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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追逐着晚霞從山上下來, 一路上是染紅的楓葉和微風。天色已晚, 他們便在山腳下的民宿裏住下,因為沒有預先訂酒店,過去的時候能選的房間已經不多了,稍微好一些的差不多都已經沒有了。

陸春宴讓郭诏安訂了一個套間和一間單人的, 郭诏安辦完了手續, 看着陸春宴帶着秋瑤去樓上套間, 聳了聳肩膀, 自己則慢吞吞走向了單人間。套間在頂樓,推開門進去,插上房卡, 房間走廊裏的燈自動亮了。

小客廳的窗簾沒有拉,陸春宴走到陽臺,拉開了玻璃滑門, 風吹了進來。站在陽臺,放眼望去,晚霞像是潑墨倒在了山峰之上,雲和樹影交疊, 秋風卷起了一圈圈的草屑。

“好漂亮啊。”秋瑤走到陸春宴身邊感嘆,他見過的東西很少, 跟在陸春宴出來一趟, 碰到什麽都要感慨萬千。

陸春宴擡起手,掌心貼着他的後腦勺,柔軟的頭發貼近指縫裏, 上下撫摸的時候,手指微微張開。

晚飯吃的是當地的農家菜,秋瑤本來就不喜歡吃飯,陸春宴也沒什麽胃口,一桌子菜差不多都是郭诏安一個人吃的,他不想浪費,最後吃得坐在椅子裏差點都起不來。陸春宴無奈地看着他,“要是吃不完能打包,你也不用勉強自己吃那麽多。”

郭诏安打了個嗝,撐着肚子,對陸春宴說:“老板,這要是吃壞了能算工傷嗎?”

陸春宴笑了笑,“回去就給你加薪。”

套房裏有兩個房間,陸春宴問秋瑤要睡哪一間,沒想到小朋友卻說要和他一起睡。睡覺前洗了澡,還洗了頭。陸春宴看他發梢滴水,連忙過去扯了一條毛巾給他擦頭發。秋瑤的腦袋微微揚起,陸春宴站在他身後說:“頭發都不擦幹就出來了嗎?”

他說話的語氣像是長輩,秋瑤仰着頭有些不舒服,幹脆轉過身正面對着他。毛巾擦過額角,秋瑤眯起一只眼,輕輕側向一邊,他小聲嘀咕:“不是你會給我擦嗎?”

陸春宴的手頓了頓,兀自笑了,輕聲道:“也是。”

秋瑤不太喜歡吹風機的聲音,陸春宴就用毛巾把他的頭發一點點擦到半幹,看着差不多了,拍了拍秋瑤的發頂,讓他自己去玩吧。秋瑤得到了解放,踩着拖鞋“踏踏踏”往外跑。在洗澡之前他正在看一部電影,陸春宴看着時間差不多,比較晚了,就讓他暫停先去洗澡。現在洗好了,他就立刻跑到小客廳,點開電視,繼續剛才看的電影。

那電影陸春宴是看過的,他漫不經心掃了一眼,對秋瑤說:“你看吧,我也去洗澡了。”

“去吧,去吧。”秋瑤頭也沒回,陸春宴無奈一笑。

這裏酒店的沐浴乳味道像是牛奶,溫熱的水淋下,熱氣氤氲,陸春宴擠了一些在掌心裏,那股牛奶的味道就更濃郁了。他不讨厭這個氣味,又想到秋瑤剛才也用了這個,眉梢微挑,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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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濕的指關節繃緊,剛剛扣上沐浴乳的蓋子,浴室的門就被推開了。

水霧彌漫在玻璃上,一個模糊的身影往前走了幾步,在“嘩啦啦”的水聲裏,陸春宴聽到他的聲音,“你的手機響了。”

那一遍遍響着的電話鈴聲在此刻就像是大海中被翻起落下的一塊小石頭,陸春宴仿佛是沒有聽到秋瑤的話,他往前一步,熱水澆在後背上。

玻璃門滑開,熱氣散了出來,秋瑤不禁閉上眼,接着後頸便被一只濕淋淋的手輕輕托住。

手機掉在了地上,已經不響了。

心“砰砰砰”跳着,剛剛擦幹的頭發又濕了。秋瑤仰起頭,幾滴水掉在他的眼旁,他連忙閉上眼,濕潤的氣息掠過他的臉頰,最後落在他的眉心。

陸春宴好像在親他……

秋瑤一動不敢動,睫毛變成了蝴蝶的翅膀,那只蝴蝶飛進了一場風暴裏,纖薄的翅膀顫抖得厲害。

絮亂的氣息,只出不進的肺部,周遭除了熱還是熱,空氣似乎被一點點壓榨幹。秋瑤大喘一口氣,睜開眼,目光撞進了陸春宴的視線裏。

他在陸春宴的眼裏看到了自己,茫然無措失魂落魄的自己。

他抿着嘴,整張臉都是紅的,磕磕絆絆問:“你為什麽親我?”

陸春宴的手從他的後脖上放下來,轉而撐在他身後的玻璃門上,俯身低頭,一個濕漉漉的吻落在他的臉頰上。

陸春宴的聲音也好像被溫水泡軟了,他說:“瑤瑤,我喜歡你。”

喜歡究竟是什麽?

秋瑤覺得臉上濕濕的,心裏卻是熱熱.癢癢。

那種感覺,像是快要開花的時候,樹枝上冒出綠芽,會有些癢,花苞在漸漸長大的樹葉中間綻開,很快桃花會墜滿枝頭,很快整棵樹都變成了粉色。

就像現在的秋瑤,心裏仿佛開出了花,桃花染面,他小聲問:“你喜歡我才親我的嗎?”

陸春宴的頭發全都被打濕,幾縷濕發沾在臉上,下巴滴着水,他說是。

話音剛落,就見秋瑤踮起腳,擡起頭來,努力湊近,嘴唇擦過陸春宴的嘴角,輕輕一下。

陸春宴恍惚,眨了眨眼,睫毛上挂着幾滴水,他聽到秋瑤說:“我也喜歡你。”

“傻小孩,你知道什麽是喜歡嗎?”

陸春宴失笑,秋瑤迷茫。他的确是不明白什麽是喜歡,陸春宴說起喜歡,他便也想要學着陸春宴去喜歡,像是小孩模仿大人,他模仿着那個吻那份心動那份愛慕。

陸春宴把他的神情盡收眼底,在心裏嘆了一口氣,收回手轉身關掉了熱水。

他對秋瑤說:“出去吧,衣服都濕了,去換件衣服。”

陸春宴拉開玻璃,秋瑤往後退了一步,地上有水,腳下一滑差點摔了。陸春宴把他扯到自己這邊,幾乎是半抱着他走了出去。

秋瑤靠在他的懷裏,側頭看到地上的手機,愣了一下,拔高聲音道:“你的手機還在響。”

陸春宴一頓,可他還是沒停下。他披上浴衣,又拿了一條大毛巾裹在秋瑤身上,秋瑤擦了擦身上的水,陸春宴從行李箱裏拿出一套衣服,直接讓他換上。

他看着秋瑤換好衣服,不忘叮囑道:“頭發也濕了,再擦擦。”

“好麻煩。”

秋瑤皺皺眉,在陸春宴的注視下,癟着嘴乖乖擦頭發。

陸春宴套上衣服,走回浴室,手機掉在地上,屏幕上都是水。陸春宴撿起手機,後腰靠在洗漱池上,伸手從旁邊扯了一張紙巾擦拭手機,水漬剛剛被擦掉,屏幕就亮了,這一次不是電話,而是一條信息。

是陸春宴的母親發來的,說他父親中風進了醫院,讓他馬上回去。

淩晨的醫院依舊燈火通明,一輛黑色的車停在醫院門口。陸春宴拉開車門,看了眼半歪在車子裏的秋瑤,又對郭诏安說:“把他送到公寓裏去。”

陸春宴連夜趕來,到的時候已經是快淩晨一點,可就算是這麽晚,病房裏依舊聚滿了人。

他是獨子,之前陸家的一切事情幾乎都是他來管,除了婚事,父母對他一切都是滿意放心。可這兩年,他又是抑郁又是昏睡,兩個老人被折騰的心神憔悴。今早的時候,他父親看新聞,恰好看到了關于陸春宴的花邊新聞。

早些年,陸春宴還會和各色女明星傳出緋聞,這種事在圈子裏也是司空見慣了,他父親也沒在意,可這次的新聞卻有所不同。

陸春宴站在門外,過來看望的親戚見到他來,後退着避到兩旁給他讓出了一條道。他往前走了兩步,有人忍不住道:“春宴,你快過去和你爸爸說說,新聞上的事不是真的。”

陸春宴愣了愣,側頭問:“什麽新聞?”

說話的人松了口氣,笑道:“我就說,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新聞肯定是瞎編的。”

對方把手機遞給他,網頁是剛打開的,醫院裏信號不好,加載的比較慢。一整個房間的人都沉默着注視着陸春宴,看他拿過手機,等着新聞跳出,看了一眼,就一眼,而後說:“是真的。”語氣平淡到仿佛在談論明天的天氣好壞一般。

躺在床上的陸父呼吸一下子急促,明明是昏睡的狀态,可卻仿佛聽得到陸春宴大逆不道的話。

陸母耐不住,站起來,紅着眼看他,低聲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陸春宴側頭,病房裏的燈光那麽明亮,照在他的臉上,整個人都是剔透銳利。他說:“我喜歡上了一個比我小很多歲的男生,不是玩玩,是真的喜歡。”

一片啞然,陸母怔怔地看着他。

房間裏剛才第一個叫住陸春宴的人先反應過來,讓大家先離開。他們陸陸續續往外走,走在最後的輕輕關上門,從那閉合的縫隙裏能看到陸母揚起手,一巴掌落在了陸春宴的臉上。

陸春宴一動不動,陸母聲音沙啞,她盯着陸春宴的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你都多大了,高中的時候有這種想法就罷了,現在為什麽還是滿腦子想着這種不切實際的感情?”

陸春宴眉梢微動,“高中?”

“你高中的時候不是喜歡許家那個嗎?你以為我們不知道?我們都是知道的,但我根本就沒在意,因為我知道你太顧及別人怎麽看了。”陸母頓了頓,她嘆了一口氣,控制住情緒,她說:“春宴,你是個好孩子,你知道外界對同性戀是怎麽看的嗎?那個報道那樣寫你,已經是在貶低我們家了,你爸看到了後,直接氣到中風,怎麽好都還不知道。你能不能負點責任,為了這個家,為了公司,別……”

陸春宴打斷了她的話,“如果是因為我影響到了公司的股價,我會提出辭職,交接的人我已經都選好了。”

陸母呼吸一滞,又聽陸春宴說:“媽,我很累,我已經不想再戴着面具生活了。”

窗門緊閉,房間裏只能聽到呼吸器的聲音,一下接着一下,一個人的生命就用這個狼狽地維持着。每個人的歸宿都會是如此,光鮮亮麗的一生留不住愛有什麽用,他錯過了一次,已經沒有資格再錯了。

他說:“我留在這裏,就是對他不負責任,所有的一切我都能放棄,但只有他,我不能了。”

秋瑤被郭诏安送到了陸春宴的公寓裏,電梯的眩暈讓他一下子就清醒,靠在電梯牆裏,到了那層樓後,他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來。

郭诏安過去開門,秋瑤站在門口沒進去,轉頭問他:“陸春宴呢?他怎麽沒來?”

“老板有些事,等辦完了就會過來,你先進去吧。”

“這是他的房子?”秋瑤往裏頭看。

郭诏安打開了玄關的燈,黑黢黢的房子一下子就亮了,他打開鞋櫃想要看看裏面有沒有拖鞋,本以為許久未住人的房子裏應該不會準備什麽,沒想到櫃子一開,裏面竟然有好幾雙脫鞋。

他拿了一雙給秋瑤穿上,大小剛好,鞋面上還有粉色的小桃子。

“陸總已經很久沒在這裏住過了,不過每個星期都會有人定期來打掃,所以都是幹淨的。”郭诏安帶着秋瑤進去,客廳的布置沒有動過,好多東西都是以前秋瑤要買的,花花綠綠,郭诏安不止一次覺得陸春宴的房子裝扮得特別喜慶。他走到客房,推開門,回頭對秋瑤說:“你今晚就睡在這裏吧,昨天阿姨剛來過,被子應該是新換的。”

秋瑤點點頭說好,郭诏安抿了抿嘴,又對秋瑤說:“你好好休息,明天睜開眼,就能看到老板了。”

“真的嗎?”

郭诏安笑了笑,“真的啦。”

郭诏安沒待多久,他這助理也是做的不容易,累得夠嗆,送完了秋瑤後,他便開車回家了。

等郭诏安走了後,秋瑤從客房裏出來,打開客廳的燈,他在房子裏來來回回走動,不知道為何,他覺得這裏很熟悉。

牆壁上的挂畫是陸春宴從畫廊高價買回來的,據說是個大師作品,可卻被秋瑤不小心把番茄汁潑了上去。秋瑤自己吓得半死,一直在道歉,可陸春宴卻沒生氣,反而是安慰他說這樣子更好看了。

沙發上那個歪歪扭扭的小桃子是秋瑤自己繡的,手指都被針給紮破了,繡出來的桃子拿給陸春宴看。陸春宴還以為這是個蘋果,秋瑤見他把這個當成了蘋果,臉紅了大半,支支吾吾愣是沒有反駁。

陽臺上的小魚缸裏養的小熱帶魚還沒死,角落裏挂着的吊籃還是綠的,門口的地毯上寫着“歡迎回家”,是秋瑤喜愛的大紅色,陸春宴覺得好土,秋瑤非要買,最後也只好買了。

所有的痕跡,能做到的,能被保留下來的秋瑤存在過的痕跡都在,都被完完整整寄存在了這間房子裏,等着有人能來開鎖。

“咔嚓”一聲,門被輕輕推開。秋瑤愣怔,有些恍惚。

陸春宴推開門,見客廳的燈是開着的,他換了鞋,往裏走,就看到秋瑤坐在沙發裏。

好似記憶重疊,有那麽數次,他深夜回家,秋瑤都是坐在那張沙發上等着他。

快走幾步,走到沙發旁,秋瑤側頭看向他,陸春宴一側的臉有些腫。秋瑤一驚,他立刻站了起來,抓住陸春宴的胳膊,直接把人推到了沙發上。

陸春宴的下巴被挑起,秋瑤低頭,皺着眉問:“你的臉怎麽了?”

“沒什麽,不小心碰到的。”

“騙人,上面明明有巴掌印。”

陸春宴往後退,秋瑤掰着他的腦袋讓他不要動。陸春宴無奈,繃緊的身體緩緩松懈下來,他的頭抵在秋瑤胸膛,悶悶道:“瑤瑤……你好兇。”

秋瑤呆了呆,胸口熱乎乎的,像是陸春宴的呼吸,又不像是……

他低下頭,目光垂直落在陸春宴微亂的頭發上,緩緩擡起手,小心翼翼放在陸春宴的發頂,輕聲道:“陸春宴,你……在哭嗎?”

原始社會時,人類平均壽命是十五歲,到了二十世紀初遞增到了六十一,生命線延長了那麽多,人類的腦子裏填滿的東西也變得更多。直截了當地話已經不會說,果敢英武的事要猶豫三分,一切都變得緩慢,就連愛情也是。古人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陸春宴快把自己半輩子都活完了,到了如今,似乎才真正明白這個人生該怎麽活。

漂亮的生活誰都能營造,別人的目光永遠在別人的眼裏,旁人怎麽說怎麽看是他們的事情,他不想再去顧及,只求能夠真實一些,再真實一些。想所想,愛所愛,喜歡一個人,就把自己的所有奉獻給他,不要再畏縮不前,不要再話說半句,不要再後悔了。

秋瑤問他是不是在哭,他的确是在哭。

時光匆匆,不易回頭。他感恩那片桃花飛到了他的院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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