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世子

雨水連成細線,落入趙水簪手心裏。她分開手指,等水漏得只剩一層薄薄的水珠,才擡起指尖,在眼皮上點了幾下。

水是溫熱的,和她的汗珠融在一起。這裏白天悶熱,到了夜晚,特別是雨夜就更加悶了。她平時經常守夜,從來沒像今天這般困倦,大腦蒙蒙的,不知在想着什麽,也許是空氣憋悶的緣故,也許是自己失血過多,已經不能正常思考的緣故。

趙水簪咬着牙,二指并攏,順着手腕,将剛才已經封緊的穴道又往深處推了一分,一時間手臂青紫,漸漸失去知覺。

“水簪。”陛下坐在黑暗裏,像一尊沉默寡言的石像,看見這一幕,終于輕聲問道:“你冷不冷?”

趙水簪搖頭道:“不冷,天就要亮了,很快就會有人來。”

她聽見自己嗓音沙啞,又默默清了清,低聲說:“陛下,天就要亮了,好歹歇一歇。”

“不必了。”陛下一直背着手,不讓她看見自己受傷的右臂,但是趙水簪還是從讓人不安的血腥之氣中嗅到什麽。

他們已經困了半日,再堅持一會就是天明了。這裏既然有石床,又能接到雨水,還背對着謹身殿的龍椅,安排的這麽周詳,不像是要置人于死地的樣子,等快鋒他們來了,一定可以想辦法出去。

她怕陛下饑餓,歉疚道:“屬下失職,要是早知道這裏有一個這麽安全的密室,肯定要早備些點心,不至于這麽幹巴巴地坐着。”

這裏很潮濕,像一個岩洞,只是比岩洞黑,趙水簪想象着清冷的月光沿着清冷的水珠射進洞來,将他們籠罩在一片幽幽的光暈之中。她烏黑的秀發濕了,像浸了墨的烏鴉羽毛,滑滑膩膩的,稍一擡頭,便松開了,花簪順着頭發滑了下來,落入她腳邊的泥水裏。

“叮咚。”

翡翠折斷,清脆悅耳,像一只歡快的鈴铛,皇上心裏一緊,這個簪子,不是她做妃子時,自己送她的麽,平日不見她戴,沒想到今日卻戴上了。是不是……是不是……他手臂痙攣,摩挲着石床上細密的花紋。

那花紋深刻有力,是一只仙鶴的翅膀,後面還跟着另外六只仙鶴,駕着祥雲,引着亡魂飛向極樂世界,兩邊仙人引路,樂曲飄飄,随人間的帝君成仙而去,登上煙霧缭繞的清明和虛空之中。

這裏清淨是清淨,就是太清淨了些。

趙水簪一心想出去,手心貼着牆壁,從這頭踱到那頭。

出去?

“呵。”皇上忽然想起一個很老舊的話本子,輕輕笑了,這笑十分寡淡,就像在說,哦,朕何時也看過話本子?也許是在母後宮裏,也許從哪個小公公手裏,反正那個血腥的,讓他渾身發抖的故事就這樣不由自主地跑進了他腦海裏,現在又不由自主地跑了出來。

他拉住趙水簪的手腕,想給她一些溫度,卻發現她的手燙燙的,是的,她是習武之人,什麽時候都像一團火,縱使在鬥室之中,她依然是趨避黑暗的明珠。

皇上寡淡的心漸漸暖了,笑道:“朕突然想起一個話本子。”

話本子?趙水簪不知他為何突然說起這個,他們一個站着,一個坐着,穿過黑暗,趙水簪凝視着他清澈的眼睛,也握住了他的手。

“在很遠很遠的東邊,有一個年輕的世子,他出生的時候滿天都是美輪美奂的晚霞,可是欽天監卻憂心忡忡地說雲從天上來,紅色從地獄來,這孩子會帶來無窮無盡的血光之災,非常非常的不詳。”

神诏之事他并不相信,今日提起,也不過是為了将記憶中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講給趙水簪聽。

趙水簪也不相信,但沒有插嘴打斷他,只是漸漸用力,握緊了他的手。

“這個孩子十分刻苦地研習着帝王之術,每天只睡幾個時辰,別人問他為什麽不出去玩,他便說百姓過得太苦了,孩子養到三四歲,皮象稍好一點就拉出去賣掉,一路從城南哭到城北,赤着腳,流着血,孩子也哭,眼淚都流幹了,嗓子都喊啞了。有的人家不賣兒子,而是賣老婆,孩子跟着牛車跑,一路哭着跪着喊媽媽,孩子人小,哪裏拗得過大人,更跑不過牛車,跑到筋疲力竭時,只能撲倒在地上,死死攥着媽媽的手哭啊喊啊,叫着媽媽。”說到骨肉分離的悲慘景象,皇上十分動容,頓了一頓,方才接着說:“世子暗暗發誓,若有一天他能繼承大統,定不會窮兵黩武,也不會沉迷聲色犬馬,而是要做一個悲天憫人的仁君。他的父皇很喜歡他,朝中大臣很敬仰他,天下的百姓都很愛戴他,全天下都在盼着他早日登基。”

皇上又頓了頓,仿佛想起了許多年前的自己,這些年,他迷茫過,彷徨過,可那些雄心壯志和喃喃呓語,每想起一次,便撞擊他的心一次,提醒着他,聖賢在上,百姓每天都生活在油煎火熬之中,他絕不能坐視不理。

趙水簪聽得入神,見他不說了,忙問:“然後呢?他可有如願?”

“嗯,十一歲那年,天命臨授,大明賜玺,他終于登上了王位。”

趙水簪長長出了一口氣,撫着胸口道:“那就好,我還當中間有什麽變故,沒想到有驚無險,倒是個團圓的本子。”

皇上笑道:“若是團圓就好了,可惜,他還有一堆手握重兵的叔叔。”

說到這裏,他苦笑一下,帝王家的男兒們有時候像動物一樣兇猛,世子有許多叔叔,其中一個叫首陽大君,是個比獅子還兇殘的人物,有人勸新王殺了他,可是新王仁厚,念着骨肉之情,遲遲下不了手。

直到有一天,那個勸誡的大臣沒有來上朝,王派人去查,卻發現一夜之間,他全家老小二十多口,就這樣蒸發掉了,他不信,派了幾個暗衛去查,才在地上找到了一些黏黏糊糊的血肉,那一家人,是被什麽東西給活活吃掉的。王很驚恐,這才想起成王敗寇的道理,想要取消叔父的兵權,可是已經晚了,叔父殺掉所有忠臣,血彙成小溪,流進銀水橋裏。

他手心出汗,額前也滲出了汗。

趙水簪不知他想到了這麽多事,見他半天不說話,好奇心起,追問道:“陛下,後來呢?”

“後來,後來叔父謀反,将他軟禁起來。”其實故事的結局比這殘酷的多,他隐去了些,只說到了被軟禁這裏。

“沒了麽?”趙水簪愣了愣,笑道:“這話本子是誰寫的,怎麽這麽短,才說了一個開頭便跳到了結尾。”

趙水簪想了想,說:“最後他有沒有卧薪嘗膽,手刃仇人?”

皇上笑道:“那倒是個好故事。”

這不是哄小孩的話本,而是屬國送來的奏折,效忠王的忠臣用血書寫了信來,請求明軍出手,幫他們奪回王位。他那時只有幾歲,在謹身殿裏聽訓,爺爺坐在暮色沉沉的龍椅上,迎着血紅色的霞光,像個嚴厲的先生,目光掃過一個個瑟瑟發抖的臣子,又掃過躬身而立的太子,最後看向了他。

爺爺的聲音沙啞而低沉,低沉中又伴随着一聲嘆息:“你覺得應該出兵嗎?”

那時他正對着時臣的手出神,見爺爺突然看向自己,有點緊張,脫口道:“應該。”

他的話在殿裏回蕩了着,好不容易熄了,卻又在更遠的地方響起,衆人忙低下頭,等待着皇上的一場震怒。

怎麽?他答錯了麽?

沒有,只是那時候他還不明白,這世上之事,成敗是成敗,是非是是非,兩者是不同的。在這個陰陽兩界都找不到他的房間裏,他竟然多出了半日光陰,回憶了這許多事情。

趙水簪靜靜聽着,在他身旁坐下,覺得他有點僵硬,便輕輕靠了上去,睫毛忽閃忽閃刷着他的下颚,這是她做妃子時常做的動作。

皇上笑着躲避了一下,仰着頭說:“沒什麽。”他猜趙水簪餓了,想取些梅子給她吃,找了半天,才猛然想起這是朝服,沒有裝東西的地方,他有些歉疚地說:“對不起,朕忘記了。”

趙水簪笑道:“陛下說什麽?屬下受用不起。”

皇上笑笑,趙水簪也笑笑,靠上他的肩。

琉璃如鏡,映照着漫天的雨幕。

“這雨怎麽下個沒停。”寒栖在心裏感嘆了幾句,耳朵裏“嗡嗡嗡”都是賈太醫的育兒之道。

“賈優年紀雖大,但是大有大的好處,比別人多下幾年廚房,做的一手好菜。”

什麽?你還下廚房,寒栖沒見過男人下廚房的,不禁上下打量起了賈優。

賈優端着熱水盆,吹着熱氣道:“怎的,你這麽閑,為什麽不進來幫忙?”

我……又來了。寒栖不想和她擡杠,緩緩轉過身去。

“哈哈哈!”賈太醫撫須道:“今日也是有緣,我一看見寒大人就喜歡的很,想把賈優許配給他。”

他說得大聲,又這樣輕描淡寫,衆人皆是一驚,寒栖更是愣住了:這小太醫是個女孩?他目光下沉,終于有點明白了:“Xiong這樣小,難怪可以女扮男裝。”

他說的也這樣大聲,不幸被賈優聽到,她正撸起袖子,面目猙獰地搬運盆子,怒道:“你那裏很大嗎?有什麽資格嘲笑別人?”

什麽!她說的是一個意思,可是聽到他耳朵裏就變成了另一個意思,寒栖頭皮發麻,沒見過說話這麽直白的女孩,可見女醫官真是難以馴服。

寒栖輕咳道:“不必了,伯父好意,高攀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想寫三個故事 喪屍文 校園文 和追星文 都很想寫 想了想 可能先寫校園文 去起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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