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壹拾貳

有了大娘那番話在腦中作祟,三人趕到城門口時距離關城門還剩半個時辰,看到大開的城門,杜瑾溪松了口氣,總算放緩了腳步。

守在城門的士兵比往常多了兩倍,正一個一個地放路人通行。

邱知桑落後一步并不着急,她懶懶掀眼,恰好看見又一波災民被放進城後其中一個城門兵和旁邊的人私語兩句,那人便将緩慢蠕動的人群從中隔斷,引起不小的騷動。

邱知桑與周绾琰對視一瞬,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答案。

雖說地點不同,上輩子卻也發生過同樣的情形。

因為這場天災來得突然波及的範圍又大,不止這座城沒能幸免,恐怕這一路上都不會少。

從南邊逃來的災民來勢洶洶,若是一直放行的話,反倒會牽連城中百姓的安全,這裏的官員必定不會任事态發展,而是趁早閉城将他們趕逐。

看樣子,他們今日是出不了城了。

“邱姑娘,我們快些走——”杜瑾溪向龜速的邱知桑招招手,心急道:“再慢點的話,傍晚之前可就住不上客棧了!”

邱知桑應聲,卻依舊落後一步,眼睜睜看着杜瑾溪邁着雀躍的小步子趕到城門,剛剛走兩步結果就被城門兵攔下。

見狀,邱知桑肩膀一松,頗認命地搖了搖頭。

周绾琰和她一前一後才走到杜瑾溪身後,便聽見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嬌聲質問:“為何?如今時辰還早,為何不準出城了?”

城門兵臉色不善瞥了她一眼,敷衍道:“城門已經要關了,天色過晚,這時再出去可就不安全了,幾位就死心回了罷。”

“你——”

“好了,我們回去。”

邱知桑上前一把拽走不服氣還想繼續理論的杜瑾溪,說着便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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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绾琰愣了愣也下意識跟上去,追了兩步他又回頭望向城外那些衣衫褴褛、面容愁苦的災民身上。

這時一俯首,周绾琰不期然對上一雙大且明亮的眼瞳,他抿了抿唇,摸到懷裏尚有餘溫的幹糧,躊蹴片刻後狠了狠心,最終轉身去追快要消失在街道盡頭的邱知桑。

客棧。

邱知桑百般無聊地坐在角落,門外時不時跑過幾個災民,天色漸漸暗下來。她又坐了一刻鐘,只見周绾琰自二樓往下面尋找了一圈,随後悄無聲息地坐在了邱知桑的對面。

店小二适時地為兩人換了一壺新茶。

邱知桑仍舊用手撐着下巴盯着客棧外某一點,仿佛沒有發覺自己桌對面多了一個人。

而周绾琰只在坐下時飛快地瞄了她一眼,緊接着也好像被定住了一般微垂頭,安靜地坐在那兒,任周圍人來人往,這兩人就如同靜止了一般。

“還以為你回不來了呢,這次沒有再送食物去了?”

良久,邱知桑突然涼涼地吐出一句話。

說完後她抖一抖微翹的眼睫,對上周绾琰無辜的神情,那一腔嘲諷的話瞬間滅了勁頭,就好像你已經準備好打擊一個看遍世間百态的癡人,每句話都過了一遍卻發現面前的人依舊是那個懵懵懂懂的傻樣。

邱知桑蹙起眉頭,仔細打量他的神情,發現他真的不是為了災民的事才來找她的,邱知桑不禁懷疑周绾琰是不是只記吃不記打。

當初他們二人遇到的災民雖說沒有此次多,但怎麽說也不該忘記了?

邱知桑:“啧。”

周绾琰見她終于願意開口了,積壓了他整整一天的憂慮忍不住竄了出來,只不過不能太明顯,他便幹巴巴地先抛出一個話頭:“怎麽不見杜姑娘,你們用過飯了嗎?”

邱知桑擡了擡眼,勾起唇角。

“杜女俠狀态不好,說不吃了。”

“狀态不好?……是因為那些災民?”

“可能是因為災民。”

“這樣啊……”

“嗯。”

“……”

周绾琰小心地瞄一眼邱知桑,在她察覺時又趕緊躲開視線,“這家客棧似乎有些年頭了,老字號,價格實惠,所以很受歡迎。”

“是嗎,一般般。”

“這裏的店小二挺勤快,還給我們換了一壺新茶。”

“哦,可惜周公子喝茶就起疹子。”

“……所以邱姑娘沒有出現什麽不适吧?”

邱知桑聞言不禁覺得好笑,她反問:“不适?小女子又沒有這種毛病,為何要感到不适?”

周绾琰沉默,在邱知桑越來越明豔的笑容中,他倏地眸色一沉,輕聲道:“今天,便是那幫人對姑娘下手的第一次,分明知道會出事,在下卻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空空等待……”

邱知桑微翹嘴角,漸漸地連眼中都染上了一層笑意。

“原來就因為這點小事?可是你看,這一天都快過去了,周圍什麽都沒發生。”她漫不經心地堵掉了周绾琰接下來的話,頓了頓又妥協道:“不然我們這樣?左右今天只剩兩個時辰了,你若想求個安心,便和我一起在這兒等着,看他們會不會出手。”

周绾琰見她如此懈怠的反應,心底暗暗着急,最終答應了。

兩人對坐,或許是太困了,邱知桑在最後半個時辰将頭埋進袖中打了個小盹,直到外面響起更夫敲響四更的鑼聲,周绾琰緊繃的神經這才緩緩落下。

那些人沒有出現,是不是說明他們這次走的路選對了?

周绾琰思及此,不禁揚起眉梢笑着想去叫醒邱知桑告訴她這件喜事,結果他一低頭,正好與半睜眸子的邱知桑撞上,她明眸善睐,找不出一絲剛睡醒的迷蒙。

這一晃神,令周绾琰忘記了去報喜,他怔忪地望着她,一時無話。

邱知桑伸了個懶腰,語調微微上挑,笑道:“瞧我說的什麽。時辰不早,小女子先回去睡了。”說罷,她拍拍被自己揉皺的衣袖,十分利索地上了二樓。

周绾琰見狀失笑,随後也回房了。

次日一早,天還暗着,由于昨晚睡得太早,杜瑾溪顯得精神百倍,反觀身邊精神明顯要差些的兩位,她心中再次浮現不解。

但她向來是個心裏裝着事也能睡得很香的性子,再加上昨天的變故,因此杜瑾溪很快得出一個結論。

另一邊,邱知桑和周绾琰正因睡得太晚起的太早而飽受折磨,卻見一大早将他們叫醒的杜瑾溪忽然朝他們點點頭,一臉難盡道:“我都懂,我都懂。”

……懂什麽。

周绾琰被大街上的冷風一吹,意識清醒了一些,卻依舊雲裏霧裏,不明白她想表達什麽。

“你不是想當大俠嗎,怎麽對災民那麽抵觸?”昨晚将杜瑾溪“擄”回客棧的時候,邱知桑便不知聽了多少回她對無法出城的惋傷之情,一看這幅神态就知道她又在提這個了。

“抵觸?”不知想到了什麽,杜瑾溪突然慘然一笑,“我有個哥哥,總愛捉弄我,在我還小的時候家鄉也曾鬧過一次天災,那段時間我被爹娘留在家中不準出門,然後我哥哄我說要帶我出去見見世面,瞞過爹娘,自由自在。”

“……然後?”

“後來我那天殺的哥哥便往我身上塞了滿滿的糧食,帶我到了那群災民中被搶了個精光,自己卻溜之大吉,給我的幼時蒙上了無法磨滅的陰影。”杜瑾溪憤懑地甩了一下小臂,“長大後我才知道,我哥當時躲在人群裏看熱鬧笑得可歡了,即使爹娘最後狠狠地教訓了他,我還是……”

杜瑾溪不帶歇氣地說完,總算氣順了些,才發覺另外兩人好像很久沒動靜了,她一回頭,啼笑皆非地抓了抓後腦勺。

只見兩人的頭小雞啄米式一點一點的,明明困得不行卻還是強撐着,相當一致的頻率。

等邱知桑和周绾琰緩過來時,已經到了辰時,一大片的薄霧依着金燦燦的晨光停在半空中,拂于面上涼絲絲的似輕紗。

城門為通行的人大開,外面成群的災民卻被堵在城門口進不來也不願散去,放眼望去,他們個個面黃肌瘦,目光渾濁,卻在看見他們出來後瞬間變得蠢蠢欲動。

這種含着明顯侵犯性的眼神令人怪不舒服的,周绾琰再遲鈍也在這一刻深刻意識到了不對勁,他不露聲色地掃了一圈,發現他們中的老弱病殘極少,或許是在路上就沒撐過去,又或者是其他原因。

災民中間自發為他們讓出了一條路,可一旦走進去,更像是被四面八方地包圍了。

周绾琰清楚地感受到周圍的氣氛變得越來越焦灼,有些身強力壯的漢子用令人發毛的眼神盯着他們,毫不掩飾。

夾在中間的杜瑾溪驚得都快炸毛了,大氣不敢出地挪着步子,生怕災民克制不住重現她兒時的恐懼。

三人謹慎地走成一條直線,眼見就要沖出重圍,災民的盡頭卻突然蹦出一個孩子攔在他們面前,看樣子不過五六歲,他一雙大得過分的眼見正巴望着周绾琰懷中鼓起的地方。

那是昨天的幹糧。

領頭的周绾琰一停,後面的兩人也跟着停下腳步。他認出這是昨日見到的那個孩子。

順着孩子渴求的目光,周绾琰下意識摸向懷中,掏出一半他反應過來,只聽邱知桑從最後面超到前面,微扯唇角對他“咳”了一聲。

“姑娘……”周绾琰忍不住道。

“不能給,不論是食物或是錢財的施助,都容易引起災民們的暴動,你現在動了恻隐之心,到時把我們三個的骨頭嚼碎了都不夠他們填腹的。”邱知桑用僅他們能聽見的聲音道。

不等周绾琰回答,杜瑾溪聞言探出一個頭,發怵道:“那我們現在怎麽辦呀……”

邱知桑左右轉了轉眼珠,見兩側的災民都在緩緩向他們逼近,她笑着擊了一下掌,雙手分開時迅速拽住兩人衣服的布料,尋到人群的空隙一鼓作氣沖了出去,“怎麽辦?自然是溜之大吉了!”

大概是邱知桑這一動作變得太快,令許多人意料不到,趁着他們沒反應過來,邱知桑直接橫沖直撞過去,不少人條件反射地讓出路,等事後回神,三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

“哈、哈哈……”杜瑾溪半彎着腰以手撐着膝蓋,回想剛剛的情形邊氣喘邊笑,周绾琰本該是體力最好的那個,卻因為被拽的控制不住身體重心,一路跌撞,反倒成了最累的,扶着樹幹平複呼吸,一側臉便看見一頭淩亂的邱知桑。

他忍不住低低笑出聲,沙沙的嗓音回旋在風中,引得邱知桑不自覺望去。

風正起,晃動的斑駁碎光攏在他身上,伴着樹葉沙沙的撞擊聲,他一笑,眼角的淚痣便跟着投下一片陰影,看得她心間一動,連忙移開了目光,道:“歇夠了我們出發。”

一座城和一座城之間的路總共就幾條,到了岔路口,邱知桑随手指了中間的路,很幸運地沒有碰上太多災民,偶爾撞上對方也沒太大反應。

天色沉得快,為了保險,他們便在路上遇到的第一家客棧住下了。

邱知桑走進客棧,先向掌櫃的要了三間房。

客棧看樣子像是剛開張沒多久,裏面沒什麽客人,店小二的動作也明顯更生疏,只不過住一晚,她也沒精力要求那麽多了。

夜深,本就人少的客棧顯得更加寂靜,剛到戌時大堂裏便空無一人,房中的燭火一盞一盞被挑滅,很快整個客棧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而黑暗恰好是某種組織最愛的顏色,踩上清淺的月光,他們着一身融入夜色的夜行服,衣擺飒飒,步伐輕穩地點在房瓦之上,手法娴熟不留絲毫痕跡,一旦鎖定目标便不容失敗……除非碰上了同行。

夜半,邱知桑從昏黃的夢中驚醒。

白天補覺似乎補得太多,導致她傍晚等了許久才睡着,睡得又不安穩,夢境一醒來變得支離破碎,她怎麽也想不起是什麽将她驚醒,邱知桑在黑暗中睜大眼怔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自己的喉嚨像火烤一般幹渴。

她舔舔發幹的下唇,想了想還是決定去喝口水潤潤喉嚨。

邱知桑裹上外衣挪到桌子邊,伸手觸及冰涼的壺把,撈過杯子往裏倒,她使勁往上一提卻發現茶壺裏是空的,想起那個手忙腳亂的店小二,她無奈地按了按眉心。

要是想喝什麽卻沒喝到反倒令她更渴了。

這麽鬧一出,邱知桑徹底沒了睡意,俗話說活動多了會疲乏,于是她披好外衣端上油燈下去溜達了幾圈,終于等來了睡意,眼皮開始一搭一搭往地下墜。

邱知桑無聲地打了個哈切,與此同時油燈裏頭的燈芯燃盡,啪地一聲炸開火花,随着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了,從外面透進來的月光恰好投在樓梯處,給她提供了便利。

邱知桑站在黑暗裏,剛擡起一只腳,樓梯上面就出現吱呀吱呀的踩踏聲,本以為是周绾琰或是杜瑾溪也下來溜圈,可沒等她出去,月光下熟悉的聲音卻令邱知桑的神志瞬間清明。

“人居然不在。”

此話鑽進邱知桑的耳畔,她的脊背一僵,一寸一寸側身躲回深處,而後悄悄探出半個腦袋,迎着月光邱知桑清楚地看清了那張臉,将劍狠狠推入她心口的那張臉。

女子大搖大擺地站在月光下,自顧自嘀咕一聲,她将手中的長劍重新插回劍鞘別在身後。

邱知桑絲毫不敢放松,她緩緩眨動眼睛,生怕錯過女子一星半點的訊息,女子似乎暫時沒有離開的意思,良久,就在邱知桑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忽見女子刷地朝她走來,邊走邊将手伸向背後,作勢抽劍。

邱知桑呼吸一窒,忙縮了縮身子,屏住呼吸,卻見女子倏忽神情一變,轉身跑去了二樓她的房間。

沒過多久,又見女子急匆匆從裏面跑出來,一邊跑一邊一臉古怪地回頭看,最終一步三回頭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邱知桑在原地待了許久,确定女子不會周而複返後,她微扯嘴角,深深吸一口氣汲着月光慢慢走回了房間。

這一回,邱知桑硬生生睜着眼躺了一宿,腦海裏反複回放女子的舉動,她暗道原來刺殺并不是停止,而是來遲了,這樣的認知讓她心底沒來由地有些發慌。

這樣一來,她的重生失去了優勢,還怎麽找那家夥算賬呢。

刺殺她的女子是被什麽吸引去了注意,為什麽又神情複雜地跑出來,自己是不是又遺漏了些什麽重要的東西……

邱知桑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待天微微亮,店小二敲響她的房門,滿是歉意地送來一壺熱茶後離開,邱知桑盯着還在冒着些許白氣的壺口,只覺口幹舌燥,連聲音都快發不出來了。

她抓過倒扣的茶杯,往裏面悠然地倒了七分滿,茶就是要趁着這股熱氣才好喝,邱知桑捧起茶杯,朝表面輕輕吹了一口風,手腕一擡。

“姑娘不能喝!”

茶杯堪堪傾倒一半,周绾琰的聲到人未到,邱知桑不明所以地放下茶杯,她對出現在房外的周绾琰問道。

“又怎麽了?”

“姑娘,這茶你不能喝,被人投毒了。”

作者有話要說:

像刺殺這種事,它可能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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