哉自後方響起。
她吓了一跳,「管、管時……」連名帶姓叫人好像太生疏,「呃,工頭?」
「你呢,」他好笑的偏了偏頭,看出她的不安,「叫我阿鋒就好。」他已經想定了要直接叫她心瑀,不讓「江醫師」這個硬邦邦的稱呼橫隔在兩人之間。
江心瑀對這個以目前交情來說太過親昵的叫法敬謝不敏,索性略過。「你怎麽在這裏?」
「陪你回診療室。這段路太黑。」
「你吃飽了嗎?」
「回頭再去吃。」
醫生住所在診療室後方,管時鋒已來過多次。每到任一個新醫生,他就要重新陪對方熟悉環境。
「看好,每晚回房間之後,你必須這樣做。」他拖來一把椅子,抵住門把,「防止有人闖進來。」
「這有什麽意義?」
他有點不悅,「當然有。可以抵住門,讓人不會太輕易闖進來。」
在食堂裏,他注意到有一兩個男人盯着她。同樣是男人,他看得出他們的視線多繞了她幾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