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向死

錦幔很少提起李駿惠，只是在一旁靜靜地聽着，從前覺得他是個好人，後來又覺得他是個壞人，現在她也不知道，就覺得他是個很厲害的人吧。一路上關于他的消息很多，白尊想尋些蛛絲馬跡，很快便打聽到了射箭啊，殺人啊，被俘之類的話，一路緊緊擰着眉。

錦幔撿起一枝柴，在火裏翻動着:“你不餓嗎？”

她不會做飯，好在白尊也不挑食，你給什麽，他便閉着眼睛吃什麽，很好伺候。錦幔在包袱裏翻找了半天，取出一塊油汪汪的綠豆，心裏對小全充滿了佩服，小全雖然個個習武之人，卻比女孩子還細心，在她包袱裏放了這麽大一包點心。

錦幔碰了碰白尊的手背:“吃嗎？不是很甜。”

他搖了搖頭，只是呆呆地盯着火光。他們跟着小郡王走了半個月，一路走到南京城下，這片幽黑深邃的松柏林邊，錦幔有點害怕，往白尊身邊靠了靠，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暖意。白尊以為她冷，讓出了一點地方，讓她在火邊烘烘衣服。

正是八月天，怎麽會冷呢，不過是有些害怕。錦幔與他分別那麽久，現在還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心翼翼地不敢走開，怕再回來時，他又不見了，連個條子也不留下。錦幔癡癡地看着他的側臉，這些天他沒怎麽睡覺，為什麽還是這麽白淨，不像她，黑就黑吧，下巴附近還冒出了兩個鼓鼓囊囊的泡泡，像被什麽東西燙過一樣。

哎……錦幔輕聲問道:“喝水嗎？”

“不喝。”白尊撿起一枝樹枝，在地上畫着圈:“你不覺得奇怪嗎？”

“什麽？”

“我們一路走來，都沒有看到逃荒的百姓，偶爾見到一兩個，也是從別處逃出來的，沒有看見南京出來的活人。”

錦幔想想也是，他們遇到過幾個傷兵，幾個老弱病殘，還有幾個孩子，但沒看見什麽舉家北遷的百姓。按說兵荒馬亂之時，稍微大點的人家都不會坐以待斃，都尋着親戚去了，怎麽會一點動靜也沒有。她看向白尊，等他繼續說下去。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有一個很壞的猜測——南京已經鎖了。

“鎖城？”

“嗯，鎖城。”他在火裏撿出一根樹枝，用燒8焦的那頭在地上畫了一個點，往後拖去，畫出一條長尾，他添了幾筆，化作一條長滿鱗片的花蛇。

都城既然還在皇上手中，下令鎖城的，也一定是他了。

他們可以從有山的那一側進去，那裏仗着屏障之險，什麽時候防守都是最薄弱的。

錦幔抱緊雙臂，靠着他的肩問:“你有什麽打算？”

“我？”

他本來沒有明确的任務，小郡王只是讓他過來看看李駿惠，到底是怎麽一個情況，說到李駿惠，他心情有點沉重，小時候他成天跟在李駿惠後面要這個要那個，這幾年忙進忙出，卻都沒好好和他說幾句話。白尊并不知道他已經化作星宿，只是莫名堵得慌，覺得自己真是太自私了，口口聲聲叫他聲大哥，實是奉小王爺之命在暗中觀察他。然8而他觀察了幾年，都沒有觀察出個什麽結果，李駿惠傭兵自重尚且容易理解，可是他休妻就……

這件事錦幔卻更清楚些，一來她在燕京的時間長，二來她是女孩子，更能體察其中的細微的心思，李駿惠終究是喜歡夫人多一些。兩人沉默着對坐了一會，聆聽着遠處小郡王營地裏的更鼓聲，他們換防的頻率很高，每過一個時辰，便傳來靴子踩踏雜草的沙沙聲，和趟過泥水的嘩啦聲。白尊曾經奉小王爺之名襲擊過他，所以不便出面，一直在遠處跟着，如今對着烈火，他突然生出了一絲牽絆，錦幔原來是宅子裏的姑娘，如今陪他颠沛流離，打打殺殺，累了便在朽木樹枝上休息，困了，便在幹一點的石頭上打盹，進步很大。

可錦幔聽到這種誇獎，立刻撅起了嘴:“我這哪裏是進步，我要這種進步做什麽，分明是個大大的退步。”

“嗯，也是，你就該留在長安，做個王府大丫頭，吃穿不愁，每月俸祿也夠花了。”

“是啊，王妃一個人管着那麽多人，真是十分厲害，我一看見她，便想起夫人。”

“嗯。”後宅之事他不懂，不過江湖中人也沒什麽後宅。白尊追問道:“所以你為什麽不留在府裏？不管哪個府吧，你還是喜歡安安穩穩的對不對？”

錦幔笑道:“你這是在诓我嗎？我當然喜歡呆在府裏，安安穩穩的，可是你看現如今誰能安穩呢？小木梅就不必說了，秦，王妃和夫人也不容易。就連瑤瑤姐姐，天仙似的一個人，也總覺得自己朝不保夕，我和她們比，已經很安穩了。”

她說話時垂着眉，睫毛顫動，白尊想親一下，卻被她靈巧地躲開了。

“我還沒說完呢……”

你別說了。他就是想親，随便使了一招，把她的手禁锢在了身後。

錦幔反抗似地搖着頭:“沒有這樣的，你恃強淩弱。”

恃強淩弱？你還知道恃強淩弱？他壓着錦幔的額頭，重重吻了一下。

錦幔發癢，笑道:“不行，不行，你正經一點。”

“好，那就正經一點。”

錦幔在他的步步緊逼下，一點點向後仰去，漸漸支撐不住，腰間一軟，倒在朽木之上，她覺得渾身都癢，像刺猬一樣“咯咯咯”笑個不停，縮成一團。

這……她覺得自己笑得太輕浮了，有點不好意思，默默在心裏背起了詩，那是小郡主三歲時背過的啓蒙詩，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莺恰恰啼。

今年的雨季特別長，到了八月間，依舊下着淅瀝瀝的小雨。錦幔承受着連綿不絕的溫存，眼睛微微眯起，迎着雨水，不知道該看向哪裏，便看向了天空，哪裏有一道刺眼的閃電，像葉子中間的脈絡分開四五個岔子，伸進雲裏，她聽不見閃電的聲音，以為自己失聰了，又過了許久，終于等到了延遲的驚雷。

她閉上眼睛，那閃電帶來的白色，卻依舊留在她的腦海裏。

“你看見了嗎？”

“什麽？”

她都有點佩服白尊了，心無旁骛，可憐見的，錦幔忍不住擡頭，輕輕吻了一下他的下颚，她怕他笑自己輕浮，默默紅了臉，沒想到他完全沒有留意，連頭都沒有擡一下。

錦幔心裏好笑:瑤瑤姐姐做這件事的時候，小鴉還驚了一下呢，白尊怎麽這麽愣，什麽感覺都沒有。

她放開了些，又親了一下，柔聲說:“下雨了。”

“嗯。”

錦幔紅着臉，食指和拇指撚着領口的盤扣，笑道:“下雨了。”

“嗯。”

這是她第二次說下雨，也是他第二次答應，錦幔終于不再寒暄，睜大了眼睛，看雨降臨。

看，閃電了，錦幔漸漸失焦，只覺天邊又飛出了許多閃電，像一把把上古利劍，于疾風驟雨中，劈開了天地中的蒙昧和混沌，泛起一片清明。

“又不是春天，怎麽這麽多雷？”趙水簪在這裏呆久了，眼睛早已适應了黑暗，就着夜明珠微弱的綠光，打量起了這間密室。

這屋子和書房差不多大，長五步，寬也是五步，沒有窗子，也沒有門，剛才帶他們進來的玄關已經變成一堵普普通通的石牆。趙水簪一顆石子一顆石子地摸了過去，沒有找到一絲可以轉動的縫隙，她暗暗凝聚內力，推了幾下，依舊沒有動靜，是啊，這種地方使蠻力自然是不行的，要想辦法找到機活才能出去。

“陛下。”

她擔心地看向皇上，剛才一陣亂箭，不知道有沒有射中他，快鋒他們才走，混在公公裏的刺客便現了身，拔刀向陛下刺來，他們身手極快，有一個竟然是使短刀的，這刀适合近身攻擊，逼近喉嚨，使刀的人又十分兇狠，不打算留活口，招招都要見血。

趙水簪忙擋在老師身前，與他過了幾招，這個人好生眼熟，她看了三招，突然想起來他不是是燕王手下的劉都尉嗎。趙水簪手裏沒有兵刃，只有一只藏在袖管中的軟劍，忙護住周身。

老師輕輕撥開她，淡然道:“采桑刀法，是何成教你的嗎？”

暗衛營門風極嚴，又有着官家背景，不能随意收徒，何成一向老實，竟敢壞了規矩。老師這樣問，不知是要将他就此發落還是突然腦筋一卡，收入門下，就像他收了血刃那樣，趙水簪靜靜聽着，只盼他再說些什麽，最好他能一直說下去，說到天亮為止，可是等了半天，只聽見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常嘆氣，可這次有點不太一樣，他嘆得很輕，像一只孱弱的蝴蝶撲了撲它的翅膀，緊接着，他胸腔癟了下去，變成一把幹枯的骨頭。

老師……

他微微笑着，空洞洞地看向燭火，生命的元氣已經離他而去，可他卻還有很多話要說，劉都尉，收不收都沒有關系，他一生只認兩個學生，一個是皇上，一個就是暗衛營。皇上失敗，自是只有一條路可走，可是暗衛營的孩子們……天地有終極，人命若朝霞，他們原應該殉主以示忠烈，可他竟有一絲不忍。

他還能看見，只是漸漸不能思考了，原來人死之後，還殘存着片刻的意識，大概是供人悔過用的，悔過之後，下一輩子便能更通透些，少一些孽障，阿尼陀佛，阿彌陀佛啊。他努力把碎片般飛過的記憶拼湊成一幅畫，卻有點想不起皇上的樣子了，真是老糊塗了，還有暗衛營的孩子們，也漸漸淡去了，他曾無數次地操縱他們的生死，可是扪心自問，沒有一次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燭花輕閃，他想了那麽多，其實只是一瞬，現在輪到他死了，老師笑笑，終于生出一點私心，他想摸摸趙水簪的臉頰，就像摸摸他家那個搖頭晃腦的小孫女。

孫女啊，若敗了，就做個普通人吧。

他不期望趙水簪能明白他的想法，只希望她不要忘記剛才的囑托。關于繼任者，他早就安排好了兩個人選，若勝了，就交給快鋒，若敗了……若敗了就交給白尊。

“匕首交給白尊啊。”

水簪捏緊袖中的匕首，我一定會交給他。

燭光褪去，黑暗如潮水一樣襲來，趙水簪摸摸臉頰，不知淚為何物。

作者有話要說： M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