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訣別

景行面色冷冽如冰霜,他從來就不是拘泥于感情的人,否則五年前也不會輪到他活下來登鼎了帝位,帝王之道本就孤絕凄清,想要富貴權勢,總要懂得犧牲。

他很快從往事裏抽身,恢複了面對百官群臣的清醒威嚴,或許在他的心中,哪怕是血濃于水的胞妹,也只是一個應該順從于他的臣子而已,他冷冷地問:“事已至此,你想怎麽樣?”

景陽徹底冷了心腸,用手撫上眼角拭去了那幾道毫無價值的淚痕。景行被她絕望的眼神驚住,她卻什麽都沒有做,只是邁開了步子與他錯身而過。

景行隐忍地閉了閉眼,猛得轉身,高聲喚了一句“景陽!”

景陽仿佛沒有聽到,連步伐都沒有放慢一步,她的身影穿過破舊的長廊,竟然一次也沒有回頭。

宴席上的變故傳得很快,紫蘇聽到兩名宮人把其中細節描述得繪聲繪色,久久等不來公主,心下早就焦急成熱鍋上的螞蟻。而當景陽出現在她面前時,她驚異得不敢認,這哪是人前儀态從不出錯的景陽公主,分明就是一具失了血肉的行屍走肉。

進宮前婢女精心盤的雙刀髻此時已有些許淩亂,一撮發絲垂落在臉旁,精致的衣料上沾了些許髒污,景陽渾然未覺,一雙眼失了神采在寂靜的黑夜裏更顯暗淡。

“公主。”紫蘇顫聲喚她,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馬車呢?我要回公主府,現在就要回公主府。”景陽情緒忽然激烈起來,這個陰暗冷酷的金絲囚籠張開了血盆大口,她怕再不離開就會被徹底吞噬。

“馬車就在外面,公主您別急,我們現在就走。”紫蘇急急去扶她,直到馬車緩慢平穩的駛動,景陽心裏那口憋着的氣才終于得以釋放。

白日裏人聲鼎沸的大街上此時是一片死寂,只有馬蹄的“嘚嘚”聲在空蕩蕩的半空響起來,景陽臉上是滿滿的疲色,她斜靠在車壁上,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皇宮離她越來越遠,馬車轉了個彎,終于再看不見那個華貴的金絲囚籠,她心下稍稍安定,閉着眼沉沉睡了過去。

景陽在夢裏隐約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她醒過來,赤腳下床,打開門走出去。綿綿雨滴落到瓦片上彙成一股細流滑落,景陽走到院子裏茫茫然伸手去接空中的雨滴,接了一手的冰涼。舒望進門看到的就是這個景象,兩個大步走過來将她扯到了房檐下,“你這樣容易受涼。”

景陽怔怔看了他良久,輕聲說道:“你回來了?”

舒望從臨縣回來以後就直接去了刑部複命,祁裕見了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猜想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是和他有關的,就直接向祁裕問了個清楚明白,祁裕也不再隐瞞,将行言謀刺陛下失敗被打入死牢的事情同他一一說了,他當下就站不住,草草道了謝就直奔府中。

舒望看見她肩上一大片被雨水浸透的濕痕,無聲的嘆了口氣,拉着她走進屋裏,找來一件幹淨裏衣替她換上。

“還沒用過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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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陽搖了搖頭,“還不餓”。

“我剛剛從刑部回來。”他說完這一句便也不再說了,景陽望着屋外連綿不絕的細雨,道:“你都知道了。”

“嗯”,舒望極不适應她這般安靜,他知道蕭行言對于景陽來說意義非凡,卻不想已經重要到了這個地步。

“能讓我見他一面嗎?”

她眼裏終于重新燃起微小的期盼,舒望被她看得一陣難受,但也知道現下并非吃味的時候。

“可以,陛下下了禦旨,你随時都可以去見他。”

景陽點點頭,轉進屋裏翻出了一套外出的常服換上,又喚來婢女為她梳了一個簡單的發髻,與舒望錯身而過的時候,被他一把拉住,她這才想起來旁邊還有一個人,疑惑擡眼,舒望心裏很不是滋味,一道難言的怒氣被他生生壓下,“我跟你一起去。”

換做是往常的景陽,定然已經察覺到他情緒的轉變,而這一刻,她一顆心全系在牢裏的行言身上,把舒望忽略了個徹底。

封閉的死牢幽暗潮濕,景陽腳底仿佛灌了鉛,她走得很慢,從死牢大門到關押行言的刑室之間的距離,每一步都異常艱難,行言死氣沉沉的靠在角落,一只老鼠從他腳邊竄過他也渾然未覺。

“行言”,景陽低聲喚他,他一頭青絲披散在臉頰兩邊,遮蓋了全部的表情,風度絕佳的前太傅公子從未像今日這般狼狽過。

蕭行言擡起頭來看了她一眼,目光之間毫無焦距,景陽心頭絞痛,兩手緊握住木栅欄,好像這樣就能離他更近一點。

“我知道最近幾起殺害大臣親眷的案子你都已經全部認下,當初又為何獨獨放過了我?”

蕭行言側過頭,凄涼的笑了,“五年前既知希望渺茫,為何不惜惹怒你皇兄也要保我一命?”

景陽眼中盈滿淚意,她希望她能好好活着,他又何嘗不是?

“為什麽?為什麽不肯好好活着,五年前蕭太傅不抗不辯,自戕于家中,只留下一封血書,也只是希望能夠護你一命。”

乍聽到父親的名諱,想起他待人親切和善,總是一副笑吟吟的樣子,蕭行言沉寂良久嘴邊終于扯出了一抹發自內心的笑容。

“五年前你能保我一命,現在還能再保我一命嗎?”和他笑容相悖的是語氣裏的森冷寒意,如寒冬臘月裏的積雪凍住了兩人之間最後的溫情。

“我不明白,歷朝歷代皇位更替,哪有不流血不犧牲的?我皇兄到底有什麽錯?”

“那我父親母親呢?他們又有什麽錯?”蕭行言倏然擡頭,一雙鳳眸亮如雪刃。

景陽激動争辯,“你為什麽還這樣天真?皇權相争,勝者為王敗者寇,失敗的那方本身就是錯!”

蕭行言冷冷笑了,重新退到角落,将二人的距離拉得更遠,将臉貼在冰冷的牆上,不再看她。

“公主,你走吧!”

景陽深吸了口氣,将眼淚逼回眼眶。在這場皇權的逐鹿争鬥中,她與行言被迫卷入被迫站了立場,可是他們有什麽錯呢?向前一步是他們從來不屑的富貴權柄,退後一步就是萬劫不複的萬丈深淵,他們甚至連生存的權利都無法選擇。

景陽也絕望得退後兩步,用力看他最後一眼,決絕地轉過了身子。

“景陽”。

一聲呼喚裏包含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感,她停住了腳步,眼淚再也止不住,從眼眶裏簌簌滾落。

“保重!”

這一句平常人互道珍重的祝福之語,卻是他做的最後一次告別。那些稀疏平常互相依賴的日子仿佛還在昨天,再回首,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再也無法追回了。

“行言,下一世投生在一個尋常人家,平安終老吧!”

她大步向前走,再也沒有回頭。

景陽行至死牢大門之時,遠處山頂的寺廟之中傳來一陣沉重幽長的鐘聲,她本來就已經在崩潰的邊緣,這一聲鐘響終于扯斷了那一根隐忍的心弦,她眼神肅穆,臉上浮現一抹不管不顧的堅毅神色,“紫蘇,備馬車,我要入宮。”

她疾步越過舒望之時被他一把扯入懷裏,她激烈掙紮起來,舒望使了大力狠狠擒住她,“景陽,你冷靜一點,他犯得不是尋常的偷盜傷人之罪,而是忤逆犯上的死罪。”

舒望的這一句話徹底得澆醒了她,她不再掙紮,絕望地伏在他懷裏捂臉痛哭。

五年前她站在城門之上目送他遠行,五年之後,又在這個冰冷幽暗的死牢中送了他最後一程。

看守死牢的兩名守衛目睹了這一場慘劇,哪怕痛苦失聲的是今上最為寵愛的景陽公主,他們臉上也沒有絲毫的情緒變化,仿佛對于他們來說,這只是和從前無甚分別的尋常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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