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柒

一瞬間的變故,令所有人都忘記了如何反應,空氣靜止了幾秒,不相幹的人趁機逃之夭夭,生怕被血濺一身。

被釘住無法動彈的壯漢瞪大眼,一副活見鬼的模樣。他們幾兄弟本不過是街巷混混出身,裝腔作勢吓唬人還行,說到底哪兒見過這陣勢。

壯漢緊張地咽唾沫,眼睜睜看着男子神情冷傲地一步一步向他走近,五個人默契地噤聲,一消先前嚣張的氣焰,男子眼底的輕蔑一閃而過。

他走到壯漢面前猛地抽回劍,劃破皮肉的聲音聽得人牙根一酸,壯漢拖着幾乎廢掉的手掌還沒松口氣,眼前就劍光一閃,幾根粗發簌簌而落,離他耳朵僅剩一厘遠的劍鋒深深地陷入了木頭中。

“……”

不必男子再多言,壯漢臉色刷地煞白,僵在原地,由其他幾人扯着連滾帶爬地逃掉了。

“欺軟怕硬之輩。”

男子見狀嘴角微動,随之從身上掏出布帛細細擦拭掉上面濺上的血污,全然不顧此刻正向他投注“熱烈”目光的三人。

“這位少俠,多謝您今日出手相救。”

店小二趁着之前的混亂跑進客棧報信,掌櫃急匆匆趕出來一看,恰好目睹男子趕走那幾個惡霸的場面,他感激地上前道謝,男子則抱拳回禮,不欲多聊。

掌櫃只好作罷。

“這位俠士……”眼見他付完銀子準備上馬離開,一直看戲的邱知桑突然開口。

男子旋身上馬,抓住缰繩,轉頭一看是經歷過剛剛變故的一位姑娘,他輕輕颔首,“不必客氣,在下還有要事先行一步。”話落一夾馬腹往南邊飛馳而去。

“哈?”被打斷的邱知桑嫌棄地往後仰了一下,“他以為我想和他道謝?”

“或許吧。”

周绾琰看那馬蹄下的塵土飛揚,很快消失在遠方,又想了想邱知桑的性子,最終實話實說:“那位俠士……似乎有些自作多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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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他呢!反正現在也沒其他人了,落得一會兒清閑,趕緊吃完繼續趕路。”

邱知桑将視線收回,再次舉起筷子夾了一大塊肉,彎了彎眸,幸虧她早有防備,把他們這邊的兩盤菜護得好好的,并沒有粘上什麽穢物。

邱知桑正要放入口中享受,卻聽一道自來熟的女聲倏忽由遠至近地插了過來。

“兩位幸會,小女子杜瑾溪,不知兩位怎麽稱呼?”

“啊,幸會。我姓邱,邱知桑。”邱知桑不甚情願地放下肉片,回道。

“在下周绾琰,姑娘有什麽事嗎?”周绾琰一如既往地接住了對方的話茬,邱知桑趁着空隙又塞進嘴裏好幾口肉。

“沒事,我只是……咳。”

杜瑾溪一頓,略顯慌亂地挪到兩人對面坐下,整了整措詞,才道:“小女子初到此地,行事多有魯莽還望見諒。見兩位經歷過方才一場惡戰,竟不為影響,實在有膽識,俗話說四海之內皆兄弟,我們何不結識一番,日後相見江湖上也可以多一位朋友。”

這番話一說完,杜瑾溪竊喜:不枉她熟讀了那麽多話本,學葫蘆畫瓢其實也不難。

她想當大俠,更準确來說是向往大俠懲惡揚善、揚名立威的精彩人生。杜瑾溪自小在說書先生那裏聽來無數的江湖百态,嘆過各種快意恩仇,每每聽得入迷,她都會在心裏比劃自己想象的場景。她眼饞了數十年,總算有機會從家裏溜了出來,江湖就近在眼前,她總要親身體會一次才值。

可惜運氣不好,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機會。

而今日,終于讓她有了用武之地。

實際上,她從一開始壯漢挑事的時候就準備好了,她看得出那名男子不是普通路人,一定不會坐視不管,因此她先選好時機看準角度出聲插手,迎刃有餘的氣勢和态度也不能落下,每一個動作她都在暗地裏演練了很多遍的。

果然,男子出手了。

那幾乎就是她想成為的樣子,那清冷果斷的動作,那好事不留名的超脫背影。要不是看他态度冷淡,她差點就想攔着他來一場“江湖逢知己”了。

至于面前的一男一女,杜瑾溪更是一眼看穿了兩人的深藏不漏,全程目睹剛才發生的事,居然還能面不改色地端坐到現在。此時再不搭話,更待何時!

杜瑾溪努力壓着太招眼的笑意,一本正經地望着他們。

“杜姑娘你……”周绾琰欲言又止。

“噗。”邱知桑半掩着嘴巴,艱難咽下卡在喉嚨的肉渣,“這位女俠,麻煩您正常點說話。”

這種說話方式也太奇怪了。

邱知桑再也無法假裝無視了,她放下筷子,面對一臉“什麽什麽我竟然不正常”的杜瑾溪,兩條細眉逐漸聚成一道啼笑皆非的弧度。長那麽大,她還是第一次見嫌自己拍劍的動作不好看還特意換了一邊重新拍的人。

再加上她剛剛叽裏呱啦的一大堆話,讓邱知桑有種夢回兒時聽說書先生講故事時的腔調,稍微一代入,立馬明白了這位杜女俠是在做什麽荒唐事。

又是一名被江湖上的亂花迷了眼的受害者。

女……女俠!

杜瑾溪兩耳一豎,眼中閃出了大片光芒。

第一次從別人嘴裏聽見這個稱呼,杜瑾溪有點飄飄然,然而剛飄到一半,邱知桑的後半句話便一下子驚得她一激靈,她忙反駁,“我我我我哪裏不正常了!”

“這樣才對嘛。”邱知桑終于滿意了,她抿住嘴點頭,露出看透一切的神情。

一着急就口無遮攔了,杜瑾溪不死心地往周绾琰那裏飛快瞥一眼,發現兩人如出一轍的表情後,小腦袋一耷拉,整個人都卸了氣一般極力縮小自己的存在,半天才含含糊糊地出聲解釋。

“我這也是第一次,下次就熟悉了。”

邱知桑:……還有下次哦?

邱知桑漫不經心地勾起唇角,朝她望過去,“所以說,你剛剛那一出是專門做給我們看的喽?”

“啊?”

杜瑾溪擡頭撞進她的笑容,一時呆住了,面前的女子淺笑嫣然,雙眸微微眯起,翹起的唇角恰好提起她柔滑的下颌,相得益彰地展露出一張超塵脫俗的臉龐來。

直到邱知桑連連擺手,杜瑾溪才回神緊接着幹巴巴擠出一句話:“路、唔,路見不平自要拔刀相助。”這是行走江湖必做的一件事吧。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還真是江湖上最老套的一句說辭。

既然不是做給他們看的,多半是為了那位大俠。

邱知桑聽出她的話外之意,便不再接話,她轉身從懷裏掏出一小塊碎銀,叫來店小二付完酒錢,一切做完後,邱知桑重新撈上包袱,對上杜瑾溪始終跟随的視線,她有點奇怪。

“怎麽了,還有事?”

杜瑾溪嫩臉一紅,眼神開始飄忽。

“嗯……”她倉促地舔舔下唇,既然邱姑娘都看透了她的本質,知道她不過是裝模作樣的俠客,但好不容易遇上能和她聊上一二的人,她也想力挽狂瀾一下。

“邱姑娘,你看我之前說了那麽多文绉绉的話,其實就是想多結交一些江湖上的朋友,就不奢求偶遇知己把酒言歡了——”杜瑾溪頓了頓,厚着臉皮打着商量,“我能和你們結伴同行嗎?”

邱知桑聞言撇了她一眼,“那你應該去找那位懲惡揚善的大俠,他和你多年追尋的大俠形象可以說十分相符了。”

“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杜瑾溪幹笑,怕被直接拒絕,她連忙扯開話題,“對了,我記得邱姑娘方才叫住那位大俠,有什麽原因嗎?”

“哦,就是想和他說,他忘了把他的劍鞘拿走了而已。”

邱知桑歪歪頭,兩人一同往大俠曾坐過的那張桌子看去,結果發現周绾琰已經不知何時站在了旁邊,正看着上面的劍鞘不知如何是好。

邱知桑擡腳走去,杜瑾溪也好奇地跟了上去。

邱知桑掂量着被主人遺忘的劍鞘,上好的花梨木表面攀滿了渾然天成的花紋,“一把劍配了兩把劍鞘,也是夠花哨的。”

周绾琰下意識點頭附和,點完兩下突然反應過來,他問:“姑娘怎麽知道這是同一把劍上的?”

邱知桑将劍鞘丢回桌上,攤手道:“要不然他的劍怎麽帶走。”

“是嗎……”周绾琰彎腰把颠了個的劍鞘拿起來,将它的鞘口處的護環翻面向上,只見護環被系上一塊小巧精致的璞玉,被手藝極高的工匠雕琢成了并蒂蓮的樣式,兩朵花瓣尖尖嫣紅的蓮花連在同一根花莖上,栩栩如生躍然眼簾。

“姑娘,你看。”

“這是……瓊。”邱知桑素手一翻,玉的背面果然用娟秀的筆跡刻了一個字,“該不會是哪位女子的閨名吧?”

“哇!這塊玉的樣式,可有點故事的感覺。”杜瑾溪在後面看清了上面的并蒂花,眼睛一亮,對先前的大俠陡然生出一探究竟的興致來。

“邱姑娘,我想我知道大俠要去哪裏了。”杜瑾溪恢複了莫名的鬥志,手一指之前男子消失的那條路,毛遂自薦:“其實我剛從那邊過來的,這條路也只會通往那座城,不嫌棄的話,我們要不要一起去走一趟?”

“姑娘,我們去吧。”

周绾琰邊說邊把劍鞘背在身後,心想如果現在去追可能還能追上,這麽重要的信物萬一不見了那位俠士一定很着急,他往外走了兩步,道:“再者說,我們本就要往那邊去。”

邱知桑一看,還真是。

好巧不巧的令她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那就快些解決,小女子可沒那麽多時間由你們浪費。”

聞言,杜瑾溪和周绾琰相視一笑,各自達到了目的,跟在邱知桑身側一人一邊,一路上倒也顯得和諧非常。

等他們進了城,夕陽已經落完山,老百姓們吃完晚飯大多待在家裏,剩餘街上零零散散的幾個路人,其中夾雜着邱知桑三人,還在尋找今晚留宿的客棧。

也不知今兒個是什麽好日子,眼見天黑了,三個人一家一家的問過去,居然全部客滿。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他們把這座城幾乎轉完一圈後,終于在天完全暗下去之前,邱知桑有氣無力地給掌櫃的遞去銀兩,“麻煩給我們兩間房,位置在哪裏都好。”

話剛說完,另外兩人翻錢袋的動作不由得停下。

“邱姑娘,我們難道不各自付各的麽?”杜瑾溪有生以來第一次和陌生人結伴同行,話本裏可不會詳細描寫這些,見邱知桑替她付了銀子,她連忙問道。

“哦,這回我做東。快上去休息吧,養精蓄銳,明天還得去找人呢。”邱知桑懶散地打了個哈切,邊回答邊往店小二引路的位置走。

杜瑾溪跟在後面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待兩人離開,周绾琰指尖一動,在掌櫃詢問的眼神中溫和一笑,随後道:“我們三人有事需要常駐于此,這幾日的吃食就麻煩掌櫃的多費心了。”

“那是自然。”

付完銀子,周绾琰這才颔首道謝上了二樓。

邱知桑的房間和他住的相隔兩間房,短短十幾步的路程,周绾琰在經過的時候特意頓了一下,看裏面已經熄燈,他只好放棄心裏的想法。

周绾琰嘆了口氣,也許邱知桑自己都沒有注意到,雖然一路上她的表現像是妥協了,其實根本還沒有把他們當做長久的夥伴吧,否則也不會說出剛才那句話。

……但不管怎麽樣,他都要好好跟在她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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