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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耿耿于懷的事終于塵埃落定,雖然是如意所能料想到的最糟糕的結果,但她反而真正的平靜下來。

因天子的不公正和琉璃的欺壓而起的,那些隐含在心的不平和焦躁也一散而盡。

她不是天子的親生女兒,所以天子無法發自真心的喜愛她;她占有了許多原本該是琉璃獨占的東西,所以琉璃對她心懷敵意,這也都是人之常情——至少是由來有因的吧,所以如意已能心平氣和的看待。

一旦脫開血緣親情,天子撫養她長大一事,對如意而言便成了純粹的恩情。

欠人恩情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如意想着,自己總有一天會還清的。

反而能坦然以對。

如意依舊在國子學中讀書。

經歷過這樣的變故,幼學館裏孩童間小打小鬧的排擠、欺負又算得上是什麽事?

對于可能會被同學察覺身份一事,如意是真心不在意了。因此她在館中反倒更率性坦蕩了許多,雖不會刻意去結交什麽人,但遇着旁人有難處的時候,她也往往毫無顧慮的出手相助。

這個時候她學問好的優點便顯得難能可貴起來。她總歸比博士們更容易親近也更有耐心,講解的也往往更容易記憶和理解,因此學館裏那一等有心向學然而天資着實驽鈍之人,都愛向她請教。

因此,雖然她的身份果真很快便被人證實,學館裏也隐隐開始有流言蜚語傳出,但她的人際關系始終沒崩坍到琉璃和張贲當日的地步。

兼她自己泰然處之,竟仿佛混若不覺一般,每日裏該如何依舊如何——或許也因為她在幼學館中原本就是一朵高嶺之花——漸漸的少年們自己竟也不怎麽當一回事了。

至于徐儀所擔憂的,他離開之後如意在幼學館內便沒有親友了一事,也并沒有發生。

确實再無人像徐儀那般和如意形影不離,但如意身旁始終都有朋友,而且都還十分的善于處事。凡她想靜靜讀書的時候必不會來打擾她,但當同窗們有什麽活動而她身旁無人時,總會有人主動出來邀請她。哪怕她偶然發一會兒呆,不經意間透出些形單影只的行跡,甚至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時,也會有人主動來找她說話。

有時如意會覺着自己似乎是被格外照料着的。

初時她還以為是劉峻——這少年善于交際,在幼學館中人緣最好。館內風向往往被他有意無意的引導着。且他也确實屢屢幫如意解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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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後來她又有些懷疑,因為對她格外照料的那二三人,似乎反而恰恰是同劉峻關系比較疏遠的幾個。

直到第二年正月裏,如意忽然想去看看二郎的王府,卻無意中在他府裏遇見自己的同窗,才終于想明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她倒沒受什麽打擊,只是想……這還真是符合二郎一貫以來的處事風格啊。

只不知道這二人究竟是二郎從一開始就安插進去的,還是後期收買的。

……雖說他也只是個小孩子,但身為堂堂諸侯王和京畿大員,竟然在幼學館這種稚齡兒童讀書的地方安插人手,真是不知該說他什麽好啊。

——幼稚不幼稚啊。

看她那眼神二郎就知道她在想什麽,他當然不會因為被抓包就惱羞成怒起來,只淡定的往白粥裏邊加白糖——他身上唯一符合年紀的毛病毫無疑問就是嗜甜,喝白水都要兌蜂蜜。這使得他身上的奶香氣也比旁人的清甜一些——他也确實還在乳臭未幹的年紀。

如意猜想她不問的話,他絕對會厚着臉皮當什麽都沒發生,一句話也不會坦白。

不過如意覺得也沒什麽好問的——難道她該責怪二郎多管閑事嗎?

但她徹底不問,又好像顯得自己很悲涼——你看她的人際關系已經糟糕到需要弟弟為他安排朋友的地步了,她竟然還把頭埋進沙子裏裝沒發現——所以問還是該問的。

如意想了半天,才終于想出一個她還算比較好奇的問題來,“他們聽你吩咐嗎?”

二郎淡定的點了點頭,“嗯。”

如意:……

“你究竟是怎麽做到的啊?!”如意終于有些不仗義了——這幫熊孩子要真這麽容易控制,當初琉璃和張贲也不至于落到那般處境。

二郎表示此事不值一提,“本王同他們的父輩是同僚,互相交好不是理所應當嗎?我若年紀再大些,指不定他們還得稱我世叔呢。”

“不可能。”如意斬釘截鐵的反駁,“他們只會稱你主公或是王爺。”

這麽說來二郎也不過是因為權勢便利,才有此等好人緣,和她也不過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區別罷了。

二郎便被噎了一噎,傲慢道,“這也沒什麽不好啊。”

姐弟二人一時無話,片刻後如意先笑起來。二郎見她确實沒有什麽芥蒂,便也笑了,這才肯乖乖的辯解道,“其實我也沒吩咐他們什麽,就只隐約提及我擔憂阿姐的處境……阿姐生氣了嗎?”

他這一承認,如意不免就感到有些落寞。卻還是誠實的答道,“他們很照顧我,我有什麽可生氣的?”

二郎反而不滿起來了,挑着眉問道,“有多照顧?”

如意忍無可忍,擡手給了他一個力道頗豐的腦崩兒。二郎捂着額頭,差點被她給彈出眼淚來。

如意看他吃悶虧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你這個人……”

二郎捂着頭也一定要把話說完,“阿姐要知道,這些人是因為有所求才會親近你的,你可不要擅自同他們交心啊。”

如意心想這筆爛賬還不是你一手安排的!你自己急着拆什麽臺啊!

“那我即刻同他們絕交可好?”

二郎糾結了片刻,終還是不服氣的別開頭去,道,“那也不至于。他們的人品大致還是靠得住的……”

畢竟是二郎為她挑選的夥伴,他必定也有過考察。只不過他看得透旁人,卻不知為何總是在如意身上失準,容易将她想得格外脆弱和易欺。故而每每在她跟前做出令人惱火的舉止。此刻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想必也十分懊惱吧。

如意倒是沒生他的氣,卻也不免想要讓他多反省反省。便含笑看着他氣悶的一勺一勺的往粥裏調白糖,放任他苦惱了一陣子,才解釋道,“他們行止也很有節度,并沒有谄媚、狎昵的舉動,不過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罷了。”

二郎這才又擡頭看她,恢複了他一貫的理直氣壯的姿态。

如意便又笑道,“何況,就算他們是因為有所求才親近我,也沒什麽可生氣的。”她想了想,才緩緩道,“這也是常有的世情。那些同氣連枝的世交莫非只是因為彼此知音才結交的嗎?大致還不是因為各種各樣的機緣和利益。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時,便是互相很不投契的兩個人,也會很快便親密互助起來。何況若無這些實實在在的機緣,任何人之間究竟還有多少結交的機會?又怎麽能知道一個人同你究竟是否互相之心呢。人若果真清高得連這種事都容不得、看不起,那他在世上究竟還有幾人可以結交的?”她便說,“所以我真沒什麽可生氣的。就當是沾了你的光,被你的朋友照顧了。”

二郎倒不由細細的打量了她一會兒。

如意卻沒他這麽厚的臉皮,惱羞成怒道,“看什麽看啊!莫非我在你心裏就是這麽迂腐不化的人?”

二郎彎了眼睛,輕笑道,“還真是。”

“喂!”

“不過我想着,你雖有迂腐清高的一面,可又十分通融疏闊。所以從不擔心被你發現。”

解決了此間事,他終于能安心的回頭享用他那碗白糖沒過稻米的白粥去了。可惜只吃了一口,便被齁得喝了滿盞水。

如意不由失笑出聲。

不過如意想了想二郎一貫以來的脾氣,覺着就算她當真會生氣,二郎大概也會我行我素,根本毫無顧忌吧。她這個弟弟就是聰明太過,因此頗有些自負,向來是不大懂得什麽叫自省的。書中常形容國君“智足以拒谏,言足以是非”,如意有時會覺着,二郎恐怕也是有這個毛病的。

也許年紀越大,人便越容易投向佛老尋求寄托。自立了太子之後,天子的進取之心也驟然轉淡,轉而有心向佛。這兩年間時常宣天竺和尚入宮為他解說佛法,又命人整理、翻譯了許多西來的佛學經典。

世家往往不是谄于道,便是佞于佛。民間信佛者更多。如今連天子也有所喜好,風氣便巍然興起。佛寺如雨後春筍般建立起來。

如意每每見寺廟之靜美、奢靡,見貧苦之人求之于佛道,心下便生憂慮——家風使然,她自幼讀過許多佛經,也聽大和尚說過許多佛法。佛法講說因果輪回,說今世所受之苦難盡是前世罪孽之果報,說今世受難修善緣是為了來世結出善果……如意總是想,人要有多麽絕望,才會相信這種前世今生的說法?

也許她是個俗人,橫豎她是只信此生、不待來世的,也決然不願為所謂的“前世”償還什麽債業。若有人敢用這番說辭來渡化她,她非一腳踢到他臉上去不可。

若不是困苦而無助,縱然再如何努力也無法改善境遇,人哪裏會去信什麽前世今生?

旁的信仰如意不清楚,但她依稀覺着,佛法之興盛,輪回說之泛濫,恐怕是寄生在芸芸衆生對于此世的絕望之上的。

衆生困苦愚昧,只得逆來順受也就罷了,如意只是不大明白,天子這一生究竟有什麽困而不得解脫的絕望之處,也需要求諸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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