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快鋒

吃小煎包的店在城西，錦幔聽名字，以為是一間尋常酒鋪，到了才發現，這家店竟藏在清涼山的山坳裏，只擺着三張桌子，沒有酒旗，缺角的木招牌被人無情地丢在了櫃臺後面。

天已經黑了，三個身穿布甲的軍士剛剛吃完飯，掏出半吊錢，放在了三個空蕩蕩的陶碟邊。

白尊拉她在角落裏坐下，擡起油燈，摸出兩塊篩子大的火石，用力一撞，火石燃起，油燈也跟着燃起，照亮了方寸之間的木桌和木牆。

錦幔還沒看清店面，掌櫃便面無表情地捧上兩碟煎包，随意地往桌上一丢，轉身走了。

這包子白尊想了半個月，走過半個城，坐在這裏時，卻只是看看，沒有動筷子。

錦幔笑道：“你常來嗎？”

“嗯，那邊有些營地，我曾住過一陣子。”他垂下眼睛，打岔道：“你看這店有多高？”

錦幔打量着，有一人半那麽高吧。

“它建在山上，就是為了隐藏自己的真實高度，其實頂上還有兩層，建在山石洞裏。”

錦幔有些驚訝，這巴掌大的酒肆裏竟然有兩層密室。

“尊哥兒。”李駿惠從二樓隐秘的梯子上下來，看見他沒什麽，看見他身後的錦幔，倒是有點意外。

“人家出門帶随從，你卻帶個丫頭，你同僚看見怕是要笑掉大牙。”

“同僚”二字說得極重。他身後還跟着兩個人，一人頭發花白，慈祥和藹，一看便知是有大學問的，這是齊首輔。還有一個身穿黑衣，身形俊秀，面容隐在黑暗之中，正是暗衛——快鋒。

“老爺。”白尊行禮時，又改口道：“大哥。”

“嗯。”

齊首輔看到白尊，笑着搖搖頭，上了侯在黑暗處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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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鋒則跟在李駿惠身後，掃過白尊的劍，手，袖，腿，又掃過錦幔的手指和唇。

一股涼氣讓她指尖生冰。

她第一次見暗衛的好奇，就這樣被他的一個眼神盡數澆滅。

“快宵禁了，你怎麽還不回去？”李駿惠在他們桌前坐下，對白尊展了展手掌，邀請他一同入座。

他沒邀錦幔，他當然不會邀錦幔。

錦幔往白尊身後縮了縮，與快鋒保持着一個碗的距離，與李駿惠保持着五個碗的距離，她怕自己一個不留神撞到李駿惠，又被快鋒盯上。

“大哥，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商賈地位極低，比農民還低，縱使賺了錢，也不能穿綢紗，不能住大宅，否則就是僭越。太，祖時期曾有官兵挨家挨戶搜查僭越之人，建文之後寬松了許多，商賈人家至少可以在衣服上繡花了。

可是他也不能配暗衛啊，特別是快鋒這樣的。白尊下意識地摸了摸右耳。

“我要去燕京辦事，齊大人不放心，讓快鋒襄助。”李駿惠問道：“當初你爹不是也送你去學習暗衛之術了麽，你應該知道，平日裏有他沒他，都是一樣的。”

“我沒學過。”白尊連連否認：“我吃不了那個苦，齊大人看了我一眼就把我掃地出門了。”

他十三歲那年，被父親送進了暗衛營，那種日子……後來卻因為一些事情被踢了出來，在外面浪蕩了兩三年。再回到李駿惠身邊時，仍是一副自負輕狂的模樣，哪有半分暗衛的持重？

別人問他裏面的事情，還問他是怎麽活着出來的，他只說那時候年紀小，記不清了。

算了，說這個也沒有意思，白尊側臉對身後的錦幔說：“這就是救過你的暗衛，若不是托齊大人的福，他是不會現身的，你永遠也見不到他。”

他專程帶我來……看暗衛？聽他突然把話題引到自己身上，錦幔想了想說：“那，多謝……”

“你可以把那個八寶琉璃劍穗送給他，他沒劍穗，也沒有什麽‘同生共死’的臭習慣。”

白尊調侃了快鋒，心情舒暢，一連吃了兩盤冷包子。

錦幔看他吃得開心，頓時覺得好餓，她跟着白尊跑了一天，肚子裏只有濟春堂的那口山楂開胃糕。

這裏無酒無茶，李駿惠看他狼吞虎咽，對錦幔說：“給他擦擦。”

“是！”錦幔忙解下帕子，幫他擦手。

“不用，王叔。”

跑堂的中年人聽到自己的名字，立刻端來一盤熱氣騰騰的煎包，金黃酥脆，飄着一股焦香。

“賞你的。”

白尊自己吃冷的，卻把熱的推給我……雖然他說話時頭也沒回，錦幔心裏怎麽就那麽感激。

沒骨氣啊，她捧着包子想：我怎麽這麽沒骨氣啊。

“咚咚咚”宵禁了，鐘鼓樓的大鼓每敲一下，城南的燈火就熄滅一些，敲到第五下時，最後三五盞也一下子看不見了，只留一輪明月。

快入夏了，山裏蟲子極多，白尊撥開左右紛擾的飛蛾，幫王叔關了鋪子。錦幔先随李駿惠回去了，他一個人在山上又耽擱了一會功夫。

王叔曾經也是個暗衛，如今雖然癡傻，卻有個安身之地。

哎，他看看星光，自己又活了一天，這天始于她緋色的唇，卻終于一片清冷的夜色。如果反過來，如果反過來也不錯，也許，下輩子吧。

他不願多想，步履輕快，準備下山。

“閣下留步。”快鋒劍已出鞘，寒光映月。

“閣下留步”是他們出任務時最喜歡說的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句話。殘酷的訓練，悲慘的身世，使他們非常不喜歡和人交流，能說四個字，已是極大的面子。

白尊停步，轉身，握劍行禮道：“師兄。”

在暗衛營的時候，他最佩服的就是快鋒，劍穩镖準，長得也好看，白衣出劍，如疾風驚柳。

現在他穿黑色，黑色也不錯。

見快鋒不答，白尊再次握劍行禮道：“快鋒師兄。”

“刷刷刷”幾片竹葉襲來，白尊飛身避開，拔劍相迎。

臺階狹窄，兩旁俱是竹林，快鋒一連飛出幾波竹葉，被白尊用劍氣一甩，一連串釘入腳下的石階之上。

快鋒見他連接十招，有些詫異，當年白尊可是連校場都下不來的人。

他記不得人，卻記得每一場輸贏，誇道：“有長進。”

“沒長進沒長進，師兄承讓。”

又一道白光襲來，直取心髒，白尊忙集中精神，與他劍鋒相抵。

“所以你現在為誰效命？”

“師兄說什麽……我聽不懂……”白尊勉力躲閃，飛身竹林之上。

五年前，他們在校場相遇，一人活，另一人必須死，快鋒已經連挑數人，渾身是血，死撐着劍。

白尊應該穩贏的，誰知他竟起了什麽恻隐之心，虛讓了他兩招。這種人六根不淨，即使做了暗衛也一定命不長久。

兩招之恩在快鋒扔了兩次镖以後，已經還清了。

“那日遇到強盜，是你救的錦幔？”

快鋒冷冰冰地說：“替你救的。”

白尊瞬間要炸，關我何事！

“你有心救她，動作卻實在太慢。”

“好好好，算我的。”白尊咬牙道：“那第二次呢？為什麽要壞我好事？”

第二次是在錦幔房裏，煙花如雨，洞房如春，快鋒送了他一記穿耳桑葉。

快鋒冷冷地說：“我是在幫你。”

白尊氣極反笑：“幫我？”

“你的所作所為，只是做戲給李駿惠看，你心裏其實并不打算動她。”

白尊笑意不減，指節卻在“咯咯”作響。

“你身為暗衛，朝不保夕，生死皆要聽令他人，所以不論賈優還是錦幔，你都只是看看而已。”

賈優……他自是避着的，錦幔……那天他也是真衰，給主人傳消息時受了傷，在蠶室停留片刻，身上金瘡藥的味道被她聞了出來，這許多年的訓練，竟被一個蠶女識破，等回到主人身邊，當領二十杖責。

白尊咬牙道：“你找我就找我，扯上她們做什麽。”

快鋒說這些話的功夫，殺十個人的時間都有了。他整劍出招，說出今日最後一句廢話：“所以你現在為誰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