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肆

邱知桑和周绾琰的初次相遇，從這座城開始。

按照前世的時間來算的話，應當是半個月之後的花朝節。

上輩子她剛從家中出來，再踏上江湖的路，只覺得陌生，前方都是如霧霭一般的迷茫，她無處可去，便在春盡客棧耽擱了些時間才出發。

邱知桑在前面帶頭走，周绾琰亦步亦趨地跟着。

她往後瞥了一眼，心裏很是煩躁，因為她知道，一旦離開這座城她的逃亡生涯就拉開了序幕，可以說這是最後的桃源。

時間緊迫，再不想點辦法就真的甩不掉周绾琰了。

兩人往城裏走了一段路，這季候天黑得早，随着綿延的大山與下落的夕陽碰撞後，邱知桑餓了。

她從錢袋子裏掏出三個銅板，到前面的攤子上買來兩張餅，回來用油紙分成兩份之後丢給周绾琰一份。

待邱知桑低頭咬上兩口再擡頭，看見周绾琰還在捏着餅的邊角猶豫不決，便擡擡下颚，語氣算不上和善地催促：“快吃吧，搞得好像我有下毒似的。”

“姑娘說的這是什麽話！！在下只是覺得……”

“覺得一介女子不該給你堂堂好漢買張餅？還是覺得這吃的忒寒碜，難以下咽，又或者——”

“哎。”

周绾琰見她越說越來勁，只好連聲道：“我吃我吃。”邊說着邊咬下一大塊盈滿芝麻香的餅。

得償所願地看他咬下第一口，邱知桑迅速吞下口中的食物。

下一秒，她上擡的下颚收緊，鼻翼翕動，眼波流轉着一抹無奈悲戚，趁他含了一口餅與她對上視線，邱知桑幽幽地嘆息。

“說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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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其實此次出門，小女子也沒來得及帶多少盤纏，一人在外，不認識什麽朋友。如今在這世上啊，沒點銀子可怎麽活下去，也許饑腸辘辘一天也只能吃得上這一文半的芝麻餅。”

周绾琰突然感覺他齒間的一口餅咽也不是不咽也不行。

“唉，真難啊。”

邱知桑還在為周绾琰繪聲繪色地展望和她一路可能發生的慘狀，連她微翹的嘴角都染上了一絲心酸，“吃不飽穿不暖，沒有機會再回頭，想想以後的艱難險阻，似乎也只能……”

周绾琰一驚，連忙插嘴：“姑娘，你可萬萬不能和土匪們去劫財啊！”

邱知桑嘴角一抽，下面的話怎麽也接不上了。

她擡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理會他憂慮的目光。好不容易累積出的氣氛全被他一剎間搞沒了，她悶頭啃了一口餅，食之無味。

周绾琰頓時有點手足無措。

他兩三口吃完餅，把油紙揣在懷裏，他左右環顧很快看中了一家面攤。

他快步上前，掏出一小塊碎銀，溫聲問道：“店家，可還有湯面，給我上兩碗，順便還要些小菜。”

“好嘞，客官你請坐，馬上就好～”

店家笑容滿面接過碎銀子，從兜裏找出十幾枚銅幣遞給周绾琰，“客官拿好，這是找剩的銅板。”

“多謝。”

周绾琰接過放入袖中，又在旁邊揀了個人少的位置放下包袱，轉身正打算張口卻與邱知桑不期然的眼神撞上，他忙道：“姑娘，一起喝碗湯面吧？”

邱知桑倏地撤開了視線，“不必了。”

咕嘟。

邱知桑無比清晰地聽見自己咽口水的聲音，不怪其他，只怪那不遠處的面攤開始做面了。

只見店家用娴熟的手法在面團中揉搓，在漫天面粉中翻滾，不一會兒，鍋中的湯已經煮沸，包着香氣的湯泡逐個炸開，裏面的香氣遠遠地鑽進了她的鼻中。

邱知桑趕緊屏住呼吸，耳邊又響起擀面的聲音，店家将和好的面團擀得厚薄适宜，撕成一小片一小片地下鍋，浮在黃燦燦的湯面上。

邱知桑眨了眨幹澀的眼睛，見那店家又撒入輔料和菜葉，再過兩遍火就要撈出。

她擡腳快步路過默默等她決定的周绾琰，僵着臉道：“諒你也吃不完兩碗，我就勉為其難能幫你一把。”

說完只給他留下一個略顯急切的背影。

周绾琰忍笑稱是。

兩人坐下的時候剛好店家端來了兩碗湯面，随後又上了兩碟小菜，看得邱知桑的十指蠢蠢欲動，但還是等周绾琰拿起了筷子她才裝作不太情願地抽出一雙筷子，夾向她面前的那一碗湯面。

果不其然，和她想象的一模一樣。

邱知桑最後抿一口味道，濃郁鮮美的湯汁香味在嘴裏久久不散，她滿足地眯起眼睛，這種天氣最适合喝碗湯面了。

緊接着，她像是才反應過來有哪裏不對。

邱知桑放下碗筷，疑惑地瞅着周绾琰的神色，老半天看不出什麽破綻，她忍不住用食指敲了敲桌面：“不對，你怎麽會有銀子呢？”

“……”

“難不成是從家裏拿的？是你準備用來做什麽的？花了沒關系？”

沒等周绾琰開口回答，邱知桑自顧自丢出好幾個她的疑問。

見她臉上的笑容不減反而更加濃厚，周绾琰立刻猜到她接下來會說的話。

他皺皺眉，道：“姑娘為什麽會那麽想……在下再不濟也不可能靠家中接濟，這些銀兩，是前些年攢下的。”

“以前？”

“是，在下雖然沒有一技之長，但常年耳濡目染之下對醫學也懂些皮毛，平日裏為書院抄字，或去醫館打打下手，手裏也小有積蓄。”

周绾琰的聲音漸漸低下來，“這些都是為了今後在江湖上行走做的準備，花了也就花了……在下的志向不在醫術上，終歸背離了爹娘的期望。”

這樣啊。邱知桑恍惚了一瞬，這些話上輩子周绾琰似乎也對她說過。

但相隔得太久，她好些都忘了。

邱知桑清清嗓子，提起身邊的包袱，不甚自在道：“行了行了，不說了。天色不早，我們得盡快找家客棧住幾晚，我還有要事需在城中多待幾日。”

周绾琰點點頭，起身時突然問她。

“湯面味道好嗎？”

“哦……尚可。”

——

邱知桑說是有要事在身，卻也沒有表現出有多迫切。

早出晚歸，這些天，兩人無比悠閑地在這座城裏轉了好幾圈，邱知桑一會去這邊的賭坊瞧瞧，一會在那邊的地痞混混收保護費時圍觀。

一來二去，周绾琰跟在她後面幾乎快将城南城北的每個老百姓的臉都記住了。

但他知道邱知桑不會，畢竟她的臉盲症十分嚴重。

因此邱知桑樂此不疲地在城中不停晃悠，絕口不提接下來的計劃，兩人的心中各懷心事，又不能讓對方知道，倒也相安無事。

二月十五，花朝節如期而至。

邱知桑一大清早騰地睜開眼，跳下床一把将窗戶推開，探頭從大敞的窗口往外眺望。

用不了多久，徐徐的清風吹進來，一屋子的熱氣散盡，她再關上窗戶。

即使時間很短暫，也足夠她看清楚了。

好一番熱鬧的景象。

花朝節，顧名思義，是以花為中心而舉行的節日。

這一天，會有許多人成群結伴去遠處踏青，姑娘們會穿上绮麗鮮亮的衣服，準備剪好的五彩絹布或紙花，逐個安在花枝上，為百花慶生。

集市上的莳花也變得多樣起來，邱知桑剛才往外面只略微一掃，便看到了花市上布滿的被紅布纏繞了一圈一圈的花枝。

磨蹭了那麽久，終于算是被她等到了。

邱知桑輕輕揚唇，順勢撈起角落的包袱，推開房門，眼及之處沒多少人，她第一眼就順利找到了在大堂和幾位陌生人談笑自若的周绾琰。

啧。

邱知桑不悅地勾勾唇角，眉頭朝下壓了壓。

自從來到此城，她明裏暗裏為他創造出數個離開的機會，不管她如何奉勸恐吓，他永遠一副絲毫不動搖的模樣。

還真是個執迷不悟的家夥。

邱知桑撇撇嘴角，目光從周绾琰所在的那邊移開，悠然開口。

“周公子，我們出發了。”

花神廟。

邱知桑在距它幾尺遠的位置站定。

她擡頭望了眼廟門口被裝束得花裏胡哨的大樹，再看一眼廟裏頭緩慢攢動的身姿綽約、袅袅娉娉的女子背影，她有點望而卻步了。

她實在不适應那種氛圍。

邱知桑嘗試往裏走，卻不想每一步都走得拘束別扭，她突然感覺，自己這趟來得不是時候。

同時她也拿捏不準時機，萬一遇不到姨母了可怎麽辦？

邱知桑停下腳步。她的母親沒有娘家，至少她從來沒有聽母親提起過，要非得扯上關系的話，只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也就是她的姨母。

雖然長大後她也曾多次在母親的授予下與這位姨母相見，但印象并不深刻。

她對姨母的記憶還停留在上輩子，一張十分模糊的臉。

“……邱姑娘，邱姑娘。”

見邱知桑停下來，原本打算等她自己回神的周绾琰稍微一撇頭，居然從人群中看見了一張頗為熟悉的臉。

他一思索，回想起來她的身份，不禁小幅度地拽了拽邱知桑的衣袖，疊聲喚她。

“嗯？”

被喚回神的邱知桑下意識回應道，順着力度一轉頭，恰好與聞聲而望的婦人撞個正着，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噼裏啪啦”接觸了好幾秒，幾乎是同時發聲。

“知桑丫頭？！”

“誰？”

作者有話要說：

邱知桑：誰誰這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