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四回,會認為這一回是全書的總綱
但是,對于像賈芸那樣的角色——論血統跟榮寧二府同譜,論現實社會地位和經濟狀态,卻與二府有了天壤之別——榮國府裏的夾道,卻是他們攀附貴親的可利用空間。
賈芸以同宗親戚的身份,混進榮國府角門二門不難,但想登堂入室,那就得費盡心機才行了。他一般情況下是總在那夾道裏徘徊蹀躞,希圖逮機會“偶遇”府裏的主子,趨前建立起較為親密的關系,以謀取自己的利益。
第二十四回,寫到賈赦偶感風寒,賈琏從那邊請安回來,寶玉則正要奉命也去請安,一個下馬,一個正待上馬,哥倆對面,少不得寒暄幾句,那位置,應該是在賈母院外,離夾道很近的地方。他們剛說了兩句話,忽然轉出一個人來,就是賈芸,賈芸顯然老早就埋伏在夾道裏聽動靜,有此良機,焉能錯過?就轉出來“給寶叔請安”,寶玉根本不認得他,賈琏就告訴說:“他是後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芸兒。”(第二十二回賈琏跟鳳姐提起他時,則說是住“西廊下”)寶玉随口應酬幾句,更随意說出了一句:“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像我的兒子!”賈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就替你作兒子了?”原來那賈芸已經十八歲了,沒等寶玉反應過來,伶俐乖覺的賈芸意識到機會難得,良機絕不可失,便馬上笑道:“俗話說的,‘搖車裏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大,山高高不過太陽,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寶玉聽此甜言,就胡裏胡塗地認了個幹兒。
賈芸家住西廊下,所謂廊下,指的是廟宇正院兩側廂房後邊的夾道。我童年時代住在北京錢糧胡同,挨着隆福寺,那時候寺廟建築還相當完整,兩側的廂房由一些市民雜居,廂房有廊子相連屬,所以叫廊下,住在那裏也可以說是“住廊上”,那些房屋既有門通廟也有門通街,所謂通街,其實那街就是原來廂房與廟牆之間的夾道,後來兩頭開通,變成了胡同。隆福寺兩側的胡同,一側叫東廊下,一側叫西廊下,我那時從與之垂直的錢糧胡同去隆福寺小學上學,天天都可以穿過東廊下或西廊下來回。當然,北京不止一處廟宇有西廊下和東廊下,據有的紅學家考證,榮、寧二府的原型,大體在北京的西北城,則書裏賈芸、潑皮倪二等所居住的“西廊下”的原型,很可能是也位于北京西北部的護國寺一側,這與書裏寫到的二尤的故事,賈琏偷娶尤二姨安家在花枝巷,都是對應的,花枝巷幹脆直接用了真實的地名,現在北京城西北什剎海附近,就還有條一直把名稱延續了幾百年的花枝胡同。我青年時期任教十多年的那所中學,也就在那附近,所教過的學生,有的就居住在花枝胡同裏。我讀《紅樓夢》,确實有特殊的親切感。
我感覺,北京的小市民,特別是什剎海一帶的小市民,至今身上還延續着賈芸的人格基因,那就是特別善于在夾縫裏求生存。甚至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只要那鬥争有一隙的松緩,就會有人苦中作樂,重新栽種點玻璃翠那樣的花草,養幾尾小金魚,而在前海與後海相交的銀錠橋畔,就會在早晨和傍晚出現賣碎馬掌片(用做花肥)和魚蟲(用來喂魚)的身影,這是些頑強的生命,在大時代的縫隙裏,他們有自己不以言辭表達的生存哲學,他們算什麽樣的角色呢?正是在那個時候,我就意識到,那是些不容忽視的社會填充物。那時候,我在銀錠橋頭,看到過一輛軍用吉普車在一個賣魚蟲市民髒兮兮的鋼種盆(鋼種是北京市民對鋁的代稱)前停住,一個軍人下車,用二分鋼蹦兒買下那市民用鋼種勺給他舀出的一勺紅粟般的魚蟲,裝在了一個薄而半透明的塑料袋裏,那軍人雖然生活在“激情燃燒的年代”,但家裏也還是養了金魚,或者他本人并不喜歡,但是他妻子卻喜歡,于是他也就來做一件讓妻高興的事。這說明即使社會已經非常單調板結的情況下,社會填充物(無論是魚蟲還是賣魚蟲的市民),仍是延續超政治人情的一種載體。
我就這樣來理解《紅樓夢》裏的賈芸。他與上面提到的清客相公和賬房管事等生命存在還有所不同,那些人身上有太明顯的勢利眼與貪婪心,虛僞是有損人性的;賈芸卻只是樸素地為自己生計着想,他的虛僞只是一種小市民的庸俗客套,即使為了利己,卻并不損人。
賈芸在書裏,好幾次出現在夾道一類的地方。他向賈琏求份差事不成,去向親舅舅蔔世仁求援更遭排揎,但他并未灰心喪氣,巧遇醉金剛倪二,意外地從其義俠之舉中,換取了向鳳姐獻媚的麝香、冰片。于是,在同回書裏,他又出現在夾道裏,這次是在那條夾道的北端,到了賈琏王熙鳳那個院門前,“只見幾個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裏打掃院子呢”,正待時機,天賜良機,一群人簇着鳳姐出來了,他忙把手逼着(就是雙臂下垂手掌緊貼身體),恭恭敬敬搶上去請安,鳳姐哪裏用正眼瞅他,只顧往前走,随口幾句話打發他,他卻進一步發揮小市民那嘴裏塗蜜的舌上功夫,把鳳姐奉承得渾身舒坦,于是,鳳姐不但滿臉綻笑,還居然停下了腳步,賈芸趕緊邊繼續奉承邊把裝麝香、冰片的錦匣舉起獻上。盡管機關算盡的鳳姐并沒有馬上派他差事,但他後來終于得到了承包在大觀園裏補種花草樹木的美差,他的人生境遇,由此有了個良性的轉折。
賈芸認寶玉作幹爹,主要是想借機混進大觀園,擴眼界,覓生計。還是第二十四回——這回書的主角是賈芸和小紅,曹雪芹非常細膩地描寫這兩個生命的存在狀态與人生追求,那種一提《紅樓夢》就只記得寶、黛愛情的讀者,現在應該懂得,《紅樓夢》是極其豐富的文學畫廊,即使完全把十二釵的故事暫擱一邊,書裏仍有非常豐富的人物刻畫與極具深度的人生戲劇——曹雪芹寫到賈芸又一次來到榮國府,他開始依然只能在主建築空間外圍一帶尋覓機會。書裏補寫出在賈母院儀門外有處外書房,叫绮霰齋。就在那個地方,他有了一次豔遇。而巧遇他的小紅,知道他是本家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賈芸釘了兩眼”。在那樣的社會裏,一對青年男女敢于互相正視,而且你言我語,算是非常大膽,可謂一見鐘情。
賈芸和小紅的愛情故事,是曹雪芹在《紅樓夢》裏安排的一個大關目、大過節,讀者切不可漠然輕視。八十回後,據脂硯齋批語透露,賈芸和小紅有情人終成眷屬,賈府被抄家治罪,他們沒有被觸及,但他們不怕受株連,主動去營救鳳姐和寶玉,小紅和另一個比她更早離開榮國府的茜雪,到監獄的獄神廟去安慰他們,賈芸則“仗義探庵”。可惜因為那些已經寫成的文稿都被“借閱者迷失”,我們目前已經很難想象,賈芸探的是哪個庵(攏翠庵?饅頭庵?水仙庵?),探的是庵裏的誰?那探望是想達到什麽目的?究竟達到了沒有?大結局是什麽?
曹雪芹所塑造的賈芸這樣一個小市民的形象,其豐富的人文內涵,值得我們深入探究。
對《紅樓夢》進行文本細讀,我們會拾回很多過去匆讀草讀所忽略的文句情節,從而産生出更濃酽的探秘興趣。
比如,上一節提到,第二十四回,寫到榮國府裏有一處外書房叫绮霰齋,而寶玉的丫頭裏,就有一位叫绮霰。绮霰這個名字跟晴雯分明是對應的,就像麝月跟檀雲對應一樣,但绮霰作為丫頭寫得模模糊糊,沒什麽“戲”(檀雲也沒“戲”),那麽,她的名字怎麽會與外書房的齋名相重呢?
也有細讀後可以有所領悟的地方。比如,因為曹雪芹筆下避免寫清代男子的發留辮和長袍馬褂,再加上後來改編的戲劇影視多讓男角穿戲裝,于是有人懷疑書裏寫的生活景象究竟是不是清代的?上面引用了關于買辦錢華在夾道裏見到寶玉,“忙上來打千兒請安”,“打千兒”是清代特有的男人向人致敬的肢體語言:左膝前屈,右腿後彎,上身微俯,左臂後背,右手下垂,口中問好。“打千兒”這種禮節名稱和方式,在清代以前直到明朝,都是沒有的。因此,盡管作者托言筆下所寫的故事“無朝代年紀可考”,其實卻是“大有考證”(脂硯齋語)的,就是寫的清朝的事。
還有賈芸引的那句俗話:“搖車裏的爺爺,拄拐的孫孫。”“搖車”不是漢族的搖籃,是滿族特有的一種育兒工具,男嬰出生第七天,要舉行“上搖車”的儀式,那是很重要的一個日子,“搖車”據說是吊在屋梁上的一種搖籃,為什麽偏叫“車”?在滿語裏有特別吉祥的含義,而那“車”裏會擱放若幹滿族特有的吉祥物。這說明《紅樓夢》裏所寫的,是一種滿、漢文化互相交融的社會生活。
不進行文本細讀,還會忽略一些其實是非常重要的伏筆。比如第二十八回,這回的主體情節是“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但其中有一個“過場戲”用了三百多個字,篇幅不算很小了,那“過場戲”的空間位置,就在鳳姐院門外,那條夾道的盡北頭。
寶玉從王夫人院出來,往西院賈母那邊去,“可巧走到鳳姐兒院門前,只見鳳姐蹬着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來個小厮們挪花盆呢”。鳳姐的肢體做派經常如此,形成她個人的“性格符碼”,第三十六回她從王夫人屋裏出來,“把袖子挽了幾挽,着那角門的門檻子,笑道:‘這裏過門風倒涼快,吹一吹再走!’”接着就跟衆人說了一番狠話。但二十八回在那夾道盡頭她的院門前,她對寶玉卻全是溫言軟語,她讓寶玉進屋去幫她寫個單子,要求寫上“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上用紗各色一百匹,金項圈四個”。寶玉覺得奇怪,問:“這算什麽?又不是帳,又不是禮物,怎麽個寫法?”鳳姐道:“你只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寶玉在這類事情上照例是“淺思維”,絕不深入探究,寫完再應答幾句,忙慌慌去賈母那邊院裏找林妹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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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姐為什麽要勞寶玉駕寫這麽個單子?書裏前面早就交代,鳳姐有個文字秘書,記賬寫禮單查書念占蔔文等等事情一律都由這個人承擔,這人叫彩明,是個未弱冠的小童,本是随叫随到,言聽計從的,鳳姐的這個單子卻偏不叫彩明寫而讓寶玉代勞。
曹雪芹寫這樣一筆,難道是在寫一串廢話嗎?當然不是。我在前面分析出,書裏實際存在着“日”、“月”兩派政治勢力,一派是以“義忠親王老千歲”為首的“義”字派,一派是以“忠順王”為首的“順”字派,榮、寧二府在這樣的大格局裏,其實也是“夾縫裏求生存”。榮國府當家人鳳姐,她應付宮裏面,應付“日”邊的元妃,當然不必忌諱,文字方面的事情命令彩明書寫就是了;但是,她若應付“壞了事”但餘黨仍在的“義”字派這邊呢,她就不得不格外隐秘,讓一個完全不懂“仕途經濟”的寶玉幫她寫下單子,是非常巧妙的辦法。
我以為,曹雪芹把這個“過場戲”的起首安排在夾道裏,也頗值得玩味。估計八十回後的情節裏,鳳姐和寶玉的雙雙被逮入獄,跟這張“沒頭腦”的單子被查抄出來,也有一定的關系。
在第二十三回,寫到寶玉從賈政王夫人院裏聽訓出來,如獲大赦,往賈母院裏跑,這段情節跟鳳姐沒有關系,但有條脂硯齋批語卻指出:“妙!這便是鳳姐掃雪拾玉處,一絲不亂。”鳳姐掃雪拾玉,顯然是八十回後的一個情節,從脂硯齋這條批語的口氣,以及另外很多條批語,我們可以知道,曹雪芹并不是只寫出了八十回書,八十回後他也寫了,他在世時,整部書稿已經大體完成,只待進一步修訂,剔毛刺,消瑕疵,但出于我們無法細知的原因,八十回後的書稿竟被“借閱者迷失”!鳳姐掃雪拾玉,曹雪芹寫成,脂硯齋讀到,但今天的讀者卻不得一睹。鳳姐怎麽會淪為掃雪的粗工?她拾到的是什麽玉?曹雪芹寫這一筆用意何在?我只想強調一下:曹雪芹幾次把跟鳳姐有關的情節,安排在夾道、穿堂這樣的空間裏,不管他主觀上有沒有那樣的用意,作為讀者,我們會感覺到,那是對鳳姐在“日月雙懸照乾坤”的政治夾縫,以及邢王二夫人對峙的家族夾縫中,“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的一種藝術隐喻。
從某種意義上說,賈寶玉何嘗不是一個“夾縫裏的生命”?賈寶玉要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他“懶于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潦倒不通事務,愚頑怕讀文章”,他跟父親之間發生激烈沖突,因素之一就是父親“恨鐵不成鋼”,怎麽把他往仕途經濟上引也是徒勞枉然。但如果把賈寶玉籠統地定位于“反封建的新人”,則未必符合書裏的描寫。
第五十二回,又一次寫到榮國府夾道,這回呈現出了值得注意的一幕:寶玉穿着賈母給他的雀金裘,出發去他舅舅王子騰家拜壽,他并不想去,卻不得不去。老嬷嬷跟至廳上,只見六個大男仆和四個小厮,籠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馬,已在那裏立候多時,寶玉被他們護衛着上了馬,說:“咱們打這角門走吧,省得到了老爺的書房門口又下來。”這時男仆周瑞就側身笑道:“老爺不在家,書房天天鎖着的,爺可以不用下來罷。”細心的讀者會記得,早在第三十七回,還是秋天的時候,賈政就被皇帝點了學差,到外省去了,直到第七十一回,已是再一年的初秋,才交代賈政回到家裏,按說第五十二回過年的時候,父親不在家,寶玉更可以大肆地“反封建”,講究什麽“過父親書房必須下馬”的“破禮節”,偏要大搖大擺騎馬從那書房邊過一下,示示威!豈不過瘾?但是,書裏怎麽寫的呢?寶玉對周瑞笑道:“雖鎖着,也要下來的。”這就說明,寶玉并不為一個先驗的觀念去選擇生存方式,他只不過是希望父親也好,寶釵也好,別的什麽人也好,不要勉強他去投入仕途經濟,至于封建倫常秩序的禮數,他覺得并未怎麽傷及他的個性,甚至有時還能從中獲得溫馨樂趣,他是并不想去破壞、對抗的。
于是,寶玉就騎着那白馬,讓過書房的位置,出了角門。這時的空間位置應該是在夾道當中了,結果頂頭遇見了大管家賴大,寶玉忙攏住馬,意欲下馬——在清朝滿族貴族家庭,服侍過上一輩的老仆,特別是府裏的大管家,小輩主子按規定是必須要盡到禮數的——寶玉其實完全可以拒絕這一套,但他并沒有絲毫反叛性行為,倒是賴大忙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寶玉呢,還要施禮,“便在镫上站起來”,這是一個替代下馬的姿态,并且還攜着賴大的手,說幾句客氣話。
這就是曹雪芹筆下的寶玉。他企圖在擺脫封建禮教桎梏個性的方面進行一些抗争,又在遵守享受封建倫常的溫情方面表現出一些乖覺,求得在那樣一個社會家庭環境中的生态平衡。這實際上也就是在把自己從封建社會的“磚瓦”中抽出,卻又仍然還在“磚瓦縫”裏成為了一種“填充物”。這種“填充物”并不起到粘合“磚瓦”的作用,從長遠的效果來說,由于只是一種寄生狀态,是疏松的,随時可能游離的,作為“消極填充物’,它最終可能會起到使“磚瓦”松動的作用,但要達到“忽喇喇大廈傾”,那就還得靠“廈牆”外的真正具有革命性的力量,跟那樣的存在相比,寶玉也好,黛玉也好,就還只能算“夾縫中的生命”,顯得脆弱、渺小。
值得注意的是,緊接着這個情節,還出現了一個場景:“接着又見一個小厮帶着二三十個拿掃帚簸箕的人進來,見了寶玉,都順牆垂手立住,獨那為首的小厮打千兒,請了一個安,寶玉不識名姓,只微笑點了點頭兒。馬已過去,那人方帶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門,門外又有男仆小厮馬夫一大群,再出角門,才是府外,前引旁圍的一陣風去了。
《紅樓夢》裏很少出現底層人物,書裏的那些大小丫頭,從社會階級屬性上可以算做女奴,但跟府外的奴隸們相比,她們的衣食住行就強太多了。書裏也還出現了二丫頭等農民形象,但驚鴻掠影,一閃而去。夾道裏的這二三十個拿掃帚簸箕的小厮,也只偶然露了下臉,且是群像。曹雪芹為什麽特意寫夾道,寫夾道中有這樣一些最底層的生命?我想,他是要讓讀者知道,這詩禮簪纓族、溫柔富貴鄉,不是憑空存在的。
在“大府戲”裏安排“夾道”的場次,說明曹雪芹的确是大手筆,也說明《紅樓夢》文本确實是豐厚細密。這“一粒米”,把大千世界呈現得多麽精微剔透!
五月之柳夢正酣
大觀園是怎樣的景象?《紅樓夢》第十七、十八回對之有細致入微的描寫。那些宏大的華麗空間不去說它了,在賈政和一群清客以及賈寶玉初游大觀園時,有一筆過場戲性質的描寫:轉過山坡,穿花度柳,撫石依泉,過了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光這些點綴在正景之間的園林小品,就足令人心醉神迷了。
曹雪芹有意不在前面把大觀園的景物寫盡,在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薛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绮“一把子四根水蔥”的美人兒來榮府客居,壽怡紅擺壽筵,以及第七十六回中秋品笛、黛湘聯詩等後面的情節裏,他很自然地補充描寫了大觀園裏的許多景物,如秋爽齋、紅香圃、蘆雪廣、凸碧堂、凹晶館、翠樾埭……
“劉姥姥進大觀園”,成為了一句流傳甚廣的民間俗語。已故著名文學理論家,也是紅學家的何其芳先生,曾提出過“典型共名說”,認為衡量一個文學形象夠不夠得上藝術典型,就看這一形象是否被廣大讀者當成了一種社會五月之柳夢正酣,生命存在的“共名”,比如賈寶玉,人們讀過《紅樓夢》以後,往往就會把生活中那種自己特別願意在少女群中玩耍,而少女們也都特別願意跟他交往,那樣的少男,稱做“賈寶玉”,因此判定賈寶玉達到了藝術典型的高度;像王熙鳳、林黛玉、劉姥姥……都達到了“共名”的效果。“她可真是個鳳辣子!”“你真是個林妹妹!”“我可真成劉姥姥進大觀園啦!”這類人們在生活裏的随口議論,都是這些文學人物因取得“共名”效應而可以判定為藝術典型的例證。但是,幾乎沒有人會對生活中的某人指認為“真是一個王夫人”,或感嘆“哪裏跑來個薛姨媽”。王夫人和薛姨媽盡管也是寫得頗為生動的文學人物,卻還夠不上是藝術典型。何其芳先生的立論在當時(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就受到一些人批評,引起不小的争論,有興趣的人士可以找出當年那些論辯的文章來讀,不管讀後是否認同何其芳先生的“典型共名說”,但是對何先生善于獨立思考,敢于發表新穎的見解,大概還都是會佩服的。任何學術課題,允許提出新說,容納“驚世駭俗”的見解,應該是推動學術進步的一個前提,海納百川,方呈浩瀚。
劉姥姥夠得上藝術典型,“劉姥姥進大觀園”也夠得上是典型的人生處境。所謂“劉姥姥進大觀園”,就是指一個大老粗,進入了一個他或她本沒有機會進入的高檔空間,意味着僥幸,也往往表示着“豬八戒吃人參果,那麽好的東西卻品不出味兒來”的意思。順帶說一下,以何其芳先生的“典型共名說”來衡量《西游記》裏的角色,那麽孫悟空、豬八戒、唐僧、白骨精都能成為“共名”因而夠得上是藝術典型,沙和尚難以成為“共名”,因而就夠不上。
劉姥姥不僅是僥幸,簡直是幸運,賈母把她帶進大觀園讓她逛了個夠,問她:“這園子好不好?”她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時常閑了,大家都說,怎麽得也到畫兒上去逛逛。想着那個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裏有這個真地方呢,誰知我今兒進這園裏一瞧,竟比那畫兒還強十倍……”劉姥姥比豬八戒強一些,對大觀園這個“人參果”還算有點“比年畫還強”的審美感受,但從粗陋空間闖進精致空間,她出恭後一個人迷路繞到了怡紅院,雖然對呈現于眼前的各種事物不斷吃驚,卻全然沒有審美愉悅産生,最後竟仰身倒在寶玉卧榻,一頓臭屁,酣然一覺。一個生命的慣常空間,養成了一個生命的慣常思維、慣常情感和慣常的行為方式,那是很難改變的,除非他或她還年輕,對于從現有的粗陋的生存空間掙脫出去,進入一個精致的高層次空間,并且能在其中長久立足,還抱有熱切的憧憬與付諸行動的勇氣。
曹雪芹寫大觀園,最厲害的一筆,我以為是在第六十回,大觀園什麽模樣?“也沒什麽意思,不過見些大石頭大樹和房子後牆……”大觀園宜作面面觀,在有的人眼裏,所看到的景色,竟不過爾爾。
那是誰眼裏的大觀園?
那樣形容大觀園的,是柳五兒。
柳五兒是內廚房管事柳嫂子的女兒。
大觀園建成以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沒有單設廚房,住在園子裏的寶玉、李纨和衆姐妹們,到吃飯的時候還得走出大觀園,到上房,也就是王夫人那裏,或者賈母那裏去吃飯,這在書裏是有描寫的。大觀園裏的丫頭們又到哪裏吃飯呢?書裏沒有明确交代,估計更是要走出園子,去跟園子外的那些丫頭們一起吃飯。大觀園本身不小,出了大觀園到王夫人或賈母那邊,還要走很多路,到了秋冬和春寒時分,園子裏的人吃飯真是很不方便。于是,作為榮國府實際上的總管,王熙鳳有一次就提出來,在大觀園後身單設一個廚房,也就是區別于府裏總廚房的內廚房,專門供應住在園子裏的主子和丫頭們的飯食。這是在第五十一回末尾交代的。王夫人首先贊同:“這也是好主意。刮風下雪倒便宜,吃些東西受了冷氣也不好;空心走來,一肚子冷風,壓上些東西也不好。不如後園門裏頭的五間大房子,橫豎有女人們上夜的,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裏,單給他們姊妹們弄飯,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房裏支去,或要錢,或要東西;那些野雞、獐、狍各樣野味,分些給他們就是了。”賈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一個廚房多事些。”王熙鳳就更堅定地表态:“并不多事。一樣的分例,這裏添了,那裏減了。就便多費些事,小姑娘們冷風朔氣的,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連寶兄弟也禁不住,何況衆位姑娘。”于是拍板定奪,大觀園內廚房開張。
主子們一項新政的推行,會給下面仆役層裏的一部分人帶來實際利益。“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裏”,從後面的描寫裏我們看到,實際上被挑為內廚房總管的只是一個女人,就是柳嫂子。
柳嫂子原來在梨香院裏管點事,可能就是那裏的廚子。梨香院原是榮國公用來打坐靜養的一個空間,一度閑置,薛姨媽一家從南方進京投奔榮國府後,在裏面住過,後來又從那裏搬到另一處院落。為籌備元妃省親,賈府派賈薔從南方買來十二個女孩子,訓練他們唱戲,每個女孩都認一個婦人為幹媽,十二個女孩也就是“紅樓十二官”,在梨香院集中居住排練時,女孩們和那裏的婦人們關系就很複雜,有處得好的,有處得不好的,而其中唱小旦的芳官,和柳嫂子關系非常之好。再後來,由于朝廷裏薨了老太妃,元妃不再省親,貴族家庭不許演戲,賈府就解散了梨香院的戲班子,十二官裏死掉了一個,有三個不願意留在賈府另謀生路去了,還有八個則被分配給賈府的主子當丫頭,芳官很幸運地被分配到了怡紅院,并且很快得到寶玉寵愛;八個留下的唱戲姑娘的幹媽,随幹女兒到各房中為仆,而芳官的幹媽的親女兒春燕和小鸠兒,也正是怡紅院的丫頭,人際關系,交錯糾結,寫得很有意思。芳官的幹媽何婆,開始對芳官很不好,掌握着芳官的那份月錢,卻不往芳官身上使,芳官洗頭都洗不痛快,于是爆發了怡紅院裏有名的“洗頭事件”,鬧得沸沸揚揚。芳官的幹媽對芳官很苛啬,但是,柳嫂卻對芳官非常好,投桃報李,芳官因此也對柳嫂格外關照。
曹雪芹寫大觀園,寫大觀園裏的生命,是立體的寫法,他不僅寫主子,寫丫頭,也寫相對底層的仆役小厮,寫他們不同的生存狀态和生命訴求。第六十一回開頭,他特意寫了一段剃杩子蓋頭——杩子就是馬桶——的小厮,跟柳嫂子在後角門發生口角的情節,這些“過場戲”絕非可有可無的文字,而是使《紅樓夢》的文本更豐滿更精致,更能揭示世道人心的精彩筆觸,建議大家讀時不要草草掠過。
那杩子蓋發型的小厮,扭着柳嫂子,求她從園子裏摘些果子來給他吃,柳嫂子就說他是“倉老鼠和老鸹去借糧——守着的沒有,飛着的有”,意思是那小厮的舅母姨娘就是園子裏承包管理果樹的,不問她們去要,卻要到自己跟前來。小厮聽了,就反唇相譏,揭出柳家的一樁隐私來,那就是柳家的女兒“有了好地方了”。柳家的不承認,笑道:“你這個小猴精,又搗鬼吊白的,你姐姐有什麽好地方了?”那小厮就笑道:“別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單是你們有內牽,難道我們就沒有內牽不成?我雖在這裏聽哈,裏頭卻也有兩個姊妹成個體統的,什麽事瞞了我們!”
柳家的女兒柳五兒,正謀求到“好地方”去“成個體統”,此事正進行中,尚未實現,但是,就連看角門的芥豆小厮,也都知悉。柳家的內牽,就是芳官,芳官已經跟寶玉推薦了柳五兒,因為林紅玉口角伶俐辦事爽快被王熙鳳要走,怡紅院的丫頭編制恰有空缺,柳五兒的補進,正逢機會。本來這事也不複雜,但是,柳五兒自己有個弱症,需調養好才行,而大觀園裏又正逢“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亂哄哄的情況下,賈寶玉也顧不上點名要人。于是,雖然前景美妙,柳五兒一時卻還只能窩在大觀園之外,灰色生存。當然,因為她母親是大觀園內廚房的管事,她能夠進入角門,在大觀園後身作為廚房的那五間大房子內外活動,那也算是大觀園的一部分了,再往裏,她是不敢随便去的,但又常常忍不住把腳步往裏邁,把身子往裏移,一顆心怦怦然,想偷窺一下園中美景。但那山子野設計的園林,把主子活動區與廚子雜役類奴才勞作區,分割得非常清晰,用許多的大山石大樹木和高牆屋壁,形成一道屏障,将二者互相遮蔽。于是咫尺天涯,人間兩域,柳五兒在“不成體統”的時候,是不能越雷池而觸戒律的。
可憐的柳五兒,她膽氣壯時,也曾試圖多往裏走走,但所看到的,當芳官問起來時,也只能感嘆:“今兒精神些,進來逛逛。這後邊一帶,也沒什麽意思,不過見些大石頭大樹和房子後牆,正經好景致也沒看見。”一個生命,向往着一個自己暫時去不了的空間,這是人世間最常見的心态。
生命和空間的關系,是一個特別值得探讨的問題。
當然,生命和時間的關系,也需要探讨,但對于一般的人來說,似乎不那麽迫切。“我為什麽沒生在唐朝而生在了現在?”有這種追問的人實在很少。“我為什麽沒趕上抗日戰争?要那時候出生參加打鬼子的戰鬥多來勁兒!”這類話語雖然會偶爾聽到,但完全用不着認真回應,不過說說而已。絕大多數人都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出生時間,珍視自己的生日,即使對于所處的時代有諸多不滿,但深知自己的生命不可能更易到另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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