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變故

景陽一大早起來左眼就跳個不停,下床洗漱時又不慎打翻了一個白瓷玉雕。

“公主,您就站在原地不要動。”

紫蘇見景陽對着一地的碎瓷片發愣,生怕她一腳踏上去。

“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總是忽上忽下的。”

景陽不想把心底的不安歸結于今晚為接待行言舉辦的夜宴,只是此刻她心亂如麻,躺也不是坐也不是,越想驅逐心中這份不安定,就越是慌亂。

紫蘇安慰道:“昨晚驸馬不在,公主想必是沒有睡好。”

自從和舒望同床過後,一直困擾她的噩夢漸漸夢見得少了,紫蘇以為是昨晚驸馬外出公幹不在府中,公主大概是又做了不好的夢,才會如此神思不屬。

“大概是吧!”景陽點點頭,舀了一勺酒釀湯圓送進嘴裏,她心情不佳時就喜歡吃甜食,清香軟糯的圓子入口,心底的燥意好像也被壓了下去。再過兩月,院子裏的金桂開花,适時芳香滿園,揪幾顆桂花粒和酒釀湯圓一起煮,光是那股子清香就誘人得很。

想到還要兩月才能吃上桂花酒釀圓子,景陽就惆悵得很,“今年夏天可真長。”

紫蘇噗嗤一笑,調侃道:“哪裏是夏天太長,是公主肚子裏的饞蟲餓得太久。”

這丫頭越發沒大沒小了,景陽斜眼瞪她,鼻腔裏“哼”了一聲,紫蘇笑得更歡暢,轉身去替景陽準備參加夜宴的衣飾。

一轉眼就到了晚上,景陽誤了時辰姍姍來遲,入座時行言在對面對她微笑,景陽兩個手肘撐在梨木桌上,也回報促狹一笑。景陽臉上不設防的笑容讓蕭行言有一剎那的呆愣,眼底浮現一抹愧色,繼而轉頭躲開了。

席間的皇親大臣面上雖不顯,對陛下的心思卻是各自都在心底揣測,先是嘉和帝親自舉杯敬了行言一杯酒,底下的大臣們個個得了眼色也紛紛舉杯,行言臉上還是挂着那抹萬年不變的溫和笑意,景陽卻是越來越不安。

蕭行言輕拂白袍,白瓷酒杯斟滿一杯,舉着酒杯悠悠然走到了嘉和帝面前,一抹匕首的雪刃光芒從袖間滑過,景陽還沒有反應過來,景行已經扣住了行言的手腕将他摁倒在桌前。先前還熱熱鬧鬧的你來我往,此時是一片死一樣的沉寂,靜可聽針落。

景陽滿臉不可置信:行言不會這麽傻,即便是要行刺應該會想出更為高明的手段,一定不會是這守衛森嚴的宴席上,更不會傻得親自對上行伍出身的皇兄。

“愣着幹什麽,護駕!”,蘇會賢尖銳的呼喊聲打破沉寂的氛圍,蕭行言卻慘烈得笑了,景陽頓時明白,他今晚決心前來赴死,為的不是殺掉嘉和帝,而僅是為了彌補心底對已逝之人的愧疚,給黃泉之下的父母一個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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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行言的頭顱被按在肮髒的塵土裏,白玉束冠滾落在地,滿頭青絲覆了滿臉,景陽想去扶他,卻被身旁的兩名侍衛攔住,最終只凄慘得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行言!”

聽到這聲呼喊,蕭行言瘋狂大笑起來,按住他的侍衛松了力道,他勉強擡起頭來看她,只一眼,就仿佛道破了生死,在同她遙遙訣別。

直到行言被壓下去以後,景陽像是體力不支,終于跌跪在地。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昨日行言還同她一起游湖,跟她道了恭喜,方才行言坐在她對面還對着她微笑,怎麽轉瞬之間事情就發展成這個樣子了呢?

待一切平息下來,景行才飲下那杯還來不及喝的酒,偏頭對蘇會賢道:“公主呢?”

蘇會賢全幅心神都在皇帝身上,哪裏還分得了神去關注景陽公主。

景行面上神情變幻莫測,那處已經荒廢的宮殿,從五年前開始,她應該就再也沒有踏入過一步了吧!

景陽失魂落魄地走了很遠,在一處荒草叢生的宮殿旁停下來,濃稠的夜色把這座破舊的寝殿襯得鬼氣森森,景陽熟悉地穿過及膝的野草,再往前走三十米就是母妃的寝居,穿過寝居的回廊就是一個狹小的院子,院子的西南角裏有一方水井,水井之上壓着一個爬滿青苔的石蓋,這個地方她閉着眼睛都不會迷路。

“嬷嬷,景陽來看你了”。

她跪坐在地上,輕輕拂去井蓋上的灰塵。這一方爬滿青苔落滿灰塵的古井之下,藏有一具白骨,那是景陽幼時除了哥哥外最依賴親近的人。

雖然屍骨早已派人收斂安葬,但是景陽覺得奶娘的魂魄一定還盤旋在這座廢棄的清泉宮中沒有離去。

對于傾國傾城寵冠六宮的母妃景陽其實是沒有多大印象的,依稀記得母妃愛美,在世的時候,最喜歡的是殿裏的菱花鏡,如果哪一天發現眼尾多了一條皺紋就急得睡不好覺。

母妃去世後,景陽夜夜無法安睡,奶娘就會把她整夜整夜的抱在懷裏哄。清泉宮從前有多熱鬧繁華,母妃去後就有多清靜荒涼,帝王之愛大多薄幸,任你身前多得寵,身後源源不斷的新人被選入宮中,從此寵冠六宮的蝶妃就只是個逝去的名號了。

那些曾經費盡心思讨好景陽的宮人,很快就另擇了高枝,偌大的清泉宮最後也僅僅只剩了一個看着景陽長大的奶娘。

那一日,一向默默無聞的景行,在父皇詢問衆皇子功課之時,突然冒出驚人一語,先帝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歷來少言寡語的兒子,當着衆皇子的面大肆誇贊,最終惹來景賢嫉恨。

景賢的母妃如今正得寵,景賢仗着母妃撐腰日漸狠毒暴戾,當天下午就領了一隊宮人氣勢洶洶沖入了清泉宮,景行聽到響動,拉着景陽躲進了後院的一方枯草叢裏。

景賢沒有找到人自然不肯善罷甘休,為了洩憤一把拽起跪在地上求情的奶娘推入井中,命人堵死了井口,斷了奶娘最後的生路。景陽驚懼得睜大了眼睛,大滴大滴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也止不住,景行為防她叫出來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

景陽想,如果知道奶娘後面會遭受這麽大的劫難,那麽當年她即使撒潑耍賴也要把她攆走,至少她還能好好活着。

那年景陽十歲,其實她沒有告訴行言的是:她苦心習琴并不是完全因為他。蝶妃娘娘精通琴藝,每當父皇駕臨清泉宮時宮中都是琴聲繞梁笙歌不斷。

奶娘死的那一天,景陽趴在井蓋上哭夠了,突然匆匆跑向母妃最喜歡的菱花鏡,側對着左臉細細得照,然後問不放心她緊跟其後的景行:“哥哥,我和母妃長得像嗎?”

十歲的景陽眉眼之間越來越像逝去多年的蝶妃,從那以後她專心練琴,在先帝飯後閑逛的一個午後,抱着琴等在先帝一定會路過的鳳仙亭,她彈的是一曲潇湘水雲,因為那是母妃最擅長的曲子。

琴聲果然吸引了聞聲過來的先帝,先帝看着越來越像蝶妃的景陽也開始懷念從前豔若牡丹的蝶妃,于是對着景陽就多了三分憐惜。

那以後,景陽努力模仿記憶裏母妃的一睥一笑,變着法讨先帝歡心,先帝也越來越寵她,連着沉默不言的景行也受起了重視。

那是母妃過世後,他們為數不多的好日子。景陽回憶起這一段,卻從來不覺得金銀富貴堆砌的繁華有什麽好。

微黃的光影破開院子深沉的夜色,風吹燈影動,把地上的影子拖得老長,一直延伸到景陽的腳邊,景陽沒有回頭,只淡淡開口,“從前在清泉宮時,我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你我兄妹二人會變得如此生分。”

景行目光微凝,握着燈籠的手不自覺緊了一緊。

景陽将臉貼在冰涼的井蓋上,小臉慘白,語調中聽不出來什麽情緒,“大概是那時候年紀小,什麽都不懂,以為自己再任性再胡鬧你都會讓着我,因為人前人後你都是一副寵溺的樣子,我就以為我可以任性妄為随着性子胡來而你也必然不會真的生我的氣。”

“直到我在意的人一個一個從我身邊消失,我才恍然覺悟自己當年有多天真。”

“我當年答應過你讓他活着離開上京,若非他狼子野心,我又何至于非要殺他。”景行面色已有薄怒,因着對她的愧疚,五年以來他處處忍讓從未拂過她的心意,她還想要他怎樣?

景陽撐着井蓋慢慢站起身,遙遙望着景行,幽幽道:“是我貪心了,對着當今的九五至尊,我确實要求得太多了。是我沒有看清楚,那個無條件寵我愛我疼我的哥哥早在我十歲那年就已經死了。”

她聲音凄涼,景行有片刻不忍,複雜痛苦的情緒裹挾着往事堵得他喉間一緊,“你明知道我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景陽慘然一笑,“你還記得你當年在這裏跟我說過什麽?你說“不要怕,哥哥會保護你的”,可是結果呢?為了皇位你轉身就把我推了出去。”

“你哄着我練平沙落雁的時候為什麽沒有告訴我這是已逝的三皇妃最愛彈的曲子。”

“你哄着我在父皇為三皇兄設的宴席上穿粉色衣裙的時候為什麽沒有告訴我那是三皇妃最喜歡的顏色?”

景陽再也抑制不住心裏的恐懼,身子都在顫抖。宮宴上三皇子看向她的那一眼是景陽這一生最大的噩夢,那仿如尋回至愛珍寶的熱切眼神讓景陽現在想起來都如墜冰窟。

一連串的質問讓景行白了臉,不自覺向後退了一步。

“你讓楚公公将我誘到父皇塌前,你想借我的手為你除了心腹大患,因為你知道三皇兄不會對我有所防備。你如願了,他對我說等他上位後就沒人能夠阻止我和他在一起,我問他,那我哥哥呢!他當然不肯留你,所以我才下定決心殺了他。”

“可笑當時我還等着你來救我,卻不曾想從頭到尾這就是你步下的一個局,而我只是你局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其實你如果把個中緣由如實告訴我,我未必不會去做,可是呢,你瞞着我走完了一連環的局,末了告訴我這一切都是不得已,你有想過我嗎?你知道被最信任最依賴的哥哥利用背棄有多麽痛苦嗎?”

景陽緊緊捂住胸口,那一處疼得快要炸開。她努力想忘記那一晚的宮變,想忘記那場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想忘記那一場絢爛無比的煙火,可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這段不堪回首的回憶會一遍一遍在腦海重演,逼得她不得不反複去回想。

景行緊緊攥住雙手,心裏早已掀起驚濤駭浪。景陽說的這一切他都沒有辦法反駁,因為每一樁控訴都是板上釘釘的真相。他安慰自己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兄妹二人能夠活下去,事情過去得越久,這個理由就愈加無法說服自己。要說這個逼不得已設下的局裏完全沒有對權勢的追逐與野心,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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