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1)
【一、】
鹹淳八年的初冬時節,會稽試劍廬的主人黃大家,正準備親自打制一柄小斧,作為太湖天機府方老爺子方天機的七十大壽的賀禮時,意外地得到了一塊玄陰之鐵。
一見到那塊鐵,黃大家就激動得不能自已。當年出征東海那一役,他親眼見到了宣王所用的游龍劍,剛可斷玉,柔可繞指,在海風中龍吟铮铮;映了日光,仿佛有生命一般閃爍跳動着的劍光,讓他心醉神迷。
那是一柄來自異域的寶劍,百年來沒有人知道它的鑄造方法——除了黃大家。在仔仔細細地看過那柄劍之後,他知道自己能夠鑄造出來,只是難以找到一塊好鐵。
而今天他終于見到了。
送鐵來的是一個剛從江北趕回來的弟子龍潛,他從一個高麗商人那兒得到這塊來自極北苦寒之地的鐵,據說是一個部落的古老聖物,不知多少年之前從夜空中掉下來的。
黃大家撫摸着這塊冰冷陰沉的鐵,手禁不住微微顫抖着。
他将用它鑄出一柄與天下争鋒的利劍。
選了一個月明之夜,黃大家開爐升火。他将采月魄星魂,成就這柄劍的至陰之性。因此他吩咐弟子為他準備明年的壽禮,不可打擾他。
爐火的紅光映得明月也黯然失色。黃大家傾聽着爐中的聲音,仿佛能聽見那塊鐵幽怨的哭泣:我本是補天之石,奈何堕入凡塵,千錘百煉,為俗世人把持,不得自由。黃大家在心中喃喃地安慰它:補天無路,但你絕不會淪落為凡人手中的俗物。
他已決定将這柄似有生命的劍獻給宣王。只有宣王才能駕禦這樣的寶劍。而且他決定為這柄劍起名“驚魂”,他預見到它會驚動天下。
七七四十九天過去,最後的功成之夜,黃大家邀了善品兵器的朗月禪師來看他開爐取劍。
雪夜澄淨無雲,天地皓然。
開爐之際,附近林中栖息的鳥獸驚叫着四散飛逃,天地也為之一黯。當通紅熾熱的長劍在雪水中變得清澈冰冷,裝上劍柄之後,他們都感到了那如水漫染開來的陰寒之氣,慢慢地、靜靜地穿透衣帽,滲入肌膚,再滲入骨髓。
凝視它許久,朗月禪師長長地嘆了口氣:“主劍之人必性如寒冰,荼毒天下反為劍奴。”
說完這話他便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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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大家沒有相送。他着迷地端詳着這柄無知無覺的劍。劍身瑩澈得如同月下一痕薄冰。他從未如此疲憊過,也從未如此歡喜過。這是他一生最滿足的時刻。這柄劍一定可以與游龍争鋒,而他的名字也将随着它而流傳下去。
雪地裏有風徐徐而起。黃大家握住劍柄,迎了風輕輕一抖,清亮的嘯聲随着風傳入原野,月色雪光交相輝映着長劍那閃爍游離的光影。
有人在林中輕輕地笑起來。
黃大家一驚,守爐的兩名童子已撲入林中。但黃大家覺到身後風聲飒飒,他不假思索地回劍刺去。那白色的人影挾着一股淡淡的冷香,倏忽間已到了他身旁,讓過劍鋒,一伸手搭上了劍柄,竟想從黃大家手中硬搶去這柄寶劍。黃大家右手回奪,左掌推出,那人影輕飄飄地閃過,冰涼的手指仍然扣在劍柄上,另一只手居然搭上了那寒玉似的劍身,柔韌的劍身被他的掌力推得彎曲,尖端直指黃大家小腹。黃大家急閃身,出掌擊向蒙面人的前胸。那人驀地翻身縱起,手仍不離劍柄,另一只手掌拍向黃大家面門,黃大家仰頭迎擊,而蒙面人腰柔如柳,人在空中,倒翻過去,雙足踏中了黃大家後仰的頭頂,卻是一剛一柔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黃大家眼前一陣昏眩,幾乎坐倒,蒙面人已趁了這個機會手上一加力搶過了劍,足尖在他肩上一踏,人即借力彈起,飛投向林中。黃大家大怒,揚手擲出鐵錘鐵鉗,那人頭也不回,反手一揮劍,淡淡的白光閃過,沉重的錘與鉗竟禁不住那細細劍身的輕輕一揮,叮當落地。那人随即消失在樹林中。
黃大家跌坐在地上,極力想運氣化解內傷,但身後一陣風聲,他被制住了穴位,一只手從身後伸來,扳開他的嘴,塞入一枚藥丸,又将一個小小的瓷瓶塞入他懷中。黃大家只能從那只手分辨出,這是另外一個人。那盜劍人還有同黨。
淩晨時,弟子們來祝賀黃大家鑄成寶劍,卻只見到他冰冷僵硬的身體坐在雪地中,只有胸口還餘着一絲溫熱。兩名守爐童子則死在林中。
黃大家的長子黃乾急忙叫師弟們将父親擡回他卧房去,同時派人趕快去請大夫。黃大家懷中的白瓷瓶掉了下來,揀起看時,瓶蓋上寫着兩個字:解藥。擰開瓶蓋,抽出一條薄薄的絲巾,上面寫明了解藥的服用方法,并且說明要連服九瓶才能徹底化解所中的毒。
黃乾握緊了絲巾。對方很顯然還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才用這種方法來要挾試劍廬。
他要如何做才能挽救父親,同時又不陷入對方的圈套?他不由想到那塊玄陰之鐵,初見之際,便覺得那是個不祥之物,現在果然如此,那柄父親堅信将驚天地泣鬼神的寶劍,甫一出世,便帶來了災難。
黃家因為出了這樣的大事,沒能派人去天機府拜壽,只能用飛鴿傳書,告知這兒所發生的一切,壽禮則托付給附近的田家帶去太湖。
三天後,常州霹靂堂的堂主雷萬春,在他第二個孫子雷霆的婚禮上被刺傷。刺客不知何時用了掉包計,扮成新娘混入了霹靂堂,行禮之際,驀然發難,用一枝見血封喉的毒簪,刺入了雷萬春的足背。雷萬春當機立斷砍下了自己受傷的左腳,才得以保全性命。雷萬春年老,氣血已衰,受此重傷,身體大不如以前。霹靂堂全力防範刺客再來,并着手追查那咬破藏在口中的毒藥自殺的刺客的來歷,也沒能去天機府拜壽,只能托人送去壽禮。
天機府的壽筵尚未開始,便蒙上了一層陰影。
【二、】
鹹淳九年正月初七,太湖久雪初晴,鄧尉山上萬樹梅花正在盛開,春意盎然。
煙波浩渺的太湖上,一艘華美的大船緩緩駛向東岸,沐着春陽立在船頭的雲夢,颀長的身軀裹着一領純黑大氅,湖風吹起她的黑發與黑色面紗,束發的紫金冠,迎了旭日,折射出離合閃爍的神光。
鄧尉山已在望,萬樹梅花中,隐約可見一幢飛閣流丹的小樓。
雲夢身旁那著杏黃衫子、年紀較長的侍兒說道:“小姐,那就是天機樓。”
雲夢凝望着那重重飛檐,朗朗寒星似的眼一瞬間閃起了奇異的亮采。
岸上傳來急驟的馬蹄聲,倏忽已近,看見她們,那濃眉虎睛的年輕騎士吃驚地勒住了缰繩,他座下那匹烈焰般的赤兔馬,快意奔馳間陡然被迫駐足,不滿地刨着四蹄,高昂了頭嘶吼着。
那騎士上下打量着她們,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與贊嘆,但躊躇了好一會,他還是一振缰繩,不無遺憾地仍然馳向天機府。
黃衫侍兒揚揚眉梢:“小姐,這人是哪一家的子弟?這樣大膽無禮。”
雲夢注視着遠去的騎士:“看見他鞍邊的那口寶嵌單刀了嗎?馬中赤兔,刀中雁翎。他是臨安史家的八郎,莫幹山鬼谷金家唯一的外姓弟子史清。史清身兼至為陽剛的史家與至為陰柔詭秘的鬼谷金家之長,除了宣王府侯大總管,他也許是我們今天最要注意的對手。”
對今天的來客,她都已得到最詳盡的資料。
這一次她再不會重犯對付趙鵬時的錯誤。一切都将在她的掌握之中。
停一停,那黃衫侍兒說道:“方天機一定不會想到,他的七十大壽會驚動小姐這樣的貴客。”
雲夢的眼裏浮上一絲淡淡的笑意。
然而她的心中忽地飄過一絲若有若無的憂慮。
在今天的來客中,還将有太乙觀的使者。她得到的情報說太乙觀此次派來的是住持華陽真人一個尚未正式出師的弟子唐廷玉,也正是上一次在東海之上站在趙鵬身邊的那個人。
太乙觀為什麽要如此重用一個尚未出師的弟子?因為唐廷玉出身于湘中唐家、是兩代唐天師的族人嗎?太乙觀想将他培植為下一代唐天師?
而在泉州接應唐廷玉的,又是宣王府的馬車。泉州的眼線說宣王府的人對唐廷玉非常尊敬,這也同樣令她不安;以宣王府的地位,用得着對太乙觀一個尚未出師的弟子尊重得近于恭敬嗎?
在今天的梅園之中,唐廷玉是唯一一個她未能掌握的變數。
【三、】
壽筵設在梅園,滿園花開爛漫,與殘雪交相輝映。
梅池南面的石坪地上,雪已掃淨,鋪了厚厚的宣城紅線毯,十幾張檀木小案圍成一個半圓,擺在地毯上。
史清是貴客,被引到梅池這兒。他到梅池時,紅線毯上一名白衣姬正翩翩起舞,長袖飄揚,時時飛出五色花朵,著衣染香。樂工歌伎坐在池北梅亭中,隔水送來的樂聲與歌聲,份外清亮。
號稱“鬼斧奪神工”的天機老人,須發雪白,布衣潔淨,宛然一個民間老工匠,易地而處,只怕外人絕不會想到他的真正身份。看見史清,天機老人嚴肅的臉容即刻松弛下來,笑呵呵地向他招手。史清快步奔過去,跪下見禮。老人拉他起來,向客人們笑道:“這是臨安史家的八郎。八郎,來,見過宣王府侯大總管。”
老人右側坐着一位白胖富泰的中年內侍,笑容可掬,和藹可親,令人難以想象,看上去這麽慈善的人,怎能號令卧虎藏龍名動天下的宣王府。而且,他伸出來攙扶史清的手是這樣小巧白皙,肌膚豐潤,手背上還有四個小渦兒,宛如養尊處優的貴婦,這就是令無數豪賊巨盜聞風喪膽的如意手嗎?
史清頑心忽起,暗運千斤墜,跪地不起。侯大總管伸手扶他時,觸衣便覺內勁洶湧。天機老人饒有興趣地看着。侯大總管笑眯眯地道:“代我問令祖與令師好。”說話間手上加力,聲色不動地托起了史清。天機老人哈哈大笑:“八郎,如何?”
史清也大笑:“名不虛傳!”一邊轉向其他客人,這時看清坐在天機老人左側的中年文士,竟是太師賈似道的心腹幕僚廖瑩中!他吃了一驚,忙上前施禮問好。廖瑩中淡淡地道:“八郎免禮,廖某一介布衣,不敢當。”
史清直視着他,道:“天下布衣雖多,又有幾個廖大先生這樣的高人?”
天機老人已發覺他們之間似乎曾有過糾紛,急忙讓史清拜見其他幾位貴客,又令小僮增設一張幾案。他的長孫方心愚早已過來了,笑道:“自從八郎過來,老太爺就笑得沒有合攏過嘴;我天天給老太爺解悶取樂,老太爺卻一看見我便板起了臉,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也別麻煩添幾案了,八郎同我擠一擠就成,我倒要問問他怎麽就能讓老太爺這麽開心。”
見天機老人又沉下了臉,方心愚向史清吐吐舌頭,拉着他便走。
坐下之後,史清道:“老太爺‘鬼斧奪神工’的名氣可不是白得的啊,連權勢遮天的太師也派了心腹人來。”
方心愚嗤之以鼻:“他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我看你們之間有些不對勁,怎麽回事?”
史清:“也沒什麽,不過是他一個侄兒在斷橋強搶民女,讓我扔進了西湖。聽說那小子其實是他的私生子。”
方心愚看看一臉俨然的廖瑩中,低聲笑起來:“怪不得他見了你就如見了讨帳鬼。那小子後來可收斂了?”
史清:“那小子讓酒色淘空了身子,又吃這一吓,後半輩子是在床上過了。唉,大好西湖,全讓這群人給糟蹋了。不說這些掃興話,來,幹!”
他們舉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時,史清注意到那飄灑豔麗的白衣舞姬,五色鮮花灑滿在她身邊,香氣四溢。這樣殘雪未融的天氣,找出這麽多鮮花來已是不易,難為她居然還能全都藏在身上。看她踏着長長紅絨回到一張幾案後,史清不覺贊嘆地問方心愚:“你家幾時有了這樣色藝雙絕的舞姬?”
方心愚嘆口氣:“我哪有這等豔福?那是姑蘇趙鵬的侍兒阿蘇。”說着他揚颔指指阿蘇身邊的貴客。
春陽之中的趙鵬,金冠玉帶,錦衣華服,愈襯得人是光彩奪目。他身後還侍立着兩名姣花軟玉似的婢女,年長的柔兒容長臉兒,溫柔可親;年幼的寶兒圓圓臉兒,嬌憨可愛。此刻趙鵬正側頭同阿蘇耳語,阿蘇的目光觸及方心愚兩人的視線,便向趙鵬低語。趙鵬回過頭來,向兩人舉杯一笑,真個令人如沐春風。
史清一怔,不由得想到來時所見的主仆二人。那女郎冷峻又高傲,完全不同于趙鵬的眉目含情時時若笑;那黃衫侍兒木然無味,也不同于趙府婢女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然而他們的神情氣度之間卻有一種神秘的相似。
他又看看趙鵬:“此公今年怎麽沒有出海,抛下日進鬥金的買賣,專程前來拜壽?”
方心愚:“誰知道呢?不過,我知道他是絕不會做虧本生意的。”
趙鵬覺察到他們在談論自己,他低頭向阿蘇一笑,道:“那兩個人湊在一處,多半沒有好事。不知道這一回又在算計誰。”
外面一陣騷動,又來了一位客人,是個鷹眼細眉、神情倨傲的年輕人,天機老人向大家介紹說這是宣州龍家莊的少莊主龍君侯。史清訝異地道:“龍家莊好像聲望地位都還夠不上和這些貴客同席啊。”
方心愚嘿嘿地笑起來,低聲道:“你小子消息過時了,這陣子是不是又在酗酒鬧事,給你家老祖宗關了兩個月?龍家莊的莊主龍擾三現如今是江東水道的霸主。上個月太湖水賊和運河船夫差點兒打起來,龍擾三迫不得已親自出面,才及時制止了這場上千人的械鬥。那時我們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便給他下了請柬。老太爺為這事還很不高興。但是住在太湖邊上,多少得給龍家莊一點面子,才好過平安日子。”
龍君侯的座位安排在趙鵬和旁邊那看上去像是兩兄弟的年輕客人之間。今天座中的年輕人只有他們四個以及方心愚兩人。史清不覺注視着那兄弟倆。兩人一般的英姿勃發,春陽一樣明朗,令人見之忘俗。方心愚道:“猜猜他們是誰?”
史清審視着他們:“抱神守一,不堕濁塵——池州李家的六郎和十一郎!”
方心愚笑着拍拍他的肩:“好眼力!以前常聽人說,池州李家兄弟是龍吟方澤鳳躍雲津,前途未可限量,我還不服氣;今日見了,才知道果然如此,也難怪老太爺總拿他倆來折辱我。”
史清不以為然:“你幾時這麽謙讓了?江東子弟,僭得過你的又有幾個?”
方心愚一笑:“今日滿座皆是。”
史清笑着搖搖頭。方心愚不算英俊,也沒什麽畢露的才華。江東人眼中,他不過是方家不成器的嫡長孫,不堪重任,常說生平無大志,唯願見天下人都如他一般逍遙快活。
可史清以為,方心愚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走卒販夫,他身上與生俱來的親和力,洋溢的熱情,快樂的心境,遠勝于最高的劍術。世人看到的,都只是他輕浮玩世的一面。
方心愚沒有理會史清心中所想,他正在納悶,說道:“聽說李家兄弟三年前便已去了襄陽,不知怎的他們又以池州李家的名義和侯大總管一起來拜壽,好像從地下冒出來的一樣。”
年長的李應玄轉過頭來,與史清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随即移開了目光。
方心愚仍在自說自話:“我想同襄陽被圍有關系吧。李氏一族在朝為官的不少,由李應玄兄弟來請援兵,再合适不過。”
他絕沒有想到,史清此次是奉了史老太爺的秘令,借拜壽之名,來此護送李家兄弟到臨安,投送襄陽守将的聯名血書奏折的。其時已是襄陽被蒙古人圍攻的第三年,告急文書雪片似地飛出襄陽,卻始終不見一兵一卒來援,襄陽大帥呂文德懷疑是因為使者都被蒙古人截殺了,于是派出了李家兄弟,又由李家兄弟以太乙觀住持華陽真人的俗家弟子的身份出面延請江漢武林高手護送,折損了十餘人,才得以逃過這一路上明裏暗裏的刺殺,回到江東。到江東後,護送之職,則轉入江東武林,臨安史家,便是其中之一。
本來還應有試劍廬與霹靂堂的護送,但這兩家都出了意外,只有史清安然到達了天機府與李家兄弟彙合。因此李應玄心中難免有些憂慮,擔心着此行能否平安到達臨安。
此時梅園外傳報道太乙觀使者到。
趙鵬低聲向阿蘇道:“必定是唐廷玉吧。這是一個很好地向江東各家介紹他的時候。”
趙鵬并沒有猜錯。唯一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唐廷玉身邊沒有跟着藥叉與藥奴,不過轉念一想也不奇怪,這兩人畢竟太過惹人注目,而且古怪的行徑與梅園的氣氛格格不入。
唐廷玉見過天機老人之後,天機老人向大家笑道:“這是華陽真人的俗家弟子、襄陽知府唐大人的三公子唐廷玉。”
席間難免一陣嗡動,不少人欠身讓座,天機老人已命人在李家兄弟旁邊安了一張幾案,說道:“就讓他們師兄弟坐在一處吧。”
唐廷玉入座之際,與趙鵬相視一笑;趙鵬心中已然明白,唐廷玉今日出現在此,多半是因為宣王府聽從了他的建議,及早讓唐廷玉為江東人熟悉、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對面的史清一直在打量着唐廷玉。
方心愚道:“你好像很注意他。”
史清一笑,舉杯飲了一口,說道:“今日在座的這些人中,除了侯大總管,我最不願意在對陣時遇到的就是他。”
方心愚知道史清因無數次生死歷練,早已磨砺出豹子似的對危險的直覺。他這句話想必是有感而發。但以方心愚看來,外表極是溫文儒雅、甚至于顯得有些過于謙和的唐廷玉委實不具備這樣的威脅性。
他本想繼續盤問史清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看法,梅亭中輕柔的古筝聲吸引了他們的注意,随着筝聲,袅袅娜娜地出來一個蒙面紗的女伎,身後跟随着一個矮壯的舞師,右手托一個直徑不過兩尺的圓盤,盤上鋪黑天鵝絨,四周綴鵝黃流蘇。
客人們意識到女伎将作盤上舞時,都驚異而饒有興趣地觀望着,席間即刻安靜下來,只有筝聲流水一樣輕柔地響着。
女伎盈盈而至,向四面施禮。舞師單膝跪下,讓她踏着自己屈起的左膝登上圓盤,之後挺身站起,左手叉腰,昂然挺立。女伎在盤上披開面紗,露出玉白的狐形的小臉兒,精致如畫的眉眼口鼻,回首之時,眼波欲流。
方心愚全身一震,酒潑灑在衣袖上。
他一向是灑脫的,甚至于玩世不恭,從沒有今天這麽反常的緊張失态。史清奇怪地問:“你怎麽啦?”
方心愚恍若未聞,顫抖的手怎麽也無法将酒杯舉到唇邊。
女伎深深地看他一眼,鼓三點,招舞。
史清從沒見過比這更奇特的舞姿。女伎嬌俏玲珑的身軀在天鵝絨上起伏,如一脈淺碧的流水波動。春陽中的采桑女,提着小籃,在樹上屈曲盤旋,胸、腰、臀折轉有致,柔長的手臂出沒葉間,美好的圓緩的線條,有幾分淫邪,有幾分妖嬈,卻邪得天真爛漫,妖得盡情節盡興。
趙鵬注視着她,低聲對偎在身邊的阿蘇道:“我原以為只有你才配稱‘柔若無骨輕如燕飛’,沒想到——”
阿蘇莞爾:“沒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趙鵬笑笑。
阿蘇注視着那女伎的舞姿,神色漸漸凝重,在趙鵬耳邊低聲說道:“公子爺,這女伎定然是習練了一種上古秘傳的禦氣之術。這種相傳是趙飛燕遺留下來的禦氣之術,據說一直以來都藏于皇家樂苑之中,當年靖康之恥,宋室南渡,皇家典籍與樂工舞師都被擄北行,許多秘技自此在大宋國土之上失傳,這女伎從哪兒學來的這禦氣之術?而且她跳的采桑舞只有靖康之前的皇家樂苑的典籍中才有保存,如此醇正的韻味也只有靖康之前的皇家舞師才能教得出來。”
趙鵬霍然一驚:“阿蘇,你的意思是說,這女伎其實不是宋人?”
阿蘇肯定地點點頭:“至少教她舞技與禦氣之術的不是宋人。大宋國土上已經沒有這樣的人了。”
趙鵬皺起了眉。他該如何處置這個疑問?
女伎飛旋回蕩,風吹仙袂飄飄舉,幽怨的眼波不時掠過怔怔地凝望着她的方心愚。
日已中天,女伎在日光下的影子已完全投射在她所栖身的圓盤之上,方心愚忽地捂住胸口站起身來,低聲道:“我有些惡心——”
一語未完,他哇地一聲嘔出一團烏血來,史清急忙扶住他,四周的人也都圍了過來。
方心愚躺在地上,臉色慘白,痛得一陣陣地抽搐,頭上身上冷汗涔涔。侯大總管招手喚來唐廷玉,唐廷玉把了方心愚的脈象,又翻開他的眼睑仔細檢查,許久,才直起身來,神情有些困惑:“他是中了一種罕見的毒,但我一時還看不出是哪一種。”
唐廷玉随即自袖中抽出一枚金針,紮入方心愚的背心大穴,暫時止住方心愚的疼痛。
方心愚随之緩過氣來,扶着史清的手臂站起。客人們更是詫異地打量着唐廷玉。
那女伎不知何時已站在紅線毯上,與方心愚四目相對,園中一片靜寂。
方心愚苦着臉道:“小青,你饒了我好不好?你知道我不得不走,下次再也不敢了。”
女伎的臉孔登時飛紅,随即又變得慘白,咬着嘴唇不說話,眼裏隐隐閃着淚光。
天機老人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必定是方心愚在外面惹下的風流債,游戲風塵卻撞上了一個認真而又手段高明的女伎,想逃之夭夭,終究還是逃不掉。雖然一個風塵女子能有如此罕見的毒藥,是件非常可疑的事,但現在他并不想追根究底。天機老人嘆了口氣,道:“姑娘,你們年輕人的事,本來我也不想多管;可是你這樣做,未免也太過份。如果真是兩廂情願,天機府不會計較你的出身的。”
小青的神色已鎮定下來,莞爾一笑,道:“你錯了。我這樣做,并不是想成為方家的媳婦,而是因為天機府步步危機,不這樣做,我家小姐怎麽能見着深居簡出的方老太爺?別動,我在方公子身上下的毒名為子午追魂,一旦開始發作,子不見午,午不見子。現在已經開始發作了,就算醫聖親臨,六個時辰之內只怕也配不出解藥。侯大總管見多識廣,一定知道我沒有說謊。”
方心愚呆呆地瞪着小青,不知道如何理清自己此刻的感受。記得那時初見,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隐姓埋名的他哪裏想得到這青樓之中也有陷阱?溫柔可愛的舞伎小青,于衆多客人中獨獨垂青于他,令他陶陶然而生知遇之感,自此沉醉在這溫柔鄉之中,直到小青提出來要他為她贖身,因為她不願再接其他客人。方心愚大驚而逃。嚴厲的祖父雖然無法管束住他在外面的逢場作戲,但是絕不會允許他将一個來歷不明的青樓女子接入方家,即使住在外面也不行。天機府有太多的秘密,與外人朝夕相處,時間一長,難免會洩露出去。因此天機府的媳婦都是從幾個世代聯姻的家族中娶來的,與方心愚訂婚的便是霹靂堂堂主雷萬春的大孫女兒。方心愚無法安排這件事,只有逃走。
然而那一個月的相守,仍是讓他中了毒。
小青方才眼中閃爍的淚光,是不是代表着她其實也不過是一枚棋子,心中對他其實大有情意?還是這仍舊不過是她在做戲,以便再騙他一次?
侯大總管看看發呆的方心愚,只能嘆氣:“的确如此。不過我還是想問一問你。小方曾在梅山先生門下學過三年,等閑毒物,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你能否告訴我,你是怎麽樣令他中毒的?”
小青嫣然一笑:“人家正等着你問這句話呢。這毒可不是我下的。那晚方公子留下來時,我下廚去給他弄夜宵,本打算在夜宵中下毒,可是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個黑瘦黑瘦的小道士,點了我的穴道,還嘲笑我說方公子頗得梅山先生真傳,我下的這種毒根本就騙不過他。我假裝不懂他的話,他就威脅我說要去告訴方公子。我只好聽他的安排,陪着方公子服了一個月那小道士調配出來的藥膳。末了那小道士說,藥膳中配出來的毒,名為子午追魂,會在天機老人七十大壽那天發作,算是他送的一件壽禮。至于解藥,他給了我,我又給了我們家小姐收藏。”
侯大總管與唐廷玉對視一眼。
趙鵬注意到他們交換的目光。他們是不是已經知道下毒的人是誰?
小青:“打開水門,請我家小姐進來吧,她不耐煩久等的。”
侯大總管轉向天機老人,天機老人揮揮手道:“打開水門!”
他倒要看看,對方到底有什麽樣的本事。
方心愚被擡了下去,唐廷玉略一躊躇,也跟着退了下去。
解開方心愚所中的毒,是頭等大事;雖然他猜想小青口中的小姐十有八九會是東海王的女兒,也只能暫時抛開。
何況在座的還有侯大總管。他盡可以放心離開。
【四、】
春光明媚有如圖畫,風過處白梅殘雪紛落如雨,一葉輕舟自梅林水道中冉冉而來,泊在石坪邊緣,蒙着面紗的雲夢立在舟中,朗朗寒星似的眼睛令人不敢正視;船尾的兩名婢女,生得一模一樣,亭亭玉立,宛如清晨陽光裏兩株嫩綠的小樹。劃船的是一個漆黑粗壯的昆侖奴,赤足,腳前放一個三尺來長、鐵鏽斑斑的鐵盒。雲夢身後随着那面容冰冷的黃衫侍兒,持一管翡翠綠的玉簫,長袖低垂,半掩着簫尾墜的明珠和碧色流蘇。身前則是個人豔如花的紅衣少婦。
史清認出了那黃衫侍兒,驀地裏記起先前忽視的日出滄海的大旗,脫口叫道:“你們是挂着東海王的旗幟來的,你們和東海王有什麽關系?”
小青橫他一眼:“要你管?”随即疾步至小舟前跪下:“回小姐,小青幸不辱命。”雲夢輕輕“唔”了一聲。
小青退立到紅衣少婦身旁。
天機老人望着雲夢:“你就是東海王的女兒吧?你今天是為東海王而來?”
經由趙鵬的宣揚,江東武林早已經得知雲夢的身份與即将踏上江東的消息。
雲夢的目光不覺轉向趙鵬,趙鵬含笑欠一欠身,禮貌周全。阿蘇輕輕地道:“公子爺,她今日只怕又是沖着咱們來的。”
雲夢卻已轉過目光,說道:“今天不是。”
天機老人:“那麽你今天是為什麽而來?”
雲夢:“今天只為了替我一個侍兒來讨還公道。如果在座各位能做公平的見證人,我保證不以方公子來要挾。”
史清忍不住叫道:“方老太爺一生行得正坐得正,你憑什麽說‘讨還公道’!”
雲夢:“習武之人,誰未曾舉過屠刀?”
史清:“殺該殺之人,問心無愧!”
雲夢沒有再理會他,靜靜地說道:“我原非可以理喻的道義中英雄。方老太爺,你是否還記得原本住在這兒的朱家?”
天機老人聳然動容:“記得。”
雲夢:“當年方老太爺召集群雄,設下火焰陣,一夜之間将朱家上下七十餘口葬于火海,鄧尉山上萬樹梅花盡成焦炭,百裏之外猶見火光沖天。這是方老太爺平生最得意的一件傑作吧?”
老人默然,過一會才道:“那時老夫年輕氣盛,激于義憤,設下這絕戶計,過後想起,的确有傷天和,朱家上下并非全是十惡不赦之輩。所以從那以後我從未用火。”
史清立刻插進來道:“老太爺別聽她的!做大事者不拘小節,救天下者不惜小命。何況朱家號為滅絕門,凡得罪他們的人,都合家甚至合族滅絕。朱家滅門,是天理報應!”
雲夢冷冷地道:“朱家并沒有滅絕。當時長房的一個外室已有了身孕,火焰陣發動時,她正好在東山娘家居喪,一看見火光沖天,便駕舟逃入了太湖。你們後來查出有這麽一個婦人,派人去暗殺,錯殺了她的妹妹。她後來生下一個兒子。四十年來,母子倆相繼含恨而逝,只遺下了孫女兒紅姑,拜在我的座下,請我幫助她與方老太爺公平一戰,以了卻祖母與父親的遺願。”
史清幾乎又要跳起來,天機老人止住他,道:“好,我答應你。”
雲夢的眼中浮起一抹微笑:“我知道你會答應的。世人眼中,方公子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但我知道他的真正價值。如果紅姑勝了,天機府這塊寶地物歸原主,方家不得攜走一絲半紙;如果紅姑輸了,我立即為方公子解毒,連帶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