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共情

“王衛之,你娘和我,長得像嗎?”

林啾終于沒忍住,問了出來。

王衛之呆呆地望着她,望了很久。

終于,回她一句:“你沒毛病吧?”

林啾反正已經豁出去了,便追問道:“像,還是不像!”

王衛之嘴角直抽,半晌,憋出一句話:“我随我娘,你覺得你和我,像不像?”

林啾:“……”那還真是一點也不像。

王衛之生了一雙丹鳳細眼,鼻梁極高,嘴唇薄而紅,是那種英氣勃勃的俊美。

林啾則生得美豔。這張臉本是那種标準的惡毒女配臉,漂亮極了,甚至帶着點狐媚。然而相由心生,林啾沒動腦筋坑人的時候,便是個懶懶散散的呆貨,配上她那雙習慣性發愣無神的眼睛,就有種奇特的嬌憨。

與王衛之,簡直是南轅北轍的相貌和氣質。

很好,不是替身梗。

正當她微不可察地松下一口氣的時候,忽然聽到碧波潭底傳來魏涼的聲音——

“王衛之。”

王衛之下意識地神色一凜,挺了挺脊背。

一雙丹鳳眼裏清清楚楚地浮起了疑惑——好像沒說錯什麽話吧?怎就被點上大名了?

旋即,他反應過來魏涼是在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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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林啾一眼。

只見林啾已經幹脆利落地爬上了鬥龍大飛毯的背。

方才魏涼與祭淵血偶開始打鬥之前,特意用一蓬冰霧把鬥龍渾身上下涮了一遍,此刻它一身毛毛又幹淨又蓬松,還散發着清冽的冰雪味。

林啾薅住鬥龍頸上特別長的鬃毛,輕輕向後一拉,鬥龍便四肢離地,騰身而起。

王衛之急急禦劍跟上。

忽然之間,天翻地覆。

只見血偶站在滿是污血泥濘的潭底,舒展雙臂,整個身體由固态轉成了半液态,像一大灘飛速顫動的血。

祭淵站在血偶身後,神色極致專注,張開了口,與那血偶同步發出極為奇特的低悶的顫音。

波濤翻湧的一池潭水,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巨手托了起來,整整齊齊、一滴不剩地往天上浮起。翻江倒海,不外如是。

一種難以言說的震撼感襲上心頭,王衛之和鬥龍急忙倒退,擦着那叫人心驚膽寒的血水邊緣,險險往下掠。

此情此景,令人難辨上下。

“這也……太強了!”王衛之白皙的腮幫子上爬起了雞皮疙瘩。

“這算什麽,砸下來的時候才強呢。”林啾淡定道。

王衛之:“……說得好像你沒在下面似的。”

二人一鬥龍此刻的确已潛到了潭水之下。

王衛之加快了速度,“噌”一下便蹿到了鬥龍前頭,朝着魏涼急急掠去。

這萬頃碧波潭已變成了一池渾濁污血,升空以後,血水将陽光盡數擋在了外頭,一片遮天蔽日的陰影籠罩下來,帶着暗沉的血色。就連那天降劫雷也盡數落在了潭水中,與潭中的污血接觸,爆出了陣陣怪異濃郁的撲鼻惡臭。

潭水之下,飄着鵝毛大雪。

雪刃如刀,急速回旋。這便是魏涼的“意”。

祭淵的紅袍被割裂了無數口子,就連脖頸上也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劃痕,似乎被割了頸脈。

暗色的血染紅了他半邊身體。不過魔修的身體韌度遠遠優于人類修士,祭淵修的本就是血術,所以算不上重傷,只待他騰出手來,将這些血通過體表吸收回身體中,便不會有什麽大礙。

血偶已經停止了動作。它的顱心牽出一道血線,直直通往浮到半空的那一潭污血之中,一發撥千鈞,攪動這萬頃潭水,令它變成一只旋轉速度越來越快的、鋪天蓋地般的大漩渦。

連接二者的血線不斷湧動,漩渦中的血色越來越深,越來越沉,越來越……不祥。

威壓罩下,無路可逃。

“劍君啊劍君,到了這個時候,你居然還不舍得拔劍麽!”祭淵狂笑道,“這世間,竟有比我祭淵還要狂妄自大之徒!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擋我這一式血翳天降!”

話雖然說得滿,但此刻卻是他最不敢松懈半分的時候。血翳天降尚需幾息時間,他得防着魏涼在最後關頭祭出絕強劍招來。戰到這一步,他已不敢再有絲毫留手。為了保護血偶不受半分幹擾,他的本體已受了不少輕重不一的傷,尤其頸間那一處,已是他數千年來吃過最重的一記了。

魏涼的聲音清冷如昔:“血偶并未大成,你這是自尋死路。”

祭淵自然知道血偶并未大成。此刻“百嬰降血”大術剛剛修至七成,想要大成,至少還需要三百個元嬰修士的性命,這一時半刻叫他上哪裏去找。

“對付一個使不出劍招的劍君,綽綽有餘。”祭淵拖長了聲調。

魏涼一直不動劍,他便一直放不下心來。

最後三息了……魏涼是真的對“血翳天降”束手無策了麽?

祭淵雖然知道劍君魏涼并不是那種狡詐多智的人,但他生性謹慎,不到塵埃落定的那一刻,都不敢有絲毫松懈。

餘光忽然瞥見王衛之禦劍而來。

“啧啧!”祭淵一邊幻出血蛇和血骷髅擋住雪卷風刃,一邊大笑道,“怎麽,怕一個人上路太寂寞,還要拉上別人來陪你?這不是你的作風啊,我的劍君大人——”

長長的眼尾閃爍着赤色的光,在這暗沉的血色煉獄中,異常妖邪惑人。

話音剛落,王衛之便到了。

他反手收了劍,潇灑利落地跳到魏涼身邊。

只聽“噗叽”一聲,一雙黑靴直直沒入潭底的泥濘血污中,迅速沒至膝蓋。

王衛之:“……”好坑。

遠遠地看見這二人一偶端端正正站在潭底,他根本就沒有多心。誰曾想,這幾個居然是虛浮在泥巴上面,真是一群心機狗!

他狼狽地跳起來,靈氣一轉,也像他們一樣虛虛地浮在泥血表面。

鬥龍大飛毯“噗噗”笑着,輕盈地降落,四只梅花蹄松松地踏在浮血上,根本不沾半點泥濘。

王衛之:“……”怎麽不讓這畜生走前面?

鬥龍把磨盤大小的腦袋轉向他,濕濕的鼻頭噴出一個音節:“嗤。”

此刻,祭淵披散在肩頭的長發已開始飛舞。

他不避不讓,生生用自己的身體接住幾記雪刃,猩紅的唇微微開合:“血——翳——天——降!”

那血偶口型與他一般無二,血口無聲開翕:“血——翳——天——降。”

懸到半空那滿潭血水巨漩渦,忽然之間失去約束,微微一滞之後,轟然而降!

那血腥不祥之意已是鋪天蓋地,雖然恐怖的巨漩渦降到地面還需少少時間,但身處潭下的人,已能感覺到有如實質的威壓沉沉罩下,竟是讓人打從心底升起濃濃的無力感。天上地下,無路可逃!

祭淵的嘴角總算是浮起一絲真正放松下來的笑容:“劍君,來世見了。”

魏涼目光不動,再一次淡聲道:“王衛之。”

王衛之:“……”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魏涼并不是在叫他。

所以他是自作多情跑到這下面來和他一起扛災?

魏涼踏前一步,冰冷的目光盯着那具五官略有些模糊的血偶,再次開口:“王、衛、之。”

王衛之心頭一凜,頓覺頭皮發麻,渾身冰冷。

什麽意思?魏涼這是什麽意思?他,為什麽管這具血偶叫王衛之?!

該不會像什麽話本子裏的志異故事一樣,自己其實早就已經死了吧?!什麽鬼!什麽鬼?!!

林啾坐在鬥龍熱乎乎的脊背上旁觀這一幕。

她的心,忽然往下輕輕一墜,目光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一些悲憫。

上方,那宛如行星殒落般的巨大陰影,已越罩越近!

再有兩到三個呼吸的時間,那瘋狂旋轉攪動的血漩渦,将把潭底的一切悉數攪碎!

魏涼再度前進一步,與血偶的距離已不到一丈。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清冷,毫無波瀾:“王。衛。之。”

祭淵縮在血偶身後,“切切”怪笑道:“劍君魔怔了麽,臨死不喊媳婦,倒喊一個大男人的名字做什麽!”

他的聲音微微有一點空,像是從空蕩蕩的腔子中發出來的一般。

此刻倒是無人顧得上這個細節。

風卷狂雪之中,魏涼微微提高了音量,驟然發聲:“王衛之!”

王衛之快要哭了:“……”我對自己的名字快要有陰影了。

天地之間,驀然一滞。

只見那血偶的口型微微發生了變化,不再重複“血翳天降”,而是亦步亦趨,與魏涼一樣,無聲地說道——

王……衛……之……

血凝的眉眼,忽然便是一松。

王……衛……之……

口型繼續發生變化——

王衛之……佑……然,佑……然……

血偶的面部線條漸漸發生了變化,五官消失,變成一片柔和的扁平。

只餘一個口型,繼續無聲喃喃——

佑然啊……

王衛之忽然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從腳底到頭頂,漸漸僵硬。

就像是足膝沾到的泥濘開始凝固,将他整個人都封住了一樣。

他雙唇發白,聲音顫抖:“……娘?”

那血偶忽然擡起右手,捧了捧心。

風,已向着四面被蕩開。

毀天滅地的巨大血漩渦,距離潭底已不足十丈!

那血偶的臉上,忽然真真切切地出現了極度痛苦之色,一張血口拼命張大,滿腔難以言說的滔天憤怒苦痛,最終化為一聲無聲而慘烈至極的咆哮——

“……”

血口瘋狂顫動,連接着整具半凝固的血質身軀也開始篩抖。

它再度仰頭無聲咆哮:“——”

足以毀滅一切的巨型漩渦,忽然便亂了。

血偶那血質的臉孔上,神情愈加瘋狂,它一次又一次撕開血口,從臉至胸幾乎裂成了兩半。這張巨口對着俯沖下來的血漩渦不斷吼叫——

“……”

“……”

“……”

狂暴無匹的戾氣仿佛能夠透過這個足以擋下雷劫的血漩渦,直沖天際。

本就是它攪弄出來的血漩渦,在它的瘋狂反噬之下,快速崩潰。

血偶也在最後一次無聲咆哮之後,散成了一灘濃血。直到這時,幾個人才注意到,藏在血偶身後的祭淵,早已金蟬脫殼,不知所蹤。

王衛之已徹底僵住了。

他呆呆地望着血偶那只融在了潭底血污中的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轟——嘩——”

如堅鐵一般,正要絞殺一切的暗血漩渦,轟然炸裂。

紫黑的污血之雨,潑灑而下!

雖然污濁至極,卻已不再有任何殺機。

林啾的肩膀上輕輕落下一只溫暖的手掌。

魏涼一手攬住她,一手撐開了一把巨大的黑傘。

漫天血雨,恰好降至。

黑色大傘下,撐起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将第一波潑灑而來的血雨盡數攔下。

傘面傳來“啪啪”的雨落聲,大大小小的凹陷在黑傘上此起彼伏,仿佛在跳舞。

傘骨上很快便凝聚了細細的血泉,一縷一縷滑落,像是簾幕一般,遮住了外頭的血雨腥風。

黑傘之下,魏涼眉眼溫柔。

林啾的視線落在那只撐傘的大手上。那只手修長漂亮,指節分明,充滿了力量感。

她忽然有種錯覺,眼前這雙手,能夠撐得起天,擎得住地。

鬥龍沒敢打擾自己的主人,只怔怔地望着王衛之這個可憐的家夥。

他站在暴雨中,被澆了個透徹。

鬥龍覺得他應該連底褲都濕了。雖然它平時不大看得慣這個鼻孔長在腦門上的幼稚家夥,但這一刻,它能感覺到這個家夥很可憐,非常可憐,可憐到讓它連一點點欺負他的興致也提不起來。

這場暴雨,是滿潭血水所化,它會不停不歇,下到填滿整個碧波潭為止。

魏涼撐着傘,不緊不慢順着盆狀的潭底往高處走。

鬥龍在他的示意下,偏頭銜住王衛之的衣角,拖着木偶人一樣的他,緊緊跟在魏涼身後。

它倒是不介意淋一淋血雨。

平時它就喜歡撕裂獵物,把它們的血染滿自己的毛毛,可惜主人不喜歡,它只能常年按捺住自己浮動的狗心。這一次算是公然放假了,它撒着歡,一會兒用尾巴拱王衛之的背,一會兒用脊背蹭他的手,一邊安撫這個可憐的娃,一邊變着花樣地淋雨。

漫天血雨降下來,無邊的簾幕仿佛化成一塊巨大的幕布,幕布之上,開始上演一幕幕愛恨情仇。

林啾吃驚地回身去看。

“看什麽?”魏涼沉聲問道。

“亡者之怨。”林啾喃喃道。

大約是因為在烏氏地下陵中吸收了大量的亡者之怨,她竟能“看”到許多旁人看不見的東西。

飛速沖刷而下的雨簾,就像是那種一幀幀從眼前晃過的靜止圖像一般,在她眼前組成無數故事片斷。

她看到,魔族攻陷這座臨潭小城,開始大肆屠殺之後,便有怨力幽姬嬌笑着飛掠而過,往每一具将死未死、瀕臨斷氣的軀體中注入紫黑色的魔血。

垂死之人,立刻變得痛苦至極,張口便吐出紫黑色的血,身體亦漸漸融化,只餘一具枯骨。

那些血,一道一道蜿蜒而下,聚到碧波潭中,漸漸将它染成了暗濁的血色。

無數元嬰修士被綁來,懸吊在潭水上方。

祭淵用特殊的方法腐蝕了他們的丹田,他們的身體漸漸出現碗大的破洞,他們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修為、血精,化作污濁之血,向着血潭中流去。這個過程痛苦至極,他們全程在抽搐痙攣,慘叫時,生生自己扯脫了下颌。

像是無聲的電影,更有一種難言的凄厲恐怖。

林啾望着這一幕一幕,心中的憤怒遠遠蓋過了惡心難受。

她不知何時召出了琉璃劍,握住劍柄的手越攥越緊,心中暗道,‘烏孟俠前輩,我已找到了始作俑者,禍亂之源頭。您請安心,我定會發奮修行,斬奸除惡,絕不讓祭淵再為禍人間!’

此刻,她終于明白了。

人,不是天生就愛做英雄。只不過有些事情,一旦入了眼睛,便會紮根心底,再也無法置之不理。

雨更大了。

潭底已積蓄了一汪血水,凄風苦雨更甚,嘩嘩雨聲漸漸侵入每一個人的心神,在這雨幕範圍之內的人,奇異地與此地怨念最深的亡魂共情了!

林啾仿佛浮到了半空。她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共情的狀态,這裏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将在自己的眼前重現。

風雨聲消失了,頭頂是一方碧藍如洗的天,陽光暖暖地照耀着底下綠珠般的潭水。

陽光下的罪惡,更是令人心驚。

一個滿面胡茬的男人被牢牢縛住雙手,押到了木架橋正中。

“九侄。”王氏家主王明浪面色威嚴,對這個滿面胡茬的男人說道,“想好了沒有?密鑰在哪裏,說!”

滿面胡茬的男人回道:“玄門密鑰代代相傳,每一代,都是由上一代保管者來挑選出心思純正的族中後輩,來做繼任保管者。老家主将它交于我手,看中的便是我王陽焰這九頭牛也拉不回的犟脾氣!想要密鑰?與其逼迫我,不如回去好好教導兒孫!”

王陽焰。正是王衛之的生父,王陽焰。

家主王明浪還未說話,邊上的宮裝女子王明珠先笑出了聲:“是喲,所以九侄才鬼迷心竅,跟一個魔族女人厮混這麽多年哦!好一個犟脾氣!”

王陽焰眯起一雙略有些憔悴的眼睛,沉聲問道:“銀月是不是被你們抓走的?”

宮裝女子王明珠嬌聲笑道:“是啊,真是多虧了萬劍歸宗的柳大劍仙呢,否則,還真難抓到黃銀月這個小賤婢。我說九侄呀,反正密鑰傳來傳去,不也就是在家族裏面換着人保管嘛,你又何必那麽固執,就是不肯把它出來呢?”

王陽焰深吸一口氣,道:“要密鑰沒有,要命一條,要殺我便殺,放了銀月!”

王明珠差點笑岔了氣,纖纖玉指戳上了王陽焰的腦門,道:“九侄你和魔族厮混久了,是不是腦袋也壞掉了哇?我們怎麽會殺自家人啊!要殺,也是殺外人嘛。”

她沖着家主王明浪眨了眨眼。

王明浪語氣沉沉:“九侄,我最後問你一遍,密鑰,在哪裏。”

王陽焰抿唇不語,額角有青筋突突亂跳。

王明浪等待了片刻,耐性耗盡,輕輕揮了揮手,示意王陽焰身後的人将他押到木架橋邊上,摁頭往下望。

只見那清澈的潭底沉着一個人。

她被捆成粽子,直直地立在潭水下面,腦後松松綁了個發髻,在水底輕輕飄動。

王陽焰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妻子黃銀月。她仿佛感覺到了他的注視,吃力地仰頭往上看。隔着一潭晃動的碧水,夫妻二人對上了視線。

像他們這般的修為,沉在水下倒是不會淹死。他正要松一口氣,便見王明珠笑着跳入水潭。

她沉到黃銀月身後,拎起斜插在潭底的一柄大錘,在黃銀月身後輕輕掄動。

王陽焰倒抽一口涼氣,瞳仁中映出了慘無人道的一幕——王明珠手中的錘,突然重重砸在了黃銀月的後腦勺上。

只見她的腦袋向前重重一傾,旋即,一道筆直的血箭自她的口中飚射出來,在碧澈的潭水中,異常觸目驚心!

“不——”王陽焰雙眼突出眼眶,發出了野獸般的吼叫。

王明珠輕巧地在水下旋了個身,掄着那只錘繞身一周,再次自下而上,擊中黃銀月的後腦。

王陽焰雙腿一軟,跪在了木架橋邊:“不——住手啊!你們打殺了我吧!不要動她!不要動她啊啊啊!”

又一道血箭從黃銀月口中飚出,很快便散在了一潭碧水中。

她擡不起頭了,腦袋微微下垂。她的腳上墜着金鐵,身體依舊軟軟地立在潭底,一串串細小帶血的水泡從散亂的長發下面冒出來。

林啾的胸腔又酸又漲,此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王陽焰正在承受的所有痛苦。

心口像是有刀在插,有火在燒。這種煎熬,堪比魔血焚身!

王明珠扔下鐵錘,掠出水面。

王陽焰盯着她,雙眼中有血在燒。

她輕笑一聲,道:“還沒死呢。”

他眼中的恨意半分不減。

王明珠輕輕哼道:“你恨我做什麽,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斬妖除魔,人人有份!”

另一人躍入潭中,落至黃銀月身後,掄起了錘。

王陽焰幾近崩潰:“殺了我!殺了我!求求你們殺我吧!放了她!”

家主王明浪擡了擡手,底下那人停止了動作。

“這都不願說麽。”王明浪搖頭笑起來,“其實我早已猜到了,密鑰就在佑然屋後的小桂樹下,是也不是?”

王陽焰渾身一僵。

王明浪偏了偏頭,道:“明珠,取他的血,去小桂樹下,開啓乾坤境。”

王明珠掩口一笑,走上前來,刺破王陽焰左手無名指尖,取了血,禦劍而去。他們早已猜到密鑰所在了,只不過王陽焰脾氣實在太倔,若不是略施小計讓他心神崩潰的話,恐怕他寧願自爆,也絕不會讓他們取走他的精血。

此刻,他必定已失去了那玉石俱焚的勇氣。

王陽焰雙目頹然,委頓在木橋上,死死地盯着水下那個一動不動的腦袋。

那是他的妻子,他兒子的娘。為了那個承諾,他竟眼睜睜看着她這般受苦……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他,會不會怨恨他……

不知過了多久,染血的秀發輕輕晃了下,她吃力地仰了仰頭,仿佛想要擡頭看他。

王明珠很快便取了密鑰回來了。

她沖着家主王明浪笑道:“哥哥英明,密鑰已拿到了,我将它藏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

王明浪點了點頭,急急走到一旁,向着負手站在邊上看戲的錦袍男子恭恭敬敬地施了個大禮。

此人正是王氏老祖王傳恩。

“祖宗,密鑰已到手。”

“好,”王傳恩淡聲道,“密鑰便由你們保管,我要用時,自會來取。”

他的視線往潭中一掠,語帶嘲諷,“若當家的是我,我看哪個小輩敢和魔類牽扯不清!”

說罷,王傳恩踏浪而去。

家主王明浪吃了數落,臉色微微發白,擡起手,重重一揮!

只見立在橋上的衆人,紛紛掠入水中。

王陽焰目眦欲裂:“密鑰已經到手了,你們還要做什麽?!”

王明浪冷笑:“小輩學壞,這些做長輩的難辭其咎。今日,便是教導你,如何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他又凝聚氣聲,對着水下喝道:“魔物!今日你該知曉自己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了!枉你苦心引誘我王氏子弟一場,替他生兒育女,然而你在他的心中,連一把密鑰都不如!今日之禍,乃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那只鐵錘不停地在衆人手中輪換。

黃銀月的身體像是一根晃來晃動的海草,纖弱無助。

到了後頭,已分不清黃銀月哪面是臉,哪面是腦後了。

魔族不易死。王陽焰被家主踏在足下,跪在木架橋邊,生生将自己吼成了一個吐血的啞巴。

黃銀月在水下,發不出任何聲音。

光天化日,木架橋上偶爾還會有人經過。碧波潭水柔浪靜,和風習習,誰也沒有注意到橋邊一站一跪的兩個人究竟在看什麽。誰也猜不到,這碧波之下,竟然在發生何等慘絕人寰的事情。

幻象漸漸消失。

林啾渾身冰冷,手足顫抖。

雖然她與王陽焰夫婦二人全無交集,但此刻共情太深,仿佛溺水一般,喘不上氣來。王陽焰的情緒深深地影響着她,她跟随他一起,經歷了那般撕心裂肺之痛,感同身受。

一張口,便是嘶啞痛呼:“啊——”

一只大手輕輕地撫着她的背,耳旁響起男人低沉的安撫:“沒事了,沒事了,這些人已被我殺掉了。”

他單手把她攬進懷中,輕輕吻着她的發頂,也不知該如何哄自己的小妻子,便道:“別難過——我把王傳恩捉來給你殺怎麽樣?”

單聽這語氣,倒讓人誤以為“王傳恩”是件什麽寶貝。

林啾怔怔地擡起眼睛。

只見漫天血雨已開始停歇,天色隐隐放睛,逐漸亮起的天光中,黑傘下的魏涼,好看得像是一幅畫。

她深深地怔住,隔着雙眼中朦胧的淚霧,定定地望着他。

不遠處,忽然爆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殺啊啊啊啊——”

王衛之。

作者有話要說: ps:黃銀月和啾啾沒有前世今生的關系。共情畫面是兩三年前在碧波潭發生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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