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質問

屬下彙報了押送蘇臨安的一些細節,祁裕在聽到舒望盛怒之下欲殺曹嚴的時候,眼光募然幽深。

他點了點頭,從黑木凳上站起,向外走去。看到舒望迎面而來,就停下腳步站在廊下等他。

“我遵尚書指令,現去騰言閣查舊案宗,舒驸馬可要同去?”

祁裕目光灼灼,一番話滿含試探,舒望知他已經有了猜測,也無心辯解,“有勞祁驸馬。”

二人一路行至騰言閣,祁裕向守衛之人出示了尚書手書,帶着舒望推門而入。

“你要的卷宗在第二排左邊第二閣。”

舒望滿懷感激,“多謝。”

他穿過緊密排列的案架,因為離真相越來越近,身子不禁激動得顫抖起來。走到祁裕所言的位置,手指點在木牌的四個字上:順康元年,快速抽出第二閣的卷宗,扯掉塑封之時,他都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祁裕沉沉看着他,沒有放過他一絲一毫的情緒轉變,“你此番回來,是為了替寇昭複仇嗎?”

舒望從案宗中回頭,和寇昭極為相似的眼中泛起堅毅之色,“我回來只為尋一個真相,我兄長心性高潔,斷不是争權奪利之人。”

“他當然不是。”祁裕激動反駁,“寇昭忠君愛國,立志掃平河山還天下一個安寧盛世,可是光有一番志氣抱負有什麽用?你父親兵權在手,卻耐不住更大的權力誘惑,三皇子投下誘餌,他立時就接下了,你兄長當然不贊同,眼睜睜看你父親在謀權弑君這條路上越走越遠,他無法助纣為虐,更狠不下心拆穿他們。”

“謀權篡位歷來都是不容于天地的大罪,事敗滿門株連,誰會去在意你态度如何?支持的是誰?”

原來事情真相竟然是這樣的?小時候的事情他其實很多都記不大清楚了,他是父親養在關外的妾氏生得孩子,對于父親,有時候一年見上一面,更多時候一年連一面都見不上,長到十歲的時候對于父親他已經沒有多大印象了。

母親忙活生計極少管他,平日裏他就和鄰居家的幾個孩子滿街跑,有時候就去偷人種在園子裏的瓜果,從來就沒有人告訴他這樣不對。

那是個很稀疏平常的日子,他和玩伴成群結隊去偷附近民婦家的一個大西瓜,剛要抱走,就被人揪住衣領提到一旁站好。他小時候脾氣很硬,即便犯了錯也打死不會認錯,所以被人逮個正着他雖然心下惶恐,一雙眼睛卻倔強得盯着抓他的人,眼前是個比大他四五歲的大哥哥,劍眉星目,一雙眼睛深邃得像古井深潭,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兄長。

別的孩子見到這個陣仗早跑得沒影了,寇昭蹲下身子替他撫平衣領的褶皺,溫聲道:“沒人告訴你,偷人東西是不對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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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望搖了搖頭,寇昭又捏起袖子替他擦拭臉上的髒污,“那以後記住了,拿人東西要給報酬,否則就視同于偷,而偷人東西是不對的。”

寇昭從錢袋了拿出一小錠碎銀放在草屋門口,對他說:“把西瓜抱着吧,我已經付過錢了。”

“你是誰?”

寇昭看着眼前這個稚氣未脫的少年,伸出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腦袋,微微笑了,“你叫舒望對不對?”

“嗯!”

舒望見他眼裏都是溫和的笑意,膽子也大起來。

“我是你兄長,我叫寇昭,按輩分你要叫我一聲大哥。”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兄長的情形,寇昭長到十五歲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親弟弟,戰事告捷,就策馬連夜趕到關外看他。之後,寇昭一年至少會來看他一次,舒望十歲開始每一年除了過年最期待的日子就是兄長來看他這一天。

寇昭會牽他的手走到市集上,帶他看雜技看馬戲,也會給他買一些木質的小馬草編的蚱蜢,兄長在他眼裏一直都是謙謙公子偉岸光明的正面形象,所以,在聽到忠烈将軍府因弑君篡位株連滿門的時候,他如遇晴天霹靂,不敢相信或者是不願意相信。兄長一直教導他:好男兒頂天立地忠君為國,他一直記在心裏,難道兄長就為了權力名聲轉眼就棄了多年來堅持的信仰嗎?

祁裕見他站在原地發呆,良言相勸:“你不要怪陛下,若你父親不曾謀逆犯上,你兄長現在不僅好好活着,而且平亂邊境必定有一番大作為。可是謀逆的罪名,放在歷朝歷代都是沒有皇帝可以忍受的。”

他是寇昭的發小,亦是當今聖上的臣子,況且他與寇昭本就政見一致,他們從小就知道自己該忠的人是誰。

“祁驸馬放心,舒望并不想做什麽,我想要的只是一個真相而已。”他的目光再次放到那本案宗上去,指尖都忍不住顫抖。他伸出手指輕輕摩挲案宗上的那排字跡:三皇子持刀弑君,景陽公主為護陛下性命,從背後用燭臺刺穿三皇子心髒,三皇子當場斃命。

他本是局外人,此番前來只不過為尋一個真相。而景陽早在五年前或者是更早,就已經陷入奪權的朝局,親手将她的兄長推上了皇位。只是,這個人為什麽就偏偏是她呢?

兩人都處在激烈的情緒當中,沒有發現角落裏多了一個人的身影,悄無聲息聽完了全部的對話。

舒望踏過沉沉夜色,走進滴翠軒時,景陽已經坐在桌邊等了很久。

“紫蘇,你去門口守着,誰都不許靠近。”

舒望看到桌上的三枚玉佩,知道已經到了坦誠攤牌的時候。

景陽收斂起所有的情緒,面無表情仰頭看他,“初次見你那玉佩就覺得眼熟,後來才想起寇昭将軍也曾有一模一樣的一塊。他必是極喜歡那塊玉佩,我見過他的次數不多,他卻次次都挂在腰間。你們果真是手足情深。”

舒望坦然回視她,不辯不答。

“開始還奇怪,怎麽我去牢裏看你時,你這麽輕易就答應跟随我回上京,只怕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江辛夷,另外一部分是利用我調查當年那件案子,畢竟嘉和帝親封的驸馬和刑部員外郎這個官位能幫你省下不少事。”

當年将軍府與左丞相都是三皇子黨派,朝野軍中皆已打點妥當,只差先皇鬓天,再捏造聖旨,這皇位便可繼承得順理成章。

他們計劃好了所有,誰能想到在最後的當口上,卻傳來三皇子刺殺先皇反被當場擊斃的消息。

“當年的宮變是怎麽失敗的,三皇子是如何設計被殺的,其中細節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大可直接套我的話,何必費這麽大的事。”

舒望最開始便是這般打算,景陽是景行的親妹妹,至少知道一半的真相。可是在宮門外,她問他若她真心相待,他可願真心待她。他遲疑了,既然答應了她,他便不再願意利用她達成目的,哪怕花上比這更久的時間,他也不願讓他們的感情再多一分算計。

“你既已知道真相,接下來就是為你父親為你兄長複仇了嗎?”

景陽已然心如死灰,行言被賜死,與兄長之間心結難解,這些她都挺了過來,舒望的利用才是最致命的一擊,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才會被至親至愛的人接二連三的利用背叛。

舒望受的打擊不比她少,如今他整顆心都系在她身上,卻突然發現忠烈府滿門被滅,兄長之死都與她間接相關,他胸中怒氣翻騰,冷聲質問:“皇位之争是二位皇子之争,成王敗寇本來也無須說什麽,只是那雙推波助瀾的手為什麽偏偏就是你呢?”

景陽蒼涼的笑了,如果有選擇,她何苦讓自己沾惹上一身的血腥。

“當年的宮變本就是沒有退路的萬險之局,三皇子若活着登鼎帝位,又怎麽會放過我皇兄。如若讓我重新選擇,我還會那樣做。你為保江辛夷甘願付出性命,我也一樣,便是拼掉這條命不要,我也要為我皇兄搏一條生路。”

舒望此時看她的眼神和行言同她訣別的那一眼沒有分別,景陽仿佛又聽見玉屏山上有鐘聲響起,再冥神細聽,又什麽都聽不見了。兩人在滴翠軒中僵持不下,門上響起弱弱的叩門聲。

“公主,陛下有急事召您入宮。”

景陽站起來,穩穩走到他的身旁,毫不避諱地同他對視,“這一年來,你為我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有沒有一刻是出于真心的?”

舒望眼下一片坦然,“自宮門外答應你的一刻起,我為你做的每一件事,說過的每一句話,皆是出自真心。”

景陽忍住眼淚,欣慰得點了點頭,“這件事若是被皇兄知道,他必不會留你性命,你我二人夫妻一場,你走吧!”

她理了理衣襟,走到門口停下了腳步,終究什麽也沒說,打開門走了出去。

舒望走到桌前,手指越過兩枚一模一樣的白虎玉佩,轉而拿起刻有麒麟圖案的那一枚,借着燭光細細打量。兄長将玉佩送給他時,他并不知道這是一對,瑩潤的青玉色澤覆上指尖,仿佛觸碰到了回憶裏牽着賞馬戲看雜耍的那一只沉穩有力的大手。

他将三枚玉佩小心收在腰間,走到門外時被景行禦前的七名暗衛攔下,他擡頭看了看無星無月的天空,黑沉的夜色越來越濃稠,此刻唯一的光芒也只剩了滴翠軒中那一盞未滅的微弱燭光,他平靜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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