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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他身邊。
趙鵬審視着他,說道:“唐三公子為什麽不親自動手呢?飛魚島的海盜有名地悍不畏死,很難活捉他們;我真為你那名僮子擔心。”
唐廷玉微笑:“我是擔心趙兄的安危。趙兄若有個閃失,宣王爺不會放過我的。”
趙鵬只好嘆了口氣,對自己搖搖頭,随即轉過身來,做了個手勢。
望樓上號角響起,趙鵬的座船船身的窗口掀開,水手将竹筒盛裝的清酒用床弩發射到最近的那艘海盜船上,竹筒撞破在甲板上,酒香四溢;水手退下,弓箭手随即填了上來,一聲令下,火箭齊發,迎了風呼呼燃燒起來,射中遍地清酒的甲板,轉眼間整艘船都已包圍在熊熊火海中。
趙鵬下令座船掉轉方向,準備焚燒那白衣女郎所在的另一艘海盜船。但女郎伸手抓過一條粗大的纜繩,一揚臂抖得筆直,抽向趙鵬;阿蘇三人不約而同地擲出了手中的兵器,但三柄短劍全然攔不住粗大的纜繩,趙鵬正待向後退卻,站在旁邊的藥叉驀地裏大喝一聲揮出一條烏黑的長鞭,纏住纜繩前端,揮落向海面,在觸水的一剎那又分開來,長鞭重新回到藥叉手中。
只這一交鋒間,女郎的座船已移開數丈,火箭大多落了空。
趙鵬笑着拍拍藥叉的肩膀,說道:“不錯,唐三公子調教有方。”
藥叉并不說話,只略略低了一下頭。
他和藥奴似乎只向唐廷玉說話,對任何其他人都不言不笑。
三艘海盜船已有一艘被燒毀,另兩艘也被圍困,海盜死傷慘重,趙鵬也不見得輕松,貼身十八侍衛中四人重傷一人死難,令趙鵬驚心;即使是大內侍衛,也不見得比他的十八侍衛精悍。
而那女郎還沒有出手。在女郎身邊,另有數名武士也一直沒有出戰。
她是在等待時機,還是有所顧忌?
趙鵬沉吟着向唐廷玉道:“你能否告訴我,她的手下已經快頂不住了,她和她的貼身武士為什麽還不下來助戰?我們剛才已經跟她間接交過手,她不是不能與我們一戰的,如果她帶着那幾個人下來,起碼可以挽回一些局面。”
唐廷玉注視她片刻之後,說道:“她在此之前曾經受過內傷,尚未痊愈,所以不敢與我們放手一搏。”
趙鵬心念一動,他是不是可以趁這個機會将那女郎捕獲?那女郎即使不是東海王的女兒,也必定是飛魚島上極其重要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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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時東方又有三艘海船出現,船上高高飄揚着日出滄海的大旗與雷公旗。
趙鵬望着來船,說道:“那是雷神島的船。東海王死後,雷神島是東海各島中唯一仍舊臣服于飛魚島的大島。看來這女子必定是東海王的女兒,不然雷神島不會趕來救援。”
援兵的到來令飛魚島群盜精神大為振奮,望樓上指揮的雲夢也已改變戰略,展動令旗召回手下。趙鵬下令放那些海盜回他們自己船上去,以免他們作困獸之鬥、讓圍困的人付出太大的代價。
雷神島的船來近了,趙鵬身邊那圓圓臉兒、嬌憨可愛的侍女寶兒忽地“呀”了一聲,說道:“公子爺,那三艘船是蒙沖鬥艦啊!”
蒙沖鬥艦是天機府最新設計的戰艦,速度遠遠超過目前任何一艘戰艦,今年春天樞密院才剛建成五艘,交由水師出海捕盜;五艘船最後只返航兩艘,另外三艘說是在海上遇到風暴沉沒了,以至于天機府大失面子。
寶兒對人對事向來有些糊塗,但對這些物件卻有過目不忘的本領。趙鵬當然相信寶兒絕不會看錯。由此他感到對東海海盜的實力只怕要重新估計一番;雷神島居然有本事從水師那兒奪走三艘戰艦。
站在為首那艘船的望樓上指揮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相貌平常,卻有着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度。
唐廷玉問道:“那是雷神島的首領?”
趙鵬道:“應當是的。上一任雷神島主是雷建豐,他死後将位子傳給了他的女婿谷川,也就是東海王那個唯一的弟子。據說東海王原本有意将女兒嫁給谷川、将飛魚島也傳給他的,所以當年東海之戰,東海王不惜代價将他和自己的女兒一起送走。東海王死後,女兒年紀幼小,飛魚島強敵環伺,岌岌可危,多虧得谷川當機立斷娶了雷神島主雷建豐的獨生女兒,得到雷神島這個強援,才保住飛魚島平安。柔兒,你看一看,那男子是不是谷川。”
他身旁一個年紀較長、溫柔可親的侍女答應一聲,凝神看了許久,說道:“應當是他。不過我手中只有谷川十來年前的畫像,不能完全肯定。”
雷神島的船只停了下來。他們與飛魚島的船之間隔着趙府的船。
海風輕吹,海水蕩漾,船只微微搖擺着。
唐廷玉忽然說道:“這些海盜,都有一種悍不畏死的氣勢。蒙沖鬥艦的速度,也是趙府的船所不能相比的吧。我們要留住東海王的女兒只怕不太可能。”
趙鵬一笑:“唐三公子深知我心。沒有把握的仗,我是絕不願意打的。”
他揚聲說道:“來的可是谷島主?”
望樓上的谷川答道:“正是!”
趙鵬笑道:“谷島主親自來接應飛魚島的雲夢小姐,趙某不敢留難,這就讓路。”
他做個手勢,望樓上令旗展開,攔截的船只緩緩駛開。唐廷玉“咦”了一聲。趙鵬道:“既然總是要放他們走的,何不做得漂亮些。”
唐廷玉笑了一笑。趙鵬與海盜打交道的經驗終究比較豐富一些。
谷川抱拳說道:“多謝了!”
他向雲夢打起旗語,示意她返航。唐廷玉看看雲夢。距離遙遠,但他仍可察覺到,雲夢神色之間的隐隐愠怒。
飛魚島的船與雷神島的船隊彙合之際,雲夢忽地身形拔起,在空中踏着缥缈如蹑雲而行的步法,神女谪降般翩翩然飛上了谷川所站立的望樓,向趙鵬高聲說道:“一年之後,飛魚島會再來向姑蘇趙府請教!”
當雲夢身形飄起的那一瞬間,趙鵬悚然動容;聽得雲夢的話,他立刻換了一副神情,含笑道:“随時恭候!”
返航的路上,谷川說道:“看來我們都低估了趙鵬。”
雲夢憑欄而立,海風揚起她的白衣與黑發,她仍在望着遠處那艘漸漸隐去的、被趙鵬燒毀的飛魚島海船,說道:“若不是我內傷未愈,不便出手,今日勝負還未可知。是誰通知你的?”
谷川一笑:“當然是夫人。幸虧我上次奪得這三艘快艦,不然還真趕不及。夫人的傷勢已經無礙了,倒是你自己要多加注意。”
雲夢此次憤然出海,正緣于她師父林夫人上一回劫擊趙府海船時的受傷。
雲夢怏怏不樂地道:“我知道。”
谷川暗自搖頭笑笑。雲夢自出師以來,還從沒有吃過這樣的敗仗,也難怪得她心中不快。
他揮手令身邊的人都退下,之後才道:“你對趙鵬這個人有什麽看法?”
雲夢皺起了眉:“趙鵬?臨安人送他一個綽號,叫做‘水銀狐貍’,倒也名實相符。”
水銀圓滑善變,狐貍狡詐多智。水銀而兼狐貍,足見臨安人對趙鵬的觀感如何。
谷川道:“只有這些?”
雲夢看他一眼:“谷大哥,你問這個是什麽意思?”
谷川答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雲夢疑慮地看看他。以她對谷川的熟悉,已然感到了谷川似乎隐藏着一些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她不明白谷川為什麽要對自己隐瞞,有什麽要對自己隐瞞,是以躊躇了一下才道:“趙鵬這個人,沒有什麽好說的。狡猾多智,風流放誕,如此而已。站在他身邊的那個人是誰?”
谷川自然也注意到了唐廷玉,說道:“你是指他身邊那個年輕人嗎?”
雲夢道:“當然。臨安那邊的眼線只說那個人是臨開船時才上來的,不知道是什麽來歷。趙鵬本來邀請了方梅山,方梅山卻沒有出現。”
谷川審視着雲夢的神情,說道:“你覺得這個人有什麽古怪嗎?他也許是代替方梅山上船的,或許是方梅山的弟子吧。你為什麽會特別注意他?”
雲夢的神情間有些若有所思的困惑:“他令我覺得眼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我和他的一個仆人間接交過手,他那個仆人的身手,很是不錯。他身邊還有一個仆人,我遠遠地見那仆人偷襲捕拿了我們三個人,自己卻毫發未傷,有仆如此,主人只怕更不好對付。而且——”
雲夢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覺。
雖然相隔很遠,她仍舊因唐廷玉對她的注視而感到莫名的緊張與壓力。那是一種冷靜的、深刻的、細致入微的觀察,令她覺得仿佛自己心中微妙的思緒都被袒露在那目光之下。
這令她尤為不安與不快。
她仰起頭,吐了一口氣,說道:“不必再理會他們了。谷大哥,這一次多謝你了。”
谷川笑一笑,轉而問道:“你打算什麽時候去江東?”
雲夢道:“太湖天機府天機老人的七十大壽之時。”
天機老人的七十大壽,是在明年的正月初七,江東武林想必都會前去祝壽;這的确是一個絕佳的挑戰機會。
谷川沉默了一會,說道:“此去江東,我不能再幫你什麽了。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相信任何人,知道嗎?”
雲夢有些震驚:“谷大哥,你今天怎麽怪怪的?”
谷川看着她說道:“這也是大王當日曾反複對我說過的話:不要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你自己。再親近的人,也可能會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背叛你。所以,你一定要時刻當心。”
雲夢一笑:“你要我對師父還有你也要防着一些嗎?”
谷川無法回答。雲夢卻已接着說道:“我們該在這兒分手了。谷大哥,一路順風!”
她的身形再次拔起,翩然掠向自己的船。
谷川暗暗地嘆了一口氣,下令船隊掉轉航向,駛向雷神島。
【四、】
姑蘇趙府的船隊已經再次起航,水手們在清洗甲板。
趙鵬走進唐廷玉的艙中,看着地上被制住穴道、人事不知的三名海盜,見唐廷玉正打算解開海盜的穴道審問,趙鵬說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會在這個時候弄醒他們問口供。”
唐廷玉一怔,擡起頭來看着他。
趙鵬道:“這些海盜,兇悍無比,因此得先将他們的銳氣磨掉,再來審問他們,否則,他們寧死也不會開口。須知人不畏死,憑的只是一時的勇氣;他一天不畏死,那麽十天呢?一個月?一年?所以古話說: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
唐廷玉默然一會,道:“難怪得趙兄處事無不順利,論及對人心的了解與把握,趙兄的确是明察秋毫。”
他轉過身去望着地上的海盜:“就照趙兄說的,先将他們關起來,磨一磨他們的銳氣再問口供吧。不過也許由宣王府問口供會比較快一些。”
趙鵬踢踢腳下的一個海盜,笑眯眯地道:“老兄,恭喜你,要到宣王府去開開眼界了。久聞宣王府山老夫子的厲害,人人都說‘寧見閻王,莫逢山老’,審審這些家夥,料想是手到口開吧。”
唐廷玉皺一皺眉,道:“流言往往多附會,山老夫子主持的刑堂,向來不會有血腥之氣。”他忽而一笑,“趙兄若落到山老夫子手中,我猜想他一定會判你靜室之刑。”
趙鵬揚揚眉:“靜室之刑?”
唐廷玉道:“我幾年前還很頑皮,一次闖的禍大了,被山老夫子逮住,關了三天靜室。靜室之中,聽不到外面的一絲聲音,靜得你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與血流聲。到第三天上,我幾乎都要崩潰了。從那以後,我真的收斂了不少。”他審視着趙鵬:“我估計你大概能忍受三天以上吧。”
趙鵬“哈”地一笑,揮揮手道:“三天?你要我一個人呆一天都不行!”一邊說着,一邊心中生出又一重疑惑,唐廷玉與宣王府的關系,似乎過于密切了一些吧?
他看看唐廷玉,問道:“你打算什麽時候将這幾個海盜交到宣王府手中去?”
唐廷玉道:“你們的船不是要在泉州港加一次清水和食糧嗎?宣王府的人就在泉州港等我。”
晚飯之後,趙鵬與唐廷玉憑窗而坐,繁星滿天,海風徐來。
唐廷玉仰望星空,沉思着道:“雲夢與伊賀島之戰是在五個月前。五個月的時間,她的內傷都未能全愈,只可能是兩個原因:一,她的功力與伊賀島忍者相去不遠;二,她所習練的武功有極大的缺陷,這缺陷就是療傷太慢。”
趙鵬一笑:“還可能有其他原因,比如說她這幾年來連續征戰,真力消耗過大,所以恢複較慢。但如果說她所習練的武功有極大的缺陷,你就大錯特錯了。”
唐廷玉“哦”了一聲:“趙兄識得她的師承來歷?我只看出她的輕功心法不是飛魚島一路的。”
趙鵬嘆息道:“當然不是。她所習的輕功,名為‘蹑雲步’,缥缈如蹑雲氣的步履,可踏雪無痕,也可碎石成粉,至柔至剛,全在于一心運用。”
唐廷玉思索着道:“蹑雲步?我并未聽說過。”
趙鵬道:“那是巫山門中巫山雲雨一脈的輕功。”
唐廷玉不由得吸了一口氣:“原來如此。”
古老而神秘的巫山門,弟子雖不多,卻個個皆是天才傑出之輩,是以巫山門向來傲視天下;然而巫山弟子雖然天下無敵,沒有哪門哪派敢輕易與他們争鋒,他們自己卻始終無法擺脫周而複始的內亂之苦,每次內亂,都有大量弟子死難,十幾年幾十年才能恢複元氣,剛剛複蘇,便又是新一輪的內亂,是以巫山門一直人才凋零。最後一次內亂是在大約八十年前,據說自相殘殺的結果是,巫山門只餘下一個弟子、人稱“巫山神女”的姬瑤花,終生隐居在巫山之中,不過也已在多年前便已坐化。這幾十年來,武林中早已淡忘了曾經橫行一時的巫山門。唐廷玉沒有想到雲夢居然出身于巫山門。
趙鵬又道:“不過你的話也有一些道理。她的武功的确有缺陷,只不過這缺陷是因為她自己的緣故。”
唐廷玉揚起眉,等着趙鵬繼續說下去。
他已慢慢習慣了趙鵬好出人意料的說話方式了。
趙鵬說道:“雲夢雖然習練的是巫山武學,但她的氣度風骨,都屬于東海而非巫山,這就限制了她對巫山武學的領悟。巫山雲雨一脈,要求習練者有一腔颠倒不能自主的癡情,從而具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流動風韻,若有情若無情,若有意若無意,如花之态,如水之光,迷離閃爍,不可捉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雲雨’四個字的真谛。”
唐廷玉回想着雲夢的神情氣度,雲夢的眼神如天空一般明淨,的确缺少趙鵬所說的這種流動變幻的迷離波光。
趙鵬接着說道:“巫山弟子深知美貌與多情是最銳利的武器,務必磨砺,因此無不講究皮相之優美、氣質之風流飄逸,即使是相貌不那麽出類拔萃者,也必然另有一種系人心魂處,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雲夢當然很美,可是她卻蒙上了面紗,居然自己放棄這一最銳利的武器;而且今日看來,她神情間也缺少這樣一種能引起世人無限绮念的流動變幻之美,相反卻帶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凝肅定。”
他嘆了口氣:“如果她能夠領略‘情’之滋味,也許能将巫山雲雨發揮到極致;或者她習練另一種更适合于她的武功,成就也會更大。”
唐廷玉聽着他侃侃而談,心中慢慢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想到望樓上迎風而立的雲夢。雲夢與趙鵬完全是兩個世界中的人,然而他們的氣質神态之間卻令他感到有某種相似之處,就仿佛是用同樣的質材做成的不同的器皿。
唐廷玉不由得問道:“你這樣熟悉巫山門的一切,想必與巫山門也大有淵源吧?”
趙鵬笑了起來:“當然大有淵源。我的外曾祖父便是人稱‘巫山神女’的姬瑤花的雙生弟弟姬瑤光。你看看你的面子多大,這可是我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的秘密。”
唐廷玉只好笑笑。現在無論趙鵬再說什麽也不會讓他吃驚了。這已經是給他的最大震憾。
他想到趙鵬對雲夢的評價。趙鵬雖是漫不經心地遙遙觀望着雲夢,卻已觀察得如此細致入微,了解得如此透徹,評價又如此貼切。他心中異樣的感覺更甚,不由得說道:“趙兄,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趙鵬饒有興趣地看着他道:“你想問什麽,顯得難以開口的樣子?”
趙鵬那種坦率而善察人意的态度令唐廷玉感到輕松不少,似乎在趙鵬面前什麽驚世駭俗的話都可以自然而然地說出來。
唐廷玉說道:“你——是否為她而動心?”
趙鵬一怔,便大笑起來:“當然不可能。”
他看看唐廷玉的臉色,又道:“說與你也無妨。我修習的內功心法,名為蝶戀花。蝶本無心,花自多情。我自然會憐惜世上一切好女子,卻已無緣為誰動心,只因我已無心。”
唐廷玉若有所思地道:“我也猜想過你也許修習的是這一類武功,否則你不可能在錦繡國溫柔鄉中始終保持住清靜無塵、察見一切的心境。”
趙鵬忽地說道:“你又是否動心?不許說謊。”
唐廷玉略一躊躇便道:“我的确對東海王的女兒有似曾相識之感。這也正是讓我覺得困惑的地方。”
趙鵬笑得前仰後合:“好,你倒老實,的确沒有說謊。你若沒有似曾相識之感,那才奇怪。”
唐廷玉詢問地看着他。
趙鵬說道:“巫山武學其實源出于道家,因放蕩不羁、致力于窮盡人世間的情愛之樂,而走上了另一條道;不過究其本源,仍是與太乙觀清心寡欲的道家心法有相似相通之處。”
唐廷玉只一怔便說道:“是,至情與絕情,原是陰陽兩極,不可或分。”
趙鵬嘆口氣道:“你就不要接腔接得太快了吧,太過聰明是不行的,會招來天妒。”
唐廷玉笑笑,接着說道:“我會覺得她似曾相識,僅僅因為這個原因?”
趙鵬道:“當然不是。你是太乙觀弟子,又是湘中唐家的子弟,當然知道老唐天師吧?”
唐廷玉自然知道。
趙鵬道:“據說老唐天師出家之前,與巫山神女原本有過一段情緣;至于後來為什麽又分了手,而且一個出家一個終生隐居,卻沒有人知道。不過自他們相識之後,巫山武學與太乙觀武學便漸漸有了異曲同工之妙,比如我家傳的清平樂一脈內外武功,便借鑒了太乙觀的武功心法,不再窮盡世間情愛,相反卻講究看破這情愛。我修習的是蝶戀花,家母修習的是更高一層的忘情譜。”說着他睐睐眼笑道:“我一見你便覺得投緣,想來也有這個緣故吧。”
唐廷玉沉默了一會才道:“若論武功的相似之處,我們之間也許更多。我練的劍法名為‘春風劍法’,春風化雨,普濟萬物,生生不息,綿綿不絕,習練者必須有‘天地不仁,視萬物為刍狗’的無私愛之心。但為什麽我不并覺得你似曾相識?”
趙鵬一笑:“春風劍法,是老唐天師傳下來的嫡系武功吧?”
唐廷玉有些驚異:“正是。趙兄對太乙觀武功了解得很清楚啊。”
趙鵬神色古怪地看着他說道:“巫山雲雨一脈正是當年巫山神女所習練的武功。”
唐廷玉一怔,只覺又好笑又匪夷所思:“這算什麽理由?”
趙鵬正色道:“你覺得可笑?你自己剛才不是還說過,至情與絕情,原是陰陽兩極,巫山武學中最為至情任性的巫山雲雨一脈,與老唐天師傳下來的自然沖淡、無私愛之心的春風劍法,恰如最相吻合的陰陽兩極,你見到雲夢,就如見到鏡中的自己,自然會覺得似曾相識。”
說到此處他忽地又嘻笑着湊了過來:“你訂親沒有?”
唐廷玉警惕地看着趙鵬:“沒有。你問這個做什麽?”
趙鵬笑眯眯地打量着他說道:“今天看來,谷川對東海王的女兒有很大的影響力,而且他這個人比較穩健實在,不那麽愛動刀動槍的,是個不錯的談判對手。我去向谷川提親,讓他說服東海各島尤其是飛魚島,讓雲夢來個比武招親,你将她娶了回來,兵不血刃就消彌了東海與江東武林之間可能會有的一場血戰好不好?以你的家世人品,料來飛魚島和谷川也沒有什麽不滿意的。而且老實說當年東海之戰,江東武林也沒占到多少便宜,這十來年,人才凋零,大不如以往,再打一仗,只怕各家都承擔不起。”
唐廷玉駭然笑道:“這樣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主意也只有趙兄你才想得出來。你自己為什麽不這樣做?”
趙鵬臉上的笑容更綻開來:“我很想撮合你們兩個來彌補當初巫山神女與老唐天師有情人難成眷屬的遺憾。”
唐廷玉當真是啼笑皆非,只得說道:“我雖然沒有訂親,但也和訂了親差不多。”
趙鵬皺起了眉:“你不會是打算做道士的吧?”
唐廷玉略一遲疑便低聲說道:“我在十二歲時便已被宣王府選中。三年前最後确定。不過還要等一等再宣布。”
他沒有明說,趙鵬卻已明白,宣王的子女多年前便都已夭折,宣王早已絕了兒女之念,只接了幾個宗室女在身邊教養,聊慰膝下荒涼;官家對宣王将來的繼承人十分關切,幾次降旨詢問,宣王認為文弱的同宗子孫雖可繼承他的爵位、傳承宣王府的血脈,卻無法掌管王府基業、承擔起統領江東武林的重任,因此他想要收一個養女,将王府基業傳給養女之婿來掌管。這在江東已是公開的秘密。只不過迄今為止宣王還沒有宣布收哪一個宗室女為養女,以及看中了哪一家子弟。
趙鵬審視着唐廷玉,最終嘆息道:“看來初見面時我猜你會不會是太乙觀未來的住持,還是太低估了你了。”他随即又來了精神:“你知道宣王的養女是哪一個嗎?”
唐廷玉搖搖頭:“王爺還沒有最後決定。”
趙鵬盯着他:“你不在乎是哪一個?”
唐廷玉不以為意地道:“王爺會做出最合适的選擇的。”
趙鵬向後一仰靠在窗框上,喃喃地道:“我從十三歲承擔起姑蘇趙府這付重擔時,就選定了修習蝶戀花,那時以為沒有什麽比一顆永遠冷靜的心更重要;可是現在我倒真想知道如果不修習蝶戀花,我會對什麽樣的女子動心。只是我已永遠沒有這個機會,除非我自廢武功。你倒好,給你機會你卻要放棄,但願你将來不要後悔才好。”
唐廷玉望着星光下趙鵬俊美如玉的臉。上天生人,終究公平;你不可能得到一切。
他心中湧起深深的敬意。姑蘇趙府赫赫揚揚,主事的人責任尤其重大,趙鵬承擔起這份責任,本已不易;而姑蘇趙府又是這一行中的最強大者,別的商家若有大事,尚可向姑蘇趙府求援,趙府若有無法解決的大事,卻無人可以幫助他們,只能孤軍奮戰。趙鵬在趙府之外既無援手,在趙府之內,也只有一位寡母江夫人可以商議,其他人或是文弱不谙世事,或是太過疏遠、利害不相關心。
他自己雖也覺到未來的責任重大,畢竟一直都有諸多長輩全力栽培;宣王府更有太乙觀這個方外強援,王府之內,也多有數代相傳的武士與謀主,他們的忠誠與能幹可以讓他以性命相托。
趙鵬卻已迅速收起了一時的感慨,站起身道:“明天中午就能到泉州港了。我決定不去南洋了,和你一起下船。”
唐廷玉訝異地道:“為什麽?”
趙鵬笑着說道:“雲夢身為東海各島的首領,言出必定無悔,既已說過一年之後再來向姑蘇趙府讨教,就一定會等到一年之後。所以這一趟不必我再親自坐鎮。我得回去幫你們迎戰雲夢。老實說來,也不是我低估你們,只是若沒有姑蘇趙府,你們要對付巫山弟子可不太容易。要對付東海海盜,離了姑蘇趙府只怕也要多費許多力氣。”
唐廷玉不無疑惑地道:“你既然說雲夢所習巫山雲雨一脈的武功是來自巫山神女,那她應該與姑蘇趙府的關系很親密才是啊。怎麽會弄成現在這種水火不能相容的局面?”
趙鵬道:“她所習的巫山武功是偷來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留心注意着唐廷玉的神情,然而唐廷玉的臉上只有困惑;這困惑令趙鵬臉上也不覺顯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他原以為唐廷玉應該明白他這話的意思。現在看來唐廷玉并不知道內情;這就讓他覺得不可思議了,以唐廷玉的身份,那件事情不應該瞞着他的。
趙鵬又道:“巫山弟子因自相殘殺,最後只留下姬瑤光傳下的江家一脈,巫山武學全由江家保存,而且除了清平樂一脈,對其他武功都是只傳不習,除了掌管典籍的人,其他人都不可能知道如何修習除清平樂之外的內外功夫。現在掌管典籍的是家母。所以雲夢絕不是從江家學來的巫山武功。”
唐廷玉追問道:“那唯一的可能是——”
趙鵬道:“太乙觀。”
不待唐廷玉發問,他又道:“巫山神女坐化之前,曾經托姬瑤光将她一手訂定的巫山武學的秘籍交給老唐天師,這一套秘籍被太乙觀稱為神女遺書,一直保管在觀中。東海王的女兒要偷習巫山武學,這是唯一的可能。你回太乙觀之後,可以查一查這件事。”
唐廷玉默然一會,說道:“如果真是這樣,那東海那邊偷習武功必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太乙觀一直未能發現,對此難辭其咎。多謝趙兄提醒。”
在泉州城外臨別之際,趙鵬說道:“我若是宣王,就會讓你來主持這一次與東海海盜的交戰,讓你及早确立起威信,才不至于引起将來的人心不服。”
唐廷玉微異:“為什麽會人心不服?”他自問以他的家世與師承,入繼宣王府應當不會令人感到突兀以至于心有不服。
趙鵬答道:“因為你給人的感覺太像一個不問世事的公子哥兒。”說着他哈哈大笑起來。
唐廷玉只得陪着他苦笑。同時想到,趙鵬初見自己時,就因此而面色不悅;連趙鵬都如此看法,何況其他人?趙鵬此話,的确是至理名言。
目送宣王府的馬車離去,趙鵬回過身來道:“準備兩對信鴿,這一次給夫人的信會比較長。”
阿蘇領命退下。寶兒與柔兒趕緊去準備紙筆。
趙鵬輕籲了一口氣。從此以後,他可以在宣王府那邊得到最有力的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