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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李白稱之為“秀出九芙蓉”的九華山,是太乙觀在南渡之初便選定的勝地。九華山東南便是以“雲海、溫泉、奇松、怪石”號稱天下四絕的黃山,兩山之間,便是太白當年行經的桃花潭,名山绮水,風光不勝。百年來,九華山與太乙觀山以觀傳,觀以山傳,大江南北,幾乎無人不曉;歷代住持,都被尊為真仙,所到之處,如迎王侯。上一任住持唐天師,是那位真正使太乙觀成就今天規模的老唐天師的侄兒,因為善于斡旋,足智多謀,深得皇室倚重,甚至被稱為“山中宰相”。

現任住持華陽真人,則是以武學精深、見聞廣博而著稱。唐廷玉一行晝夜兼程回到太乙觀時,華陽真人正在坐關,守關的弟子說還需三天才能出關。

唐廷玉只能将雲夢先安置在太乙觀後院從前老唐天師所居的石室中。

月白風清,山林深處的太乙觀,清幽恬靜一如山間明月。

石室內爐煙袅搖。雲夢靜靜地伏在溫玉榻上,幾乎看不出呼吸。

唐廷玉放開為她診脈的手,凝視着她的面孔,過了一會才回過頭來問道:“你們家小姐以前在東海時,受傷之後是不是需要很長時間才能複原?有沒有出現過因為真力消耗太過,或是受傷太重,而導致內息崩潰、經脈混亂的情形?”

蘭兒與蕙兒互相看看,搖了搖頭,齊聲答道:“我們半年前才出師,分到小姐身邊侍候,這些情形,實在說不上來。”

唐廷玉的目光轉向那昆侖奴,昆侖奴也茫然搖頭。

唯一可能跟随雲夢時間夠長、長到可能了解這些情形的蕭蕭,又已死去。

唐廷玉沉吟不語。

華陽真人還需要三天才能出關,而雲夢的傷勢已不能再拖下去,他必須立刻做出決定。

蘭兒與蕙兒惶恐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姐的情形,是不是很不好?”

唐廷玉沒有回答,只是将目光又轉向了雲夢的臉孔,皺着眉沉思了許久,終究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道:“你們都出去,沒有我的吩咐,不得讓任何人接近這石室。”

蘭兒三人明白他的意思,感激地伏倒在地:“多謝唐公子!”

三天之後華陽真人出關,立刻有弟子向他禀報唐廷玉回來的消息以及回來後的情形。華陽真人不無驚訝地聽完,想了一想,親自到石室外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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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室外的小院,唐廷玉向代替華陽真人主事的清山師叔借得令牌、調了二十四名“淨”字輩弟子輪流看守,八人一班,守得滴水不漏。小院之中,藥叉藥奴與蘭兒蕙兒還有那昆侖奴分成兩班晝夜守衛,連太乙觀弟子都不能擅自出入。

須發皓白、面容清瞿的華陽真人一走入小院,正輪班守衛的藥奴急忙攔住想要喝問的蘭兒蕙兒,迎上來小聲說道:“公子爺馬上會出來休息。”

華陽真人微微一笑:“你大可不必如此緊張,我又不是要進去。”

他看看一旁局促不安的蘭兒姐妹,還來不及問什麽,唐廷玉已經出來了。

唐廷玉的樣子顯得很疲憊,揮手令藥奴三人退到一邊,自己行過禮之後便請華陽真人在松樹下的石桌旁坐下,石桌上已經擺好茶飯,華陽真人示意唐廷玉且吃過再說。

唐廷玉匆匆吃完,蘭兒兩人收拾了交給院門外的弟子拿走,又遠遠地退到一邊。

華陽真人看着唐廷玉,微笑道:“你到底在搗什麽鬼?就算是去年春天你闖太乙觀的七星陣的時候,也沒見這麽狼狽的樣子。”

唐廷玉遲疑了一下才說道:“我在為雲夢療傷。”

華陽真人疑惑地看着他:“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唐廷玉正躊躇着不知怎麽解釋,外面報道喬空山求見。

唐廷玉籲了口氣,說道:“喬空山只怕是代表東海那邊來打探雲夢的情形的。我先見見他再說。”

喬空山仍是游方道士的裝扮,拎了一個大包,向華陽真人行了禮,便将包放在石桌上,笑嘻嘻地道:“這包裏是我老喬好不容易搜集到的幾樣藥材,全送來給你了,由得你怎麽用。老實說就連醫聖他老人家手頭,也未必有這麽好的。單說老參,這裏頭就有三枝真正百年的關東老參。現在可以讓我看看她了吧?”

唐廷玉凝視着他,忽然一笑:“好。不過你絕對不能驚動她,否則前功盡棄。”

華陽真人也随着他們兩人走進石室,唐廷玉輕輕地推開內室的門。

溫玉榻上,雲夢盤膝而坐,合掌閉目,頭頸之上,深淺不一地插着七根金針,這情景太過詭秘,令人一見之下,便覺得悚然心驚。

華陽真人與喬空山都怔在那兒。喬空山的神情尤其震驚。唐廷玉好笑地看着他吓壞了的樣子,又輕輕地關上了門,領着他們退了出來。

在石桌旁坐下,好半天喬空山才回過神來,指着唐廷玉語不成句地說道:“你——你居然用金針渡——渡穴——膽子也太大了吧,一個不好,治死了她,我——我看你怎麽向東海那邊交待!”

唐廷玉撥開他的手道:“我若不用金針渡穴,她必死無疑;這樣做她至少還有五分機會。你若留下來幫我,她就又多了一分機會。”

喬空山抱着頭痛苦地呻吟道:“你簡直要害死我!我花了三年時間,才找到這麽一個良材美質,所有的心血都用在她身上,現在可好——”

唐廷玉道:“從背後捅她一刀又将她內髒踢傷的不是我,而是五禽門的吳婆婆。你要出氣,也別找我。真奇怪,吳婆婆不是東海海盜的盟友嗎?為什麽又要暗算她?”

喬空山咬着牙恨恨地道:“那個死老太婆,誰知道她發的什麽瘋?”

唐廷玉疑慮地審視着喬空山。喬空山是否知道其中內情?但是他顯然表現得一無所知,想必問也問不出什麽來。

唐廷玉不打算逼問下去,轉而說道:“你到底留不留下來?”

喬空山哭喪着臉道:“我能不留下來嗎?只是東海那邊急着知道她的消息,好歹得打發一個她的人回去報個信,免得發生誤會。我可警告你,要是治好了就算了,一個不好,你今後的麻煩就大了!”

唐廷玉盯着他的眼睛說道:“我們都讀過醫聖他老人家當年以金針渡穴救治宣王的醫案。這種法子,如果用在別人身上,也許受針者會因為經受不住金針刺穴的強烈刺激而暴死,但是像宣王和雲夢這樣內息強勁、只不過混亂不能歸入經脈的受針者,卻有很大的機會成功。”

喬空山心中懔然一驚,唐廷玉似乎話中有話,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唐廷玉一直在注意着喬空山的神情。喬空山顯然意識到了他話中別含深意,換了平日,好奇心盛的喬空山必定要問個明白,但是這一回喬空山卻作賊心虛一般不敢問下去。

唐廷玉繼續說道:“雲夢最大的危險,不在于她傷勢沉重,而在于她的體質與內功路數。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所以她一旦遇上足以傷她的對手,即使取勝也會付出極大代價;不但傷勢極難痊愈,而且極易引起氣血崩亂。因此我不但以金針渡穴使她脈絡暢通,同時渡入真氣縛住她體內過于鋒芒畢露、淩厲逼人的內息,慢慢導入經脈之中,以免出現血崩之險。當年醫聖救治宣王時,若同時有家師在旁如此協助,也許就用不着花上一個月時間了。”

喬空山唯唯喏喏,聽不清他口中在嘀咕些什麽。

華陽真人至此已經聽明白唐廷玉究竟在如何救治雲夢,不免微微皺起了眉:“這樣說來,得你渡入的真氣之助,雲夢傷勢痊愈後,功力豈不是比從前會更進一步?未免有養虎遺患之禍吧。”

唐廷玉坦然答道:“我們別無選擇。”

當下議定由昆侖奴離開太乙觀去報信,蘭兒與蕙兒仍留在這兒照料雲夢。

唐廷玉與喬空山進入石室後,唐廷玉輕輕說道:“我們輪流當值。即使是蘭兒與蕙兒,沒有我的允許,也不能讓她們接近這道門。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喬空山怔了一下,正待說話,唐廷玉已經走入了內室。

【二、】

窗外夜色深沉,春雨淅瀝,華陽真人盤膝坐在雲床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對面的唐廷玉。

唐廷玉剛剛從石室那兒來,看上去還是很疲憊,但神情間已經大不一樣,眼中的光亮是華陽真人從未見到過的。

華陽真人看着唐廷玉問道:“她的情形如何?”

唐廷玉的目光閃亮:“一切順利。明天早上她就會醒來。我已經将喬空山還有蘭兒蕙兒都遣走報信去了。”

華陽真人微微一笑:“東海海盜将如何感激你呢?”

唐廷玉眉梢一揚:“我不需要他們感激。明天我會同雲夢談一談,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她才能夠真正複原。”

華陽真人注視着他:“你在她身上做了手腳?”

唐廷玉搖搖頭:“現在還沒有。不過明天早上起出金針之前我會鎖住她兩條經脈。”

華陽真人:“你認為她複原之後你有幾分把握可以擊敗她?”

唐廷玉的臉上掠過一層奇特的神氣,過了一會才說道:“也許沒有人可以擊敗她。”

華陽真人驚異地等着唐廷玉解釋。

唐廷玉道:“我覺得她是那種每戰必定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人,她體內的真氣銳利如寶劍,一旦激發,鋒不可擋,所以,即使是再強大的對手,要擊敗她,只怕很難。殺死她或許倒有可能,只不過也很有可能會在殺她的同時賠上自己的性命。”

華陽真人沉吟不語。

太乙觀的武功心法歷來重視消彌殺伐之念乃至勝負之心,認為只有如此才能智珠在握、揮灑自如。唐廷玉所習練的春風劍法,最要警戒的便是殺機。殺機一生,便失去了春風化雨、普渡衆生的從容意境;春風劍法中的生機,是留給對手的,更是留給自己的。

這樣看來,即使唐廷玉不會輸給雲夢,但也不是擊敗雲夢的最佳人選。

沉吟良久,華陽真人換個話題說道:“白天裏接到宣王府的飛鴿傳書,說你們離開太湖之後,雲夢的手下已将史清移交給刑部的捕快和鬼谷刑堂堂主金旭,史清的朋友救了他三次,都因為無法突破鬼谷設下的禁制而失敗了。但是快到嘉興時,有人憑借黑夜,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官船,破了鬼谷的五行禁制,擊倒守護的刑部捕快,甚至還打傷了金旭,挾着史清逃入了嘉興城便無影無蹤。金旭帶傷坐鎮嘉興搜拿史清。能破鬼谷弟子護身神功的人屈指可數,這些人中有理由有膽量從鬼谷手裏救史清的更是寥寥無幾。”

唐廷玉心念一動:“師父懷疑那人是出身史家的清拂師叔?”

華陽真人嘆口氣:“正是。清拂性子剛烈,并不适合練太乙觀的武功,所以他雖入了道門,卻一直練的是史家的武功。鬼谷所學,偏于陰柔隐秘,最畏懼的,便是烈火一樣純正的陽剛之力。而只有百年忠烈、丹心可鑒的史家子弟,才能憑胸中的浩然正氣,達到這種至陽至剛的境地。我想鬼谷破例收史清為徒,便出于這方面的考慮,希望能借史家的剛烈之氣彌補自己的缺陷。”

唐廷玉道:“如果真是清拂師叔救走了史清,那最好不過。這樣一來,賈似道有所顧忌,或許不敢貿然加害于史家。”他注意到華陽真人的神情之間似乎頗為憂慮,不由問道:“師父在擔心什麽?”

華陽真人嘆息道:“救走史清的那人,與金旭交手時,被金旭用五雷天正法在他左肩上打上了一個手印。”

唐廷玉大為意外:“如果真的是清拂師叔,應當不至于讓金旭打中吧?”

華陽真人搖搖頭:“也不盡然。如果真是清拂,對金旭他必定會手下留情,畢竟史清是鬼谷弟子;這樣一來,金旭完全有機會擊中清拂。這個手印一打上去,視其深淺,深者終生難消,淺者也需一年半載才能消褪。我擔心我們想得到那個人可能是清拂,鬼谷和刑部也想得到,若是他們要找清拂出來對質就麻煩了。”

唐廷玉沉吟着道:“會不會金旭讓那個人救走史清,本來就是引蛇出洞、一石二鳥之計?若真的證實是清拂師叔——太乙觀只怕都難辭其咎。嘉興的道觀是清和師叔在主持吧?史清他們會不會莽莽撞撞地逃到清和師叔那兒躲藏?”

華陽真人道:“這個時候,清和的道觀一定已被當地捕快嚴密監視,史清他們應當不會自投羅網。”

唐廷玉道:“怕只怕他們中有人受了傷,別無去處,嘉興一帶,除了清和師叔,沒有人可以在這個時候幫他們了。姑蘇趙府的商號雖然遍布江東,但這種事情趙鵬是絕不會插手的。所以他們只能去向清和師叔求救,讓金旭抓個正着。史清不是早就受了傷嗎?”

華陽真人搖頭道:“你錯了。史清為人,豪邁重義,不拘小節,交得不少血性朋友。你只看那些人敢從金旭手中救他就知道。能幫他、會幫他的絕不只有清和。我倒不擔心史清會有事,沒有了雲夢和她手下的伊賀忍者相助,金旭要抓住史清可不容易。我擔心的是清拂。”

唐廷玉一笑:“清拂師叔難道會乖乖地坐在那兒等着金旭來驗他肩頭的手印?”

華陽真人默然一會,說道:“四月十五是太乙觀三年一次的講武會,清拂必定要回來,金旭想來也會趁這個機會來查驗。到時你留心着,想辦法為他遮掩過去。”

唐廷玉答應一聲,心中尋思着用哪些藥物可以暫時消去鬼谷弟子打下的五雷手印。

停一停,華陽真人問道:“你們查出天機府的內奸了嗎?”

唐廷玉皺了皺眉:“我們原以為從雲夢用來捕拿史清的那張天羅地網上可以找到內奸的線索,但查過之後才發現,方心愚的叔父們手頭的那幾張網一張不少,雲夢用的那張網是那內奸從天機老人的屍體上偷走送給她的。內奸沒有查出,倒累得侯大總管向天機府賠了不是,又害得方家幾位世叔互相猜疑。”

華陽真人只好無奈地嘆道:“這樣說來,只能等下一次機會了。”他轉而說道:“宣王府的五姑娘這兩天會來看望雲夢。”

五姑娘名喚趙可。宣王無兒女,先後接了幾個近支的宗室女在身邊教養,以慰膝下荒涼,但也沒有正式收為養女,因此大家便依了她們在宣王府中的排行稱為第幾姑娘。前頭三個都已出閣,趙可在剩下的四個中算是最大方懂禮又明事能幹的,頗受宣王府各色人等的敬重,也很得宣王喜愛。

唐廷玉“哦”了一聲,想一想道:“王爺還在坐關,派她來的想必是侯大總管吧。如果只是看望雲夢的話,我不覺得有這個必要,是不是有其他的事情?”

華陽真人道:“這可要等她來了才知道。”

唐廷玉看看一旁的沙漏,站起身來:“師父,我該去看看雲夢了。”

華陽真人問道:“她的刀傷如何?”

唐廷玉道:“已經沒有大礙。”

他匆匆告辭離去,華陽真人注視着他的背影,目光漸漸變得憂慮。

唐廷玉是不是對雲夢傾注了太多的關心?

【三、】

借着曦微的晨光,唐廷玉取出最後一枚金針,凝視着雲夢的面孔。

雲夢終于睜開眼睛,茫然片刻,才将目光投到唐廷玉身上,困惑地皺起了眉。

唐廷玉收起金針,後退一步說道:“你的內傷與外傷都已無大礙,不過這段時間最好不要妄動真氣,等到完全複原再說。這間石室,是老唐天師晚年靜修之處。”

雲夢轉過目光注視着唐廷玉的眼睛,臉上露出困惑地、若有所思的神情,過了一會才恢複她慣常的神态說道:“這麽說我是在太乙觀中。我要在這兒呆多久?”

唐廷玉答道:“這要等宣王出關之後再決定。”

雲夢默然不語。暗自運轉真氣察看體內情形,發覺行到腑膈之處便已阻滞。

唐廷玉看她臉上的神色有異,接着說道:“我可以告訴你,我已鎖住你的兩條經脈,所以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雲夢震驚地擡起頭看着唐廷玉。

她已落入囚籠。

唐廷玉繼續說道:“不過只要不運真氣,就不會影響你的其他舉動。你是否想出去走一走?”

雲夢只猶豫了一下,便站起身來。

她需要好好地看一看周圍的情形。

藥叉和藥奴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他們出了小院,慢慢地走向觀後的松林。林間晨霧流蕩,飛瀑響泉,聲如漱玉。唐廷玉住的小仙居就在松林中。

小仙居只有三間房,建在飛瀑旁一堵橫出的飛崖上,下臨深澗,三面淩空,一面是松林,地勢絕險。門外一個中年道士正在打掃滿地的松針。走近了,那道士擡起頭來,看見雲夢,不覺怔了一下才躬身施禮道:“老奴宗五,參見公子爺和姑娘。”

那道士白面無須,聲音尖細,雲夢正疑惑間,唐廷玉道:“他是宣王賜給我的內侍,已跟了我七年了,他的兄弟宗六這會兒正在廚下忙着呢。”

宗五含笑退立在一旁,雲夢感到他在仔細打量自己,不由皺了皺眉。

唐廷玉引着她進了小仙居,道:“右廂房是宗氏兄弟的住處,中間這廳堂是丹房兼藥室。我這兒絕少有客人,是以沒有正經會客之處。到這邊來吧。”

雲夢的心中升起十分異樣的感覺。唐廷玉的語氣,好像她并不是被囚禁在太乙觀,而只不過是太乙觀請來的客人。

左廂房是唐廷玉的卧室,一榻一桌一椅之外,便是一架書與一尊石香爐,素淨得如出家人一般。長窗之外,飛瀑仿佛伸手可及,細細的水珠不時濺到臉上。回過頭來,對面牆上的陰陽魚仿佛在水霧中游動。

唐廷玉道:“這原是唐天師的住處。天師羽化後封了好些年頭,我剛搬進來時,灰塵都有幾寸厚了,好幾天才打掃幹淨。牆上的陰陽魚,是天師羽化前的遺筆,因此極具靈氣,每次對着它入定,都能讓人若有所悟。”

雲夢在窗臺上坐下,手指輕輕拂過空中若有若無的水氣,沉思不語。

唐廷玉注意到,不知是因為雲夢體內有了他輸入的清遠沖淡的真氣,還是因為周圍這寧靜幽美的山林,雲夢的神态已顯得平和了許多。

然而他感到不安。雲夢不應該這樣平靜,她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雲夢無言地倚着窗。天空中一只鷹在盤旋。她擡起頭出神地望着。

唐廷玉心念微動。

雲夢卻已回過頭來,問道:“蘭兒他們呢?”

唐廷玉道:“已經回東海去了。”

停一停,他又說道:“我很抱歉殺了蕭蕭。我想她可能是随你多年的貼身侍女吧。”

雲夢沒有回答,許久才道:“我曾經說過,我從落霞寨帶走的東西,只要你們有本事勝過我,我會完璧歸趙;但是你無法威脅我交給你。”

唐廷玉微微一笑。雲夢的反應正如他所料。

他淡淡地道:“我并沒有威脅你什麽。”

雲夢扶在窗臺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唐廷玉也許的确沒有威脅她什麽,但是他一定在拿她的性命安全威脅東海各島。

她痛恨這種無能為力的處境。

門外宗氏兄弟請他們去用早飯。

早飯才畢,小道僮傳報說宣王府的五姑娘來了。

五姑娘趙可與她的侍兒荷衣姍姍而來,松蔭在她白皙秀美的臉容上搖曳出無數陰影。荷衣與她一般也是典型的蘇杭女子,雙眼機警靈動,一望便知是個水晶心肝的伶俐丫頭。

唐廷玉自小仙居中迎了出來,拱手微笑道:“五姑娘,有失遠迎了。我的住處亂得很,還是在這兒談吧。請坐。”

小仙居外緊鄰深澗之處,有一小塊平地,宗氏兄弟閑來無事,便在這兒搭了個小小涼亭,唐廷玉往往将它拿來作為會客之處。他們在亭中坐下來。趙可看看荷衣,荷衣識趣地退得遠遠的,還用手捂住了耳朵。趙可搖頭笑笑,回過頭來道:“唐公子,侯大總管讓我來看盾那位雲夢姑娘,順便告訴你一些消息。”

唐廷玉道:“請講。”

趙可說道:“李家兄弟平安入京後,住在他們三叔家中,等待兵部上奏官家召見,目前尚無消息。趙鵬入宮朝見謝太後,極力游說太後将雲夢賜婚與他,太後雖未答應,但已有允婚之意。”

唐廷玉錯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好一會才道:“趙鵬一向得太後寵愛,常說要為他選一門最好的親事,如何肯讓他去娶東海王的女兒?”

趙可想了一想,莞爾一笑道:“雖不知趙鵬的說詞,但我猜得出來他會怎麽說,無非是‘曉之以利,動之以鬼神’。”

唐廷玉也啞然失笑。謝太後嗜欲重利,又深信鬼神,天下皆知。他也猜得到趙鵬一定是千方百計地讓太後相信,締結這樁婚事,化幹戈為玉帛,于國于民于自己都會有多大多大的好處,同時也消彌了你來我往的仇殺,積下無量功德。偏生連他也想不出拿什麽話來駁倒趙鵬的這番說詞。

但是他很快斂去了笑容,神情有些異樣地看着趙可的側後方。

趙可驚覺,站起身來。

雲夢靜靜地站在亭外的一株松樹下,眉目間含着愠怒之色,想來已經聽到趙可關于趙鵬求婚的話。

令趙可訝異的是,雲夢并不是她想象之中類似于趙鵬那樣遍體風流的人物,相反,雲夢那清峭的眉有如鷹翅飛揚,澄淨的目光如鷹翅下的冰川,風骨勁秀有如名刀寶劍,神情舉止中有一種自然而然令人心生敬畏的氣度。

趙可突然發覺,自雲夢出現之際,唐廷玉的目光便不自覺地停留在她身上。

趙可心中有無數疑慮,面上卻聲色不動,緩步走出涼亭,微笑道:“雲夢姑娘,侯大總管讓我來看看你的傷勢可好了一些,順便送了一些衣服用具來。太乙觀中都是出家人,應用之物,料想難以周全。另外還有四名宣王府的嬷嬷,預備留在這兒服侍你。”

雲夢看她一眼,沒有回答。

趙可不以為意,接着說道:“至于我,我會留在這兒陪一陪你。”

唐廷玉随着趙可也走出涼亭來,聽見趙可這話,心中一怔,趙可,不,應該說是侯大總管是什麽意思?派趙可接替他來監管雲夢?

趙可卻已回過頭來對唐廷玉微笑道:“唐公子,你以為我們住在什麽地方合适一些?”

唐廷玉沉吟一會才道:“自然還是老唐天師的那間石室最為安全隐秘。”

雲夢心神一震。她已見過那間石室周圍的地形,如果再被關進去,她沒有半分機會逃走。

飛瀑流水之聲突然間變大,她和趙可都吃了一驚,轉過頭去看暴漲的瀑布和澗水。只有唐廷玉不以為奇地道:“想必是上游下了一場暴雨。”

雲夢微微一失神,便又鎮靜如初,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有人說,天下的水都是相通的,是吧?”

唐廷玉又是一怔,雲夢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忽感不妙,雲夢已經縱身投向了深澗。

趙可失聲驚叫,唐廷玉已不假思索地飛縱向蒙蒙水霧中的雲夢,在落入洶湧咆哮的澗水之前抓住了她的左臂。一直不遠不近地守在旁邊的藥叉此時已搶到山崖邊,大喝一聲甩出了長鞭,唐廷玉回手一把抓住鞭梢,借了藥叉這一鞭之力,提氣躍向山崖。

但是對面陡峭山崖的樹叢中忽地有人叱喝一聲,抖出一根黑色的長繩,卷住雲夢的腰,向對面拉去。雲夢眉一揚,在空中一轉身,右掌擊向唐廷玉面門,迫得他偏頭躲過時,掌鋒一轉,化掌為刀削在唐廷玉抓住她的右臂上。

唐廷玉感到右臂一陣劇痛,雲夢這一掌上貫注了十分真力。他不由得心中一震,雲夢居然在情急之中沖開了被鎖住的經脈!

他即刻放開藥叉的長鞭,空出左手來迎擊雲夢。

那黑色長繩已将他們兩人都帶往對面山崖。

唐廷玉的左掌與雲夢的右掌迎面一擊,雲夢面色突變,唐廷玉也已感到她方才凝聚的真氣已然消散,疾收回自己掌上的力道,但仍有幾分真力沿了雲夢體內散亂的氣流直攻入她心脈中去。

雲夢向後一仰撞在山崖上。纏在她腰間的黑色長繩即刻收回樹叢中不見了蹤影,而一株矮榛樹忽地伸展枝條,抽向唐廷玉面門,要将他迫下深澗中去。

唐廷玉抓住雲夢的手始終沒有放松,心念一動,一旋身将昏迷的雲夢推向那株榛樹。

有人低低地叱喝,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麽,但語氣中的憤怒是不會讓唐廷玉誤解的。

榛樹不再搖動,樹幹裂開來,一個瘦長的黑衣人鬼魅般閃了出來,臉色帶着久不見陽光的蒼白。

唐廷玉已然明白這必是臣服于雲夢的伊賀忍者。

出乎他意外的是,那忍者的漢語說得相當流利:“放開雲夢小姐!”

唐廷玉注視着他說道:“你救不了她。”

說話之間,手下絲毫不緩,已在雲夢眉間插入一枚金針,穩住她體內的真氣。

那忍者憤怒地道:“伊賀島有最好的大夫!放開雲夢小姐,否則我會下令攻入太乙觀!”

唐廷玉看他一眼:“雲夢有準許你們進攻太乙觀嗎?”

忍者呆了一下才答道:“雲夢小姐要離開太乙觀,我們已經知道她的意思。你到底放不放手?”

唐廷玉心中暗自尋思,離四月十五的三年講武大會還有一段日子,除了華陽真人與二弟子清山之外,其他各位師叔都雲游在外,“淨”字輩的好手也大多在外歷練,此時此刻,的确不宜與伊賀島硬拼。

他的目光轉向面前這忍者,度量着對方的實力,說道:“聽你的口氣,你應該是伊賀島現在的首領。”

那忍者一怔,沒有回答。

唐廷玉繼續說道:“如果你能贏得了我,我自然會讓你們帶走雲夢;若是不能,你卻要答應,沒有我的允許,伊賀島不得踏入九華山一步。”

那忍者略一猶豫,正待說話,崖頂有人喝道:“答應他!這一陣交給我!”

随着話音,一個黑衣人巨鳥般翩然落下,方才那忍者立刻往側旁退了一步,讓他面對着唐廷玉。

後來的這黑衣人同樣有着蒼白得好似長年不見日光的臉孔,眼睛狹長眯細,眼神鋼針一般地刺人。

他向唐廷玉深深一彎腰,說道:“我,橫川木,代伊賀島出戰。”

唐廷玉一怔。

趙鵬曾告訴他,橫川木本是伊賀島的第二高手;第一高手臨濱俊彥被雲夢擊殺,橫川木敗走,不知所蹤,伊賀島就此臣服于雲夢。

現在看來,橫川木敗走之後的這段日子,想必躲藏在哪個秘密所在苦練,自覺已有所成,才會有信心迎戰曾與雲夢戰成平手的他。

橫川木一直緊盯着他。

唐廷玉向後一退,用雲夢的衣帶将她牢牢縛在樹叢中,即而向先前那忍者道:“你,好好看護,不要移動她,也不能驚擾她。”随即轉向橫川木:“我們離遠一點動手。”

橫川木有些詫異地看看他,唐廷玉似乎一點也不擔心他們交手之際伊賀島會乘虛帶走雲夢。他是否像雲夢一樣信任他們的忠誠守諾?

橫川木定一定神,環顧四周,說道:“好,我們往下面走。”

他們踏着樹枝急速下墜,臨近水珠飛濺的深澗時,方才停住。橫川木又是深深一鞠躬,說道:“唐君請注意了。”

唐廷玉微笑不語,注視着橫川木的一舉一動。

橫川木慢慢向後退去,眼看已臨近水邊,忽地反手抽出背負的長刀,狠狠擊向水面,帶起一大片浪花撲向唐廷玉。

唐廷玉悚然一驚,浪花濺起的那一剎那,他已看不見橫川木的身影,更看不見橫川木的刀在何處。

他只感到浪花中的殺機。

唐廷玉身形一起,如風吹落葉,飄然飛上樹梢。

深澗中的水流一波一波地湧起,向唐廷玉翩然飛起的身形攻來。

唐廷玉暗自皺眉。這已經不是他所了解的伊賀忍術。伊賀忍者雖然可以利用水來隐藏身形,卻并不擅長将流水化為攻擊的武器。

只有鬼谷弟子,才擅于禦使自然萬物。

他想到習練過伊賀忍術的金昭。

這是唯一的解釋。橫川木戰敗之後的隐居之地就是鬼谷,他以伊賀忍術為交換條件,從金昭那兒學得鬼谷的禦物之術,以補伊賀忍術之不足。

也正因為此,橫川木才有這個信心迎戰。

浪花飛濺,刀氣突現,唐廷玉一連變幻了三次身形,才得以堪堪躲開這一刀。

他慣用的長劍并未帶在身邊,落地之時踏上一塊尖石,心念一動,雙足飛踢,将岸邊大大小小的無數石塊踢向水流之中的橫川木。

五行相生相克,要克制流水,只能以土石。

貫注真力的堅石擊破了渾然一體的水柱,橫川木的身形顯露出來。但是他即刻往綠樹叢中一撲,身形又已隐去,只有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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