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湮蓮變
難怪碧波潭中的怨氣比千歧關還要重。
千歧關中的死難者,比此地多了數十倍不止,然而并沒有凝聚出這沖天的怨氣。
原來此地曾死過一個大魔,而且是這般的慘死。
林啾終于明白了魏涼那句話的意思。
他曾對王衛之說過,解決了碧波潭的事後,他若還有閑心,大可以去卓晉那裏看戲。
王衛之确實不可能還有那閑心了。
魏涼必定早就知道黃銀月慘死碧波潭。他故意放任祭淵吸收潭中的沖天怨念,凝出血偶。血偶初成,并不穩定,魏涼步步緊逼,逼得祭淵不得不勉強使出“血翳天降”。
這個時候,便是血偶最脆弱,最易被喚起殘留意志的時候。
父母對孩子的愛,足以超越生死。
魏涼無情地戳破一切,一來毀了祭淵的邪術,二則讓王衛之看清真相。
王衛之那張英氣俊秀的臉已紅到紫漲,丹鳳眼中血絲密布。
他仍在咆哮:“啊啊啊啊——殺啊啊啊啊——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殺啊啊啊——”
他跪在了地上,姿态與幻象中的王陽焰一般無二。
“殺啊——”
許久許久,他的聲音終于漸漸低了下去。
他極慢、極慢地擡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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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嗓子已經徹底啞了,他惡狠狠地望着魏涼,問道:“王陽焰在哪裏?我要殺了他。”
魏涼那水墨畫般的眉眼微微一垂,輕飄飄看了他一眼——無論王陽焰交不交密鑰,黃銀月的結局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少年意氣便是這樣,心中火氣,總是下意識地朝着最親近的人發作。真兇尚在人世,腦子裏想的竟先是轼父。
看在他年少無知又大受刺激的份上,魏涼沒有說難聽話,只輕輕一哂,道:“憑什麽我要知道。”
王衛之重重點了點頭,道:“是了。這是我的家事,我,自己解決。”
他的目光變得有些空,半晌,他愣愣擡起眼睛看了看魏涼,輕聲道:“就此別過。”
魏涼嗯一聲,攬住林啾,用黑傘牢牢護住她,徑直走出了碧波潭範圍。
王衛之站在原地,目光越來越冷漠平靜。
他已經沒有理由再跟着這兩個人了。
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密鑰。就是因為密鑰。密鑰害死了黃銀月。王陽焰保管的密鑰害死了黃銀月。王陽焰害死了黃銀月——難怪,他再也沒臉來見自己!
那件東西,落到了王明珠的手上,可是王明珠已經死了。
只有她知道的地方,會是哪裏呢?
王衛之的臉上浮起一個猙獰怪異的笑:“王傳恩,你因密鑰殺我娘親,我必找出密鑰,親手毀了它!”
然後他慢慢擡手解開發帶,将它扔在地上,重重踩上一只腳。
“如今實力不夠,不可叫那些人發現……我已……知道真相!你們……都給我等着……”
少年一步一步向前走,脊背越挺越直,離開碧波潭百丈時,他的臉上已褪去了最後一絲稚氣。
十七歲,該做一個大人了……
青年王衛之反手“铿锵”出劍,穩穩地禦着風,向宗家所在的方向掠去。
……
斷壁殘垣中,秦雲奚倒抽一口長長的涼氣,将心神從共情中抽離。
密鑰!密鑰!
他的眼睛燃起了火光。原來前世,王衛之得到了密鑰!
王氏代代傳承的這把密鑰,能夠開啓真與幻之間的玄門。這樣東西,說緊要,算是至關緊要,說無用,卻也無用之極。
修士想要飛升,必渡兩次問心劫。結嬰時一次弱劫,大乘飛仙時一次強劫。
以王氏密鑰開啓玄門,便能闖入他人的幻劫之中,幹擾他人渡劫。這是損人不利已的事情,一着不慎,元神折在人家的幻劫裏,那才叫做自掘墳墓。
而清音便是大乘心劫時種下了心魔。
這般看來,前世心魔一事,定是王衛之幹的好事了!
秦雲奚隐隐有些激動——被動挨打這麽久,總算第一次扼住了命運的咽喉!
只要先王衛之一步找到密鑰,便能打亂他們的全盤計劃!
只是……王衛之究竟為何會恨毒了清音?莫非就是因為清音傷了黃銀月,害她被王明浪捉了?
秦雲奚忍不住搖頭冷笑:“豎子無知,誰是仇人都分不清!”
他隐匿身形,一邊急急離開碧波潭,一邊思量密鑰的所在。
王明珠……
若是旁人,秦雲奚還無處着手,但如果是王明珠……
此女,曾與他有過一點交情。
許多年前,他救過她一次。
那一次,他還看盡了春光。
在那小山洞中,她曾對他投懷送抱,但他心中想着清音,最終拒絕了她。
會不會在那裏呢?他暗暗思忖着,抱着萬一的僥幸念頭,他轉掉方向,遁着記憶,往曾經第一次見到王明珠的那個小山洞的方向尋去。
與此同時,渾渾噩噩的林啾,被魏涼帶到了一處繁華的凡間集市。
她的身體依舊時不時輕輕地顫抖兩下。
王陽焰的痛苦太深,令她久久無法将心神從共情狀态徹底抽離。來到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她還是一陣陣感到渾身發冷,雙臂又酸又麻,腦袋又漲又痛——那是心神最激蕩的時候,從心髒湧向全身的苦痛烙印。
灑在身上的陽光也是冰冷的。
魏涼收起了大黑傘,一手攬着她,另一手替她擋開人潮。
一個又一個陌生的面孔從眼前晃過,林啾呆呆地看着那些或是喜悅或是煩惱或是悲傷或是麻木的臉,看着他們一個個闖入視野,然後又消失在視線之外。
不知行走了多久之後,她的心中浮起一個漸漸清晰的念頭——
碧波潭其他的死難者,難道就不比黃銀月更悲慘嗎?痛苦和死亡并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為何面對其他死難者的時候,心中只有熊熊憤怒以及替他們複仇的沖動,而無法感同身受?
答案是共情。共情時,王陽焰的所有情緒波動,都分毫不差地投射到她的意識中。在那一刻,她便是王陽焰。
旁觀他人的苦難,永遠不會有切膚之痛來得真切。
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根本不會明白那些情緒、那些苦痛是如何一絲一縷爬滿魂魄和肉體,是怎樣将一個人纏在繭中,無法呼吸,幾近失控。
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永遠不會真正明白那些苦難降臨時究竟是什麽樣子,所以尋常的安慰只是隔靴搔癢,勸人放下仇恨,更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沒有經歷過,根本沒有資格談超脫。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并不是因為聖人高高在上俯瞰衆生而視之為刍狗,而是因為聖人比任何人都清楚什麽是刍狗。
那麽……何為天地不仁?
林啾感覺到業蓮在識海中急速轉動,心髒“怦怦”地跳得厲害,她不自覺地反手攥住了魏涼的手。
他的腳步微微一滞,眼眶張大了少許,片刻後,他反手将她那只纖若無骨的小手牢牢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步伐輕快了許多。
他見她若有所思,便沒有将她帶往目的地,而是漫無邊際地随着人潮在這座都城中繞圈圈。
今日仿佛是什麽節日。
到了傍晚時,街上行走的年輕男女越來越多,等到夕陽西下,街上已看不見老人和孩童,路邊的攤販收起沒賣完的貨物,給燈攤騰出了位置。
一盞盞形狀各異的花燈被點燃了燭芯。
林啾恍然回神時,發現自己已站在了仙境之中。
月華初初越過樹梢,朦胧斑斓的燈火映着滿街華裳,年輕男女被華燈添了妝,個個面容皎皎,平增幾分顏色。
她偏頭去望魏涼,卻見他的臉色很不好。
眉眼結了寒霜,冷冰冰地睨着那些想要上前搭讪的男女。
他們這一對,容色氣質實在是太過灼目。即使二人攜手同行,仍有許多自信心爆棚的青年男女忍不住想要上前橫插一腳。
被魏涼冷冷一瞥,無論男女,立刻便像是鬥龍一樣慫了眼神,不自覺地往後靠。只是街道上的青年人實在是太多了,吓退一批,很快又圍上來另一批。
林啾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小手被他整只團在掌心。
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幹脆假裝沒發現,任他牽着往前走。
走了兩步,她猛地頓住腳步,倒抽了一口涼氣:“我們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魏涼頗有些好笑地望着她這副跳腳的模樣,微微偏一點頭,聲線低沉:“嗯?”
“邢長老!”
魏涼輕輕“啊”一聲,旋即很自然地說道:“在潭底與血偶打鬥時,我已收集了數枚護心果。此藥子夜服用最佳,是以不急。”
林啾狐疑地望着他。
也不怪她多心,方才他“啊”的模樣,一望就知道,他是剛剛才想起這件事來。
他瞥了眼樹梢的月,道:“你若心急,我便回宗一趟,然後再來陪你觀燈。”
他那只溫熱的大手漸漸失去溫度,一兩息之後,他将一枚不到巴掌長的冰棱放在她的手心。入手極寒沉,晶瑩通透,有一頭十分尖銳,泛着一點凜冽寒光。
“此物,神仙也殺得。”他微微一笑,“自己當心些,半個時辰我便回來。”
不知是不是錯覺,林啾覺得他的身影好像黯淡了許多。
他擠出人群,很快,老槐樹後流過一道光。
林啾緊緊握住掌心的冰棱。雖然觸感冰寒徹骨,但卻有一陣陣暖意在她的身體裏湧動,讓她不禁有些擔心它會不會化在她的掌心。
她能感覺到,這樣東西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
路人漸成雙。
林啾含笑謝絕了一個又一個邀約。握着冰棱的掌心在微微地跳動,讓她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
眼前盡是歡聲笑語和浪漫華燈,她感受到了蓬勃的喜悅和洋溢的希望,共情帶來的情緒波動逐漸消退,直到徹底消失。
此刻,她已經半點都不糾結魏涼為什麽要殺王氏諸人替黃銀月報仇了,因為如果她有能力的話,也會像魏涼一樣,冷冷靜靜地讓那些兇手付出代價——無論是祭淵,還是王氏。
腦海中忽然回憶起很久很久之前那一幕,那時,魏涼曾微眯着眼睛對她說,“取聚靈姝後,便前往荒川秘境……殺人,奪寶。”
殺人,奪寶。
王氏這些人,不就是為了一把密鑰而殺人嗎。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王氏自釀苦酒,罪有應得。
林啾時不時擡頭看一看越爬越高的月,心中默算着時辰。
從萬劍歸宗到碧波潭,帶着她起碼要走上大半日。魏涼獨自來回,竟然只需半個時辰嗎?這樣的速度簡直是駭人聽聞。
所以,他究竟還隐藏了多少實力?
林啾一面想一面走,不知走出多遠,忽然看見前方閃爍着一整片華光,映滿了小半面天幕。那璀璨晃動的光影,竟讓她忽然有種錯覺,以為那裏有一扇門,能夠通往繁華的現代大都市。
她怔怔前行,來到一塊巨大的空地邊上。這是一處小小的盆地,盆底,數不清的花燈被綁在一起,組成了一片花燈海。
四邊的平緩斜坡上站滿了青年男女,他們一對接一對,攜手走上前去,将手中的燈小心地綁在花燈海中。
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光映着光,絢爛無邊。
“這是在做什麽?”林啾随口問身旁的女子。
女子道:“等到大家的花燈都齊了,國師會作法,将它送到月宮去。燈神會保佑有情之人,就算相隔千山萬水,也定會月下重逢。若是還未尋到心上人,燈神便會留心牽一道紅線,讓人心想事成!”
林啾輕輕地“啊”一聲,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中只有魏涼留給她防身的冰棱,并沒有燈。
身旁的女子掩着口笑了笑,從旁邊男子手中接過一盞小燈,遞給林啾,道:“喏,送你!”
林啾:“?!”
女子眉眼彎彎:“我和夫君各自帶了一盞燈,我的那盞便送你了!我與他共用一盞即可!”
林啾忍不住問道:“萍水相逢,你為何待我這樣好?”
女子偷偷瞥了一眼直直站在旁邊的夫婿,壓低了些聲音,道:“你人好。”
林啾:“?”怎麽,現在流行一個照面就發好人卡了?
女子有些不好意思:“我夫君生得好顏色,而我普普通通。今日出來,對他大抛媚眼的女子數不勝數。而你,生得這般美麗,又是獨自一人,卻對他視而不見,只與我說話。”
林啾:“……”不好意思還真沒注意到邊上站着個男的。
她偏頭看了一眼,只見男子人高馬大,長相在凡人中算得上俊朗,但與魏涼等人自然是完全沒得比。
男子看見林啾,微微一怔,眼中掠過驚豔之色。
林啾沖他笑了笑,抱拳施禮,道:“多謝二位贈我花燈,我代夫君謝過二位,祝你們白頭偕老,一世安康!”
男子猛地回神,急急垂下目光,見自己妻子笑臉盈盈,滿目溫柔。
夫婦二人攜手向林啾回了禮,直道不必言謝,又祝她與夫君和和美美。
林啾擠到前面,将女子贈的花燈綁進了那片燈海中。她的心頭閃過一個隐約而模糊的願望,她沒有仔細去捕捉,帶着一絲羞意,任它像游魚一般滑走。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這片花燈的海洋寄托了無數喜悅的情思,站在邊上,仿佛置身于一片溫暖柔軟的海洋,其中盛滿了幹淨純粹的心念。
她将手中的花燈牢牢系緊,起身時,聽到贈燈的男子與女子仍在說她。
女子竊竊低語:“這位姑娘,可不比那幾個掐尖冒頭日日在你面前獻殷勤的好看百倍?與她一比,那些簡直難以入眼!”
男子語聲含笑:“夫人多心啦。那幾位都是咱們的熟客,不過是愛開玩笑些罷了。要論顏色,其實夫人與這位姑娘倒是平分秋色,遠勝于旁人。”
明知是假話,但女子還是被哄得心花怒放。
林啾遠遠瞥上一眼,見這二人頭湊着頭,正在甜蜜說笑。
衆人翹首以盼,等待國師的到來。
林啾反正閑來無事,便跟着人群一道站在平緩的矮坡上,等着看放燈。
那一面燈海升騰而起的時候,必定極為壯觀華美。
她也有些激動。
約摸一炷香之後,一大隊官兵分開人潮,騰出一條道路。
“國師來了!”衆人齊齊歡呼一聲,然後屏息凝神,靜靜等待。
林啾微微蹙了下眉頭。
她的識感比凡人敏銳無數倍,甫一接觸這些官兵,直覺便不大好。
國師出現在視野中。此人相貌普通,身穿白色曳地長袍,袍上繡着金紋,是個金丹初期的修士。
林啾不禁一怔。凡界之所以是凡界,便是因為這些地域幾乎沒有靈氣。
極少有修士願意久居凡界。對凡間帝王俯首稱臣的修士,說出去更是要令家族和宗門蒙羞。
國師走到那片花燈海面前,緩緩開口。
“今日,是淳孝忠勇賢親王的頭七之日,舉國同哀。百姓有心,自發為親王放燈祈福,祝願親王賢魂登仙,佑我渭國國君福壽永昌!”
衆人聽着這話有些不對,但今日确實是那個橫死的馬王爺頭七之日,國師要拿花燈節來做點文章倒也無可厚非。雖然有些膈應,但就當是為那個名聲不大好的馬王爺順道祈個福,也沒什麽好計較的。
于是衆人也應和道:“賢王登仙,佑我大渭。”
國師面露滿意之色,揮了揮手。
便有兩隊士兵,手中拎着白漆大木桶,跑到那花燈海的邊上,将大股的白漆往燈上潑去。
衆人還沒回過神,便見那片五彩斑斓的燈海已面目全非,泛着濃濃的死氣。
白漆順着上層的花燈往下滲漏,沒多久,整塊盆地中的氣氛已變得慘白陰森。一些花燈被澆破燈面,弄熄了燈芯,更多的只是厚厚地裹上了漆,燈火隐約透出一絲慘白,像是行将就木一般。
人群後知後覺地炸了鍋。
花燈節是渭國千年的傳統,百姓信燈神,歷代國君都十分尊重這一盛大的節日,從來也不曾被這般破壞過。
若是早說今日不許放燈或者只能放白燈那也罷了,先時不說,現在卻突然來這麽一出,不過就是要弄個聲勢浩大的面子工程給天子看罷了!
踐踏的卻是無數年輕人的心願。
幾個出聲抗議的青年瞬間就被抓了出來,摁跪在那一片死氣沉沉的燈海面前。
渭國大多數女子都極信燈神,見到花燈被毀,便以為和心上人再無可能,當即嗚嗚地哭泣起來。
白漆潑得更加猛烈,很快,一片華光變成了真正的墳場。怨氣缭繞,衆人敢怒不敢言。
國師更加滿意了。他站在高處,回首望向皇城。
林啾一眼便看出,此人已經被權勢熏昏了頭,一身修為于他而言,只是助他往上攀登的籌碼,以及讓他久久享受權欲的本錢。
她雖然不信這一盞小小的燈便能左右一段情緣,但心中亦是被挑起了些火氣。
仗勢欺人麽?誰還不會了。
一桶桶白漆見了底,國師滿意地拍拍手,便有士兵上前,解開了牢牢系在四周木樁上的燈繩。
結丹便能靈氣外放。
只見這國師抽出了劍,咿咿嗚嗚裝模作樣念叨一通,然後劍尖指向那一面要升不升的燈海,口中疾喝:“去!”
便有一縷勁風從劍尖蕩出,宛如游龍一般在燈海下翻卷,燈海終于開始上浮。本該是一片璀璨華彩,此刻卻只餘陰森的白。
國師也有些吃力了。
往年那五彩華燈輕盈無比,熱浪烘熏,無需借力便能自行浮空。他只要稍微在底下使點兒勁,那燈海便“蹭蹭蹭”向上蹿,說是能蹿到月宮去,這些愚民也會信。
今日為了在皇帝老兒那裏讨個好,再給自己加封一個“神師”封號,便借燈獻佛,讓皇帝老兒看看,百姓有多麽懷念他那個慘死的幼弟。
誰知道,澆了白漆之後,那些濕甸甸的燈,居然他媽這麽重!?
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氣,額頭上開始冒出汗星子——結丹修士本是很難流汗了,但此人久居凡間,又不忌色,身子骨早已被掏得虛空。雖然靠着丹藥還能維持境界不跌,但早就外強中幹,修為基本是報廢了。
他強撐着,一邊将那燈海往上送,一邊交待随行小童,速速請陛下至登星閣,欣賞這一幕哀悼之景色。
小童領命而去。
國師在空地上飛舞,看似花樣很多,其實只是用來掩飾氣力不濟。
人群已散了大半,贈林啾花燈的女子也低低地抽泣着,被她夫君攙着往外走。
“夫、夫君,”女子上氣不接下氣,“早知道,我便許願叫那些女人不來糾纏你,那該多好啊!就算燈神罰我,讓她們日日來……來就來呗,我怕了她們還是怎樣啊!我就不該,不該求孩子的,我,我……”
男子急忙安撫:“夫人不要着急。燈神知道我們不得已,必不會降罪的!”
“我們成親已經整整兩年了,若再懷不上,你便休了我罷!那白漆,仿佛是澆在我的心上,我知道,我再無懷孕的可能了!”女子面如死灰。
“不會的,不會的……”男子的安撫也像那緩緩上浮的燈海一般蒼白。
林啾攔下了這夫妻二人。
她道:“你信燈神嗎?”
女子呆呆地擡起一雙淚眼:“信啊。”
林啾自信一笑:“燈神庇佑有情人,今日之事,燈神要怪,該怪何人?”
女子嘴唇動了動,卻不敢說。
林啾道:“當然是要怪那毀燈之人啊!你且看着,若是燈神顯靈降罪于國師,那你自然無需憂心被燈神責備。若是燈神不顯靈,那,它既然連毀燈之人都不管,如何還要管你這個無辜的人呢?”
女子怔怔地眨了眨眼,思來想去,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竟是完全無法反駁。
男子抱拳,低聲道:“感激姑娘寬慰拙荊,但,人多耳雜,姑娘仔細說話,防人之心不可無。”
林啾無所謂地揮揮手,徑直走到高處。
國師費了這老半天的勁兒,總算是把那一片燈海給送到半空了。
他呼呼喘着氣,不停地回望皇城的方向。
終于,二十丈登星閣,亮起一片明光。
天子,登臺了!
國師又大肆褒揚那馬王爺一番,只見那白色燈海之上,簡直是怨氣沖天。
林啾蕩出一縷頭發絲粗細的暗金色靈氣鏈,挂在燈海底下,催動業蓮,猛地一抽——
百姓千萬年來寄托在燈神之上的願力有多深,此刻願力所化的怨氣便有多重。
只見業蓮第二圈,第八蓮瓣,開!
靈氣澎湃激蕩,識海之中波滔洶湧。
繼驚蓮破之後,林啾再得秘技!
此刻,國師舞至巅峰,長劍一蕩,靈氣爆湧。
他本欲将那燈海像往年一樣送至肉眼看不見的高空,但今日顯然沒這力氣了,只好将錯就錯,打算在天子面前爆開這一畝燈海,讓那點點白光從空中飄下來,以寄托哀思。
就在靈氣削斷連接花燈的繩索,燈海即将散開之時,林啾唇角浮起壞笑,低低地開口。
“湮、蓮、變。”
只見一縷暗金色一閃而逝,從地面掠向燈海。
下一刻,一朵暗金色的璀璨巨蓮,映在那燈海白幕之上,轟然綻放!
它只存在了一瞬,下一瞬,它竟是分成了千千萬萬朵小型暗金蓮,在每一盞燈底下旋轉片刻,然後再度爆開!
萬點暗金色的星光,将半面夜空映得暗彩斑斓。原本慘白的燈面,竟成了絕好的襯布,将那暗金華光襯得靈動至極、華貴至極。漫天炫彩奔騰流轉,已非人間可見的景色。
這一幕,已經不能用尋常的言語來描述,它俨然神跡,絢爛至極,莊嚴至極。
人群沸騰了,瘋狂了。無數人雙手合什,熱淚盈眶。更有甚者,直接跪伏在地,淚流滿面。
“燈神顯靈啦!”
“燈神保佑!”
光華持續了幾息,即将熄滅之時,忽見一道低調的流火劍光不知從何處升騰而起,劃過那即将熄滅的暗金星光,再度将它們點燃!
“轟——”
暗金色與赤色交相輝映,渭國上空,綻放出世間最華麗的煙火。
作者有話要說: 嗯,馬王爺就是被王拽拽幹掉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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