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暗衛的味道

瓦楞一張張，一片片，連成一條條長滿鱗片的灰蛇，從城牆根爬出來，一直爬到紅色的宮牆外。

只有天氣晴朗的時候，南京城才能見到這種景象。紫荊山上最後一抹斜陽盡情傾灑着，把瓦片照得像湖泊，湖泊照得像沙子，沙子照得像金子，卻把金子照得一片煞白，分辨不出到底是什麽。只有這個時候，窮人家的女兒也能像皇後一樣穿上黃色的袍子，沉浸在一片金色的華美中。

這種金色十分短暫，一眨眼功夫，整個城便又堕入灰暗裏，只剩下皇城屋檐上的三顆玳瑁，泛着清冷的珠光。

濕漉漉的小巷裏，斜陽被屋檐劈成七八片，時而照在她手上，時而照在她溫柔的睫毛上，雖然沒多暖，卻讓她很安心。

錦幔用木簪束着發，穿着青色的棉布長裙，腰間系着紫色的棉布帶子，不帶一點刺繡花子，也沒有耳墜之類的飾物，素淨整潔，完全看不出剛才潮濕淩亂的模樣。

“姑娘，買泥螺嗎？”小販是個大姐，穿着和她差不多的衣服，只是髒些，一手抱孩子，一手指着面前的擔子說：“今天剛打的，用酒拌一拌可脆了！”

錦幔搖搖頭，小跑兩步，追上埋頭趕路的白尊。

“人真多啊。”

她原以為沐州人已經很多了，過年的時候河邊擺滿了小吃攤子，很難擠得過去，來了南京才發現從一個巷子到另一個巷子，一個店鋪到另一個店鋪，哪哪都是小跑過去的人。他們一前一後，逆水行舟，在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

白尊心裏有事，一直擰着眉：“到了。”

他還沒進去，濟春堂的人就笑着打了招呼。

“白公子。”

少掌櫃姓賈，好像全天下醫官都姓賈。他頭戴米色方巾，攆着藥粉，文氣中有幾分幹練，他推了推臺上的點心：“正巧山楂糕熟了，您也嘗一嘗。”

“不了。”他回頭說：“錦幔。”

少掌櫃順着他的目光，看見一個白白淨淨的姑娘，嘴唇柔軟，身體也很柔軟……

白尊打斷他道：“把你這的金瘡藥都拿出來。”

Advertisement

“金瘡藥有七八種，但裏面無非就是些三七、乳香、五靈脂和紅花。”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白尊：“公子受了什麽傷？”

“沒有，爺好好的。”

“那公子要這些東西做什麽？”

白尊看向錦幔。錦幔行禮道：“有沒有哪種味道很沖的，就像，就像……”

她不知怎樣形容，環顧一圈，看到白尊的劍，才恍然大悟地說：“就像生鏽了的鐵。”

“我這可沒有生鏽。”

“我只是……”

“知道。”

少掌櫃看他們一問一答，十分默契，不禁揣測起兩人的關系來。白尊一向我行我素，沒帶過什麽女孩子。他再看向錦幔，打量着她的腰肢。

白尊抓起一把三七，疑惑地說：“那個暗衛，他身上真的有金瘡藥的味道？”

雖然日子久遠，但那味道卻如同細細的鈎子，深深挑動着錦幔的心。他身上的鏽味，和蠶兒的潮氣、桑葉的草氣混在一起，在她身上繞了一圈，消散不見，她仔細尋了一會，卻又隐約聞到了它，從那以後，只要她仔細找尋，便總能聞到些許味道。

錦幔點點頭。

白尊将信将疑地湊了過來：“那你聞一下我。”

他耳後有濃烈的藥味；剛才出了汗，領口有淡淡的鹹味；肩膀有雨水的甜味；他的心口……像曬熱的沐河水，錦幔淌過些許柔情，不由攥緊了自己的衣領。

“咳！”少掌櫃清咳一聲，抱臂笑道：“你家丫頭？”

“我大哥家的。”

少掌櫃知道他口中的大哥就是李駿惠，心想：這女孩生得一副清純樣，但藏着幾分媚骨，白尊這次怕是要栽了。

錦幔見少掌櫃不懷好意地盯着她，便不再細聞，又拗不過白尊，只好象征性地用鼻尖碰了碰他的下颚。

“你用的是紅花泡酒，很辛辣。”

濟春堂店面不大，高挂着“回春濟世”的黑色木匾，店裏擺滿了藥材，還“咕嘟嘟”煮着七八個藥鍋，錦幔其實只聞見了苦味，但是她早晨在庫房裏，和着塵土的腥味，已經明明白白、确确實實、仔仔細細、清清楚楚地把他聞了個夠。

“可是終究要疼一次的，不是嗎？”

白尊将她橫着抱起，放在剛才燙緞子的案幾上，錦幔的衣服垂下，占據了大半個桌面。

白尊一只手攬着她的腰，另一手費力地解着自己的領扣。“算了，不解了。”他喉結聳動，又來吻她。

好像有點不對稱，她未着寸縷，他卻穿得嚴嚴整整的。錦幔臉紅道：“你領子濕了，我怕你……怕你受潮，起疹子……”

她腳尖繃緊，顫顫巍巍地支着地，自己也跟着出了一身汗，但汗水很快就褪去了，伴随而來的是一陣流水般的涼意。

這是庫房啊，這是案幾啊，這是白天啊……她撫去腳踝上的一抹塵土，幽幽地說：“你覺得我……很髒吧？”

她覺得自己有點髒。

白尊被她逗樂了，笑道：“為什麽髒？”

他怎麽就不懂呢，她做過蠶女，尤其注意這些。

白尊看她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突然明白了，她說的髒和土沒有關系，和他倒是有着極大的關系。

“我……”他不想聽到自己說這句話，更不想聽到這句話的回聲，但既然錦幔問了，他便直白地告訴她：“其實你不必在意這些。”

錦幔臉紅極了，埋首他的頸間，突然聞到了那股濃烈的香氣。

這香味……

錦幔心裏一緊，貼過去又聞了幾次，才漸漸分辨出來，刺鼻幹烈，不是女孩子的香粉，倒像是某種藥材。

“嗯？”

白尊左右聞了聞，皺眉說：“金瘡藥就是這樣，配了酒，幾天都散不去。”

金瘡藥……錦幔捧起他的臉，又聞了許多次，弄得他都有點癢了。

錦幔把去年冬天在蠶室裏聞見香氣，後來又去香鋪找尋未果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現在想來，那個留下香氣的人，很可能受了傷，因為他敷了藥，而且藥氣還夾雜着一絲血氣。

“你是說，有暗衛一直盯着你？”

錦幔也不能确定，但他确實曾經救過自己一次，又傷了白尊一次。

兩人靜默片刻，白尊拾起長劍，拖着她直奔濟春堂。

不過好像也沒查到什麽。

天色漸漸暗下去，賈少掌櫃點上燈，埋頭攆磨着最後一塊白術。

“紅花、三七這些都包回去吧。”白尊捏起一塊酸溜溜的山楂糕，咬了一口，揚起眉毛說：“喲，還挺好吃。”

他遞到錦幔唇邊，錦幔低頭，卻繞不過去，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塊，不但不酸，還甜膩膩的，好像加了新鮮的豆子和米。

她嘴裏甜蜜，心裏也十分甜蜜，和他對視，兩人一起笑了。

賈少掌櫃也随他們笑道：“小店新出了獅虎丹，白公子要不要來它個百十來包，一夜吃上七八十個，保你……不，是保你大哥家的丫頭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

“不用。”他提劍告辭，示意錦幔跟上，柔聲說：“你不要怕，大不了跟着我睡。”

賈少大笑兩聲，打簾子進了裏屋。

白尊不滿道：“賈優今天怎麽了，是不是吃了一萬顆發馊的獅虎丹。”

錦幔笑道：“你認識他多久了。”

“很多年了吧。”

從練劍那天起，他便是賈優家的常客。

“你竟沒有發現？”

“發現什麽？”

“你吃了她那麽多年的山楂糕，竟沒看出，賈優其實是個女孩。”賈優從小便像男孩一般行事，讀過書見過世面，舉手投足都很潇灑，但是剛才一怒，竟出賣了她。

白尊登時愣住，被一排長燈映紅了臉，他思索了片刻，等周圍人少了些，才開口。

“所以呢？”

“所以……你千萬不要說出去，陳太婆說太，祖例律嚴苛，女子不可以行醫。她爺爺年紀大了，以後她總要生活的。你說出去就是要她的命。”

白尊等她說完，笑道：“我早就知道啊。”

這回該錦幔愣住了，他竟然知道……他什麽都知道，可還是裝作兄弟的樣子，似乎也不是夫人想的那樣心直口快。

華燈初上，白尊看着漫天星光，笑道：“真難得，今天竟沒有下雨。”

他趁着夜色，牽起錦幔柔膩的右手：“走吧，吃小煎包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一定要完結，一定要完結，一定要完結。

雙手合十，雙手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