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陸

邱知桑笑了。

她一寸一寸地将自己伸出去的手收回來,挑眉道:“那邊?你要走那邊?”這人怕不是個傻子?既然多擁有一世記憶,走原本的路線顯然更有利于他們。

“是。”周绾琰看出了邱知桑的皮笑肉不笑,但還是屹然不動。

“行吧行吧。”知道對他根本難講通,邱知桑說着便邁出了腳,落下時鞋底踩在碎石上發出“咔嚓咔嚓”的細響,方向卻是正好相反。

“你往那邊去吧,咱倆就此別過,江湖上有緣再會啊!”

“邱姑娘邱姑娘!”

見狀,周绾琰忙不疊追了兩步。

邱知桑停腳:“又怎麽了?”

“姑娘想走這邊,在下自然沒有立場阻攔……”

聽見他又開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邱知桑笑彎了眉眼,“那我倒是錯怪你了。”

周绾琰的話一梗,愣了兩秒才繼續說道:“不瞞姑娘說,前幾日在下向春來客棧的賬房先生打聽過,這邊的路相對更太平一些。在下能理解姑娘不願意冒新風險的想法,但選擇舊路一切都會重演,小心一點總沒錯的。”

瞧瞧、瞧瞧,他又來了。

事到臨頭才說算什麽不瞞。

只不過周绾琰說得也在理,她太了解那個人了,說不定換條路走反而能更快地讓他露出馬腳。

斟酌片刻,邱知桑将投向遠處的視線轉移到周绾琰身上,剛想擠兌他兩句再松口,卻對上他有些小心謹慎的神色。

眼前莫名其妙跳出昨晚的春菜粥中的兩對鹹蛋,邱知桑不自覺咽下了嗓子眼剛堆砌好的辭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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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小女子可比你想象中的要貪生怕死。就聽你的,走那邊吧。”

邱知桑轉頭踩上另一頭松軟的土地。

她當真走了?

在昏暗的透不進一絲光亮的房瓦下,一名年歲稍長的男人在屋子四角不放心地踱來踱去,隐約可見紛灑的灰塵踩在他的腳下,被情緒不佳的男人一腳踹飛、狠狠地砸在粗糙的棺材板上。

含着怨氣的晚風推開了木門,“吱呀”一聲,搖搖欲墜地挂在牆上。

“邱家的!時辰到了,該下葬了。”

邱父腳底下一頓,朝外面大聲回道:“哎!馬上就來。”說完,他擠擠眼睛醞釀出一副悲痛的模樣,出門時還背過身去遮掩地擦了擦眼角。

看得在外等候的幾人連忙上前安撫。

“對了,這兩天怎麽沒見知桑丫頭?”其中一人疑惑道。

“那丫頭啊。”邱父強撐起笑容,意有所指地往裏屋搖了搖頭,嘆道:“我這女兒和母親感情深,這幾天哭腫了雙眼,不好也不願意出來見人,我這做父親的……”

“都懂都懂。”“是啊,知桑丫頭就在家裏頭好好休息,外頭的事我們幾家肯定要多幫襯幫襯。”

邱父感激地點頭,繼而和幾人商讨下葬的事宜。

少頃,他借着再收拾收拾的托辭回到烏七八糟的屋子,合上門,他面目猙獰地握緊拳頭,心底忌憚着邱知桑去告官,一旦如此他定會被官府抓了去。

他得想個以絕後患的法子。

……

今年大抵是個旱年。

打從過年起,老天便一直沒有降雪,連雨水都少的可憐。

邱知桑煽動鼻翼,嗅出幹燥空氣中飛揚的塵土,忍不住從路邊掐下一根雜草,銜在嘴上,腳下時不時踢飛一兩顆石子。

她半仰着頭,嘆道:“真無聊。”

周绾琰含笑的聲音自後面響起,“姑娘,稍安勿躁,我們很快就到下座城了。”

“哦……”

邱知桑懶懶地吐出一個音節。

她起先怎麽也想不到,走這條路會那麽無趣。

正如周绾琰所說,這條路的确要太平許多,她徒步走了兩天有餘,別提有滋事找茬的人了,她連個鬼影子都不多見。

“無所事事可真累。”

邱知桑百般無聊地打望四周,腳下步伐加快了些。

又趕了小半天路,終于讓她尋到一家客棧。客棧不大,棧門口擺出幾張木桌和條凳,上面斑落着幾塊掉漆的痕跡,懸挂在半空中的酒簾似乎剛修葺不久,上面提兩行招攬客人的字詞,風吹幌動。

兩人剛踏進去,店小二便殷勤地迎了上來。

“裏面請~兩位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給我們上兩壺酒,一碟小菜。”邱知桑擺擺手,随意找了一處坐下,道:“待會還要趕路,麻煩快些。”

“好嘞,兩壺酒一碟小菜,馬上就來~”他大聲吆喝着,同時把搭在肩上的白抹布拽下來,為他們落座的桌子上抹了兩圈。

很快,店小二托着兩壺酒和小菜從後面出來,手腳麻利地擺桌,笑容滿面:“兩位客官慢用。”

邱知桑這才把四處亂轉的目光收回。

面對桌上的佳肴美酒,邱知桑仿佛能聽見自己肚中的饞蟲在叫,于是她順手取過酒盅,為自己倒了一杯,純淨的玉液在杯壁打轉,醇馥幽郁的酒香直往她的鼻子裏鑽,邱知桑這些天緊皺的眉頭倏忽一松,手一擡便要入口。

只不過旁邊的目光太礙眼了點。

“要酒你就自己倒,看我做什麽?”

邱知桑啪地撂下酒盅,眼神不善地睨過去:“別和我說,你也不宜飲酒吧?”

明明是用的反問的語氣,周绾琰卻莫名從中聽出咬牙切齒的滋味,也不知道邱知桑在氣惱些什麽。

周绾琰忍笑,輕輕搖頭道:“并無。在下只是覺得姑娘一路上情緒低落,在此時竟松快不少,一時有些訝異。”

話畢,周绾琰的目光定在酒盅上,一時無法理解。

他的父母皆從醫,自幼耳濡目染,周绾琰對醫藥上的學問略懂皮毛,不同功效不同滋味的酒也嘗過不少,可實在達不到改變情緒的神奇效果。

“這算什麽。”邱知桑聞言仰頭飲一口酒,回味鼻息間那幽長的醇厚感,痛快道:“總有一天,你也會覺得,酒真是個好玩意兒。江湖逢知己,春風得意時,喝一場酣暢,錦上添花;江湖不相見,落寞意難平,酒入愁腸,豪邁灑脫。”

她邊說着邊将下颚揚起一個順暢的弧度,又是咕嘟咕嘟幾口酒水下肚。

女兒郎綿軟的嗓音含着笑意,卻铿锵有力地吐露出一連串她的豪言壯志,落得人心口一陣發燙,從周绾琰的角度看,恰好能将邱知桑微翹的嘴角攬入眼底。

或許是酒醉人,她的腮上淺淺浮上一抹酌紅,潤澤的紅唇抿過杯沿,随後輕輕呼出酒氣的醇香。

她寬大的衣袖因舉起而滑落,露出一截纖細有力的手腕,正慢吞吞地轉着酒盅。

邱知桑停了許久都沒等到應答,她歪頭斜睨一眼耳尖冒紅的周绾琰,眸色深深,猶如璀璨星空,流光溢彩,不見絲毫醉意。

“喂,有沒有聽我說話?”

周绾琰移開眼,吶吶道:“在下,在下自然是在聽了。”

邱知桑挑挑眉尖,看穿了他的心不在焉,她反手将酒盅推開,它不小的動靜引得周绾琰注意力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喝酒是人生一大惬事,但是呢,酒喝多了也壞事……”她微擡下巴,意示周绾琰往客棧道上瞧,道:“不過你可別鹹吃蘿蔔淡操心,能看則看,不能看千萬別摻和進去。”

邱知桑這邊話音剛落,周绾琰也看清了那邊在發生什麽。

正值正午,客棧的生意不錯,除了她和周绾琰二人,遠遠隔着一桌的還有五個大漢高聲闊談,他們端碗灌酒,大口吃肉,東扯西拉之間越來越過頭,使幾個原本與他們鄰桌的客人紛紛遠離。

這時,狂風大起,土路邊的一捧沙土被瞬間卷飛,四處逃竄,攪得客棧的食客都睜不開眼,待這陣妖風過去,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黑點,在灰蒙蒙的遠方極其顯眼,黑點慢慢走近,原來是一人一馬正在趕路。

不多會兒,男子在客棧前下馬,繼而擡眼淡淡掃了一圈客棧內外,決定停在這裏歇腳後,他轉身把他的馬拴好,安撫地拍了拍,最後在最外圍的位置落座。

男子素衣白馬,眉目清冷,放在桌上的劍長四尺多,铮铮作響。

這一做派在他身上如行雲流水,挑不出一點毛病,男子自從坐下後便沒有任何動靜,似乎在垂眸忖量,周身散發出生人勿進的疏離氣息。

多了這麽一個存在,大家都不自覺放輕動作。

“啊呸。”忽然,角落的一桌子打破了這股寂靜,五個大漢的其中一個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罵罵咧咧:“這什麽破菜,全都落上土讓我們弟兄幾個怎麽吃?”

“客、客官……”

店小二聽見聲音趕緊跑出來一看,心中瞬間收緊。哎唷,桌上上的幾道菜可不就是落了一層灰,連那盛酒的大碗也難逃此劫。

若是一般的客人,他來賠罪上盤新鮮的也就算了,可趕上這幾位是客棧的“常客”,次次得理不饒人,生怕事情鬧不大,為了不打擾其他客人,店小二只好彎腰賠笑。

“幾位客官還真是對不住。要不您看看,小的這就去把這頓飯菜給您換成新的,今兒這頓飯錢不收了可行?”

“胡胡、胡說八道。”

大漢推開前面的人,一邊打着酒嗝,一邊提起店小二脖子前的布料,狠聲道:“你、你是在瞧不起老子嗎,飯菜,嗝、飯菜算什麽!咱們弟兄幾個吃進去那麽多灰,染上病誰誰負責?你一個小小跑堂的,還不麻溜的去把你們掌櫃給老子叫出來!”

說完,其他四人應和一片,一副不給個交代誓不擺休的架勢。

這熟練的舉止一瞧就是老手,怕是要出事,周绾琰皺緊眉頭,張張嘴還沒出聲卻被邱知桑的一個咳嗽打斷了。

“噓,看那邊。”邱知桑不動聲色地努努嘴。

周绾琰順勢看去。

“住手!”

安靜的客棧中迸發出的一聲嬌喝,成功讓醉意醺醺的大漢手一抖松開了店小二的衣襟,店小二趁勢跑開。大漢覺得丢臉,他向聲源處尋去,只看到朦胧的一片淡黃色,猛地眨兩下眼,再一定睛,原來是個柔弱的小娘子,他不由得笑了。

“是你說的住手嗎。小娘子,我勸你少管閑事,否則誤傷到你可別哭鼻子。”

“休出狂言……”女子盯着他,冷哼道。

她從角落走出,伸出左手将懷裏的短劍啪地拍在桌上,剛拍下去她似乎楞了一瞬,在衆目睽睽之下,她又将短劍抱回懷裏,換了右手再次拍向桌子。

這次的杜瑾溪心滿意足,聽到這聲清脆幽長的劍鳴聲,似乎底氣都增漲不少。

她上前兩步,把落荒而逃的店小二護在身後,冷聲道:“恃強淩弱,世道難容。本姑娘才要勸你們見好就退,否則我的劍可不長眼的!”

“呵哈哈哈哈哈,就你的那把破銅爛鐵?”大漢哄然大笑,扭頭和身後的四人交換了眼色:“小姑娘,這可不是讓你玩的地兒……去,把那店小二抓回來。”

說完最後一句,大漢的語氣已經隐隐帶上不耐煩。

“休想!”杜瑾溪眼看兩三個人一齊朝她過來,只記得怎麽開場卻忘記怎麽收場的她心裏一急,右手抽出短劍直接揮向其中一人,如鐵塊一般結實的大漢還沒反應過來,她先感到一陣手麻。

完犢子了。

雖然只是刀背,但被這樣直愣愣的砍一下也不好受,大漢心頭蹭地冒火,他一把将杜瑾溪提溜起來,面目猙獰:“敬酒不吃吃罰酒——”

杜瑾溪聞言更大幅度地掙紮,不等她轉腦筋想出怎麽脫身的方法,卻聽上面的壯漢像是被什麽擊中了一樣,渾身一抖,慘叫着把她扔了出去。

杜瑾溪身材嬌小,反應迅捷,在空中翻了個跟鬥安然落地。

她奇怪地回頭,發現壯漢沒有抓她的另一只手被閃着寒光的長劍釘在了作支撐的木柱上,從傷口湧出來的鮮血正緩緩沿着劍的鋒刃攀爬,為劍身染上了一層刺目的血色。

“喲呵,有好戲看了。”

邱知桑坐直,扶着下巴做好看戲的準備。

作者有話要說:

邱知桑:拿好瓜和板凳,開始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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