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不寄人間雪滿頭

江辛夷自那日以後被景行下令禁足漪瀾宮,連日裏因得不到舒望的消息焦急得寝食難安,最後不知道是得了什麽路徑派人偷偷給景陽遞了消息,希望景陽入宮見她一面。

景陽将書信湊到燭火上,火舌卷上紙張瞬間燃燒殆盡。

紫蘇眼見天色已晚,路面積雪厚重,不願讓景陽在此時出門,于是勸道:“今日太晚了,公主明日再進宮吧!”

景陽走到炭盆邊将手伸在上面取暖,冷意浸透骨子裏半天也沒有暖起來,她只覺得這滴翠軒中處處是舒望的氣息,心裏愈加煩躁,“讓人來替我梳妝,趁宮門還沒有落鎖,現在就進宮去,今晚就宿在宮裏了。”

原本她早已心灰意冷,不願意再踏入皇宮一步,眼下江辛夷如此焦心,推己及人,她對着舒望曾經親近過的姐姐也再也冷硬不起來。

好在景行只是對江辛夷下了禁令,她出不去,倒也不妨別人進去看她。

景陽剛踏進漪瀾宮,江辛夷已經等不及親自跑了過來,她一直是弱柳扶風秀眉微蹙的冷淡模樣,景陽對着她竟有片刻恍惚,若是當初她沒有到過晉陽城,沒有使計逼她入宮,也許她和舒望都好好的,說不定連孩子都有了。

“公主”,景陽神游天外,故江辛夷先前的問話她并沒有聽到,江辛夷不得不再喚她一聲,終于将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皇嫂放心,他現下活得好好的,皇兄下令将他發配至西涼,那地方雖然苦了些,但是能夠遠離京城是非,也是一件好事。”

雖然從今往後再也沒有辦法見到舒望,但她的心思和景陽是一樣的,只盼他能在另一個地方好好活着,今生今世都不要再踏入上京一步。

景陽走出漪瀾宮的時候院子裏寒風肆虐,兩株紅梅迎風綻放,枝幹上覆了細碎的冬雪,殷紅的花瓣間透出白若冰霜的冷意,任風雪摧殘,它自傲立枝頭,景陽覺得大到世間萬物生靈,小到一枝覆雪紅梅都比她活得通透自由。

她站着看了一會兒,雪花已在她發上覆了薄薄一層,她渾然未覺。

“公主,回房去吧!你發上已經落了一層雪了,仔細日後頭疼。”紫蘇先是拂去景陽肩上的雪花,又将風帽罩在她頭上。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她看着那一樹紅梅,吟了一句詩。

紫蘇沒聽清,“公主說什麽?”

景陽收回目光,“沒什麽,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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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陽睡不安生,天蒙蒙亮的時候就醒了,她披上狐裘推門出去,天地寂靜無聲,一輪鈎月半隐在雲層裏,廊下的臘梅樹下堆起了積雪,她雙手攏在嘴邊,輕輕哈了口寒氣。

遠處屋檐上越過一個黑影,幾個起落翻進了嘉和帝批閱奏折的乾元殿,景陽猜測那應該是景行的暗衛,心中七上八下,鬼使神差跟了過去。

景行看了一眼跪在漢玉白階下的侍衛,問道:“怒風去了?”

侍衛抱拳複命:“為保萬無一失,此次還派了寒玉同去,屬下尊聖令取那人性命,必不辱使命。”

景行當然知道七位暗衛的能耐,心下稍安,正要命他退下,殿門“砰”地一下被人大力推開,景陽立身于門外,一地雪光襯得她的臉色蒼白若鬼。

“你先退下。”景行命令下屬,暗衛依令退出乾元殿,順手帶上了殿門。

景陽走到玉階下站定,仰望景行,“他說的那個人是舒望。”

景行知道再否認也是無用,索性利落承認,“是!”

景陽只覺得心裏空空蕩蕩的,說不清是難過還是絕望,她眼中的光一點一點的暗了下去,仿佛一團火燃到了盡頭,剩下一地灰燼。

“明知道你不會輕易放過他,我怎麽就相信你會真的留他一命呢?”

“忠烈将軍府滿門的性命,他豈會甘休,若他日後有了反意,又羽翼漸豐難道還要再重複一次五年前的宮變嗎?”

景行氣息不勻,眼下也是動了真怒。

景陽永遠堪不破的便是這無休無止的猜疑算計,她微微仰起頭,嘴角牽起一抹冷若冰霜的笑意,“五年一過,你已經是如此合格的一個帝王了。”

看着妹妹毫無生氣的臉,景行怒火更盛,他走下玉階,雙手緊捏着景陽的雙肩,指尖泛白,似是用了很大的力氣。“天下男人千千萬,你金枝玉葉之尊,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

景陽一把推開他,所有的委屈和絕望都在此刻一舉爆發,高聲道:“天下紅塵豈止千萬,皇兄不也就只執着于那一粒嗎?”

這一句道盡,景陽不知道還要再說什麽才能抑制傷人到極點的絕望,她只有一個念頭:去找舒望,哪怕找到的是一具屍體,然後離開這個金絲牢籠,永遠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她退後一大步,屈膝跪下叩了重重的三個響頭,“你我二人兄妹情盡,從此以後皇兄便當景陽不在了吧!”

“日後山高水遠,萬望皇兄獨自珍重。”她站起來,又退後兩步,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景陽”,身後傳來景行的聲音,她步伐平穩,像是沒有聽到。

殿外傳來宮女灑掃庭院的聲響,殿內此刻一片死寂。天光漸漸亮起來,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刺透乾元殿的雕花窗咎,一點一點透進來,似是被突然而至的光明吓到,景陽擡手在眼前擋了擋。

微熱的溫度覆上她的手背,她仿佛聽到那人站在玉屏山頂,對她說:也許你會覺得過去的每一天都是黑暗與絕望,只是看到太陽破出雲層的這一刻還是會感到希望和美好,因為從這一刻開始,就是全新的一天。

一滴淚滴落在手背上,蔓延出灼熱的觸感。景陽伸手去碰眼角,摸到一片濕意,不知不覺中竟已經淚流滿面。

“陛下,驸馬所在的那處此時正值冰天雪地,大雪封山,公主大病未愈,怕是……”,蘇會賢在旁一片擔憂之色。

“讓她去,若是……若是她死在苦寒之地,就當這世上再沒有景陽公主這個人。”

景行目光狠厲,言語間平靜得過了頭。他一步一步踏上玉階,背對着殿門站在朝案前,突然,案上的東西被狠狠拂落,“砰”一聲響,硯臺摔碎在地。

蘇會賢驚懼地跪倒在地,一疊聲喊道:陛下息怒!

景行狠狠盯着一地的狼藉,突然繞過硯臺碎片,脫力坐在金絲楠木靠椅上,對蘇會賢吩咐道:“你下去吧!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景行模模糊糊想起了小時候的景陽,母妃一生都在争奪帝寵,直到死的那天,景陽繼承了母妃的長相,脾性卻和蕙質蘭心的母妃全然不像,雖為女兒身,皮起來的時候比男孩還讓人操心。

他懂事得早,身後帶着一個無比依賴他的跟屁蟲,小小年紀就又當爹又當娘,日日都擔心妹妹會不會磕着碰着摔傷了手腳。景陽大一點的時候他就把她縛在書房讀書陶冶心性,那一日景陽本來和昭陽約好了去撲蝴蝶,心浮氣躁下發了好大一場脾氣,他再懂事都還只是個未成年的少年,驚怒之下把景陽拎到院子裏罰跪。

景陽從未見哥哥發過這麽大的火,畢竟年紀小,當場就吓哭了,他見妹妹跪在烈日下,額頭上已是大滴大滴的汗珠,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立時軟了心腸,又将她抱進屋子裏一邊拿素帕為她擦汗,一邊哄道:“好了,怎麽這麽嬌氣,吼兩句就哭成這樣。”

景陽抽噎道:“哥哥從來……從來沒……沒……生過……這麽……這麽大的氣。”

短短一句話被她說得斷斷續續,鼻尖哭得通紅,他摸着她毛躁的額發道:“哥哥心疼你都來不及,怎麽會生氣,景陽乖,不哭了。”

從前的景行見不得妹妹受一點委屈,見她哭就更是一點轍都沒有,什麽時候起,對着妹妹的眼淚和她絕望的眼神,他竟然也開始無動于衷了呢?

也許并非不在意,只是身在這個位置,就有更多誘惑與選擇比骨肉親情更加重要,就像景陽說的,他眼下做的一切,都不過是權衡利弊下的抉擇罷了!

陽光一寸寸爬上案桌,景行往後退了退,睦然之間,他驚恐發現心底漆黑無光的那一隅,自五年前開始就再也見不得光了。

他如願成為了天下人的主宰,富貴權勢都盡握掌中,再松手時又驚覺手中空無一物,他得到了一切又似乎失去了更多,縱是這一切都是鏡中花水中月,他卻沒辦法停下腳步,因為從他争權奪位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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