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壹拾伍

仵作聞聲擡頭,正好撞上少年悠悠轉醒的雙眼,他眼睛一亮,忙向縣令大人報道:“大人,這名少年要醒了!”

“屍體”要醒了?

邱知桑眉梢饒有趣味地一挑,衆人皆朝那個少年的方向望去。

一打岔,縣令大人一時歇了趕他們離開的想法,他點點頭,吩咐道:“先将他帶回義莊吧,有什麽情況随時和本官彙報。”

“是!”

“對了,知道這少年是哪裏人士了嗎?”

“這少年是我們清水縣的一個孤兒,聽他的朋友說,少年名喚陳坤。”

陳坤。

原本還是笑意盈盈地聽兩人對話的邱知桑身子一僵,倏忽變了臉色。

周绾琰還站在屍體那邊,他目送少年被仵作運走後,有些疑惑,“敢問大人為何要将屍體這麽排成排,是有什麽源由嗎?”

“源由?本官要它做什麽。”縣令大人臉上又挂上了老奸巨猾的神态,怪笑道:“本官只不過是純粹的喜好,死人?當然要如這般排成一列,本官才能感到……”

一縷青絲出現在門外,同時傳來一道娴靜的嗓音:“相公?我找了你好久,原來你在這裏——”

“夫人別別別看!!”

她才剛踏進一只腳,卻聽縣令大人的聲音都抖了,他以身擋住那排屍體,臉上滿是畏懼:“我們快些離開,這裏實在不适合夫人你來,偶爾我都會感到十分駭人!”

說着,他一臉急切地将自家夫人攬了出去。

周绾琰看到了這幅畫面,哭笑不得,比之邱知桑繪聲繪色的描述,親眼目睹更給他多了一層沖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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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姑娘,你說那個少年怎麽會突然‘死而複生’呢,在下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等奇事。”

良久,周绾琰都聽不到她的回應,他一回頭,卻見邱知桑還在緊盯着那個少年躺過的地方。

就連周绾琰連聲喚她好幾遍,她都恍恍惚惚沒什麽反應。

“邱姑娘……邱姑娘?你怎麽了?”

“沒什麽,我們也出去吧。”邱知桑回神,語氣中有些不自然,她撇撇嘴,淡笑道:“我只不過也有些奇怪罷了。”

奇怪她為什麽又碰上了他。

邱知桑深吸一口氣,把腦海中多餘的想法抹去,帶頭走了出去,周绾琰怔了一下,很快也跟上去。

杜謹溪和思虞無法适應裏頭,可等在外面也等得焦急,幸運的是她們沒等多久,便遇上了來找自家相公的縣令夫人。

出于某種不知名的情緒,杜謹溪雙眼發光地和縣令夫人寒暄了兩句,甚至在縣令夫人往停屍房那邊走的時候還悄悄跟在後面,想提醒她盡量不要進去裏面。

然而杜謹溪跟在後面還沒來得及提醒,只見縣令夫人在門前停留了許久,身子微微前傾,耳朵豎起,仿佛在隔着門偷聽什麽。

在這期間,杜謹溪曾有一次想出去,結果她剛一動身,縣令夫人就好像察覺了一般朝她的方向柔柔一笑,吓得她一動不敢動。

後來,縣令夫人走進去又被抱出來,躲在角落的杜謹溪卻久久未能回神,只覺得自己對人的認知與觀念再次出現了差錯。

“杜謹溪,你去哪兒了。”邱知桑看她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樣,笑道:“表情怎麽跟上次發現被大俠的表面蒙蔽時一樣,怪好玩的。”

“……”杜謹溪沉默,她完全無法反駁,只得跟着讪笑道:“沒什麽,就是覺得悶所以出去透口氣,臉色不好大概是還沒緩過來吧。”

邱知桑也不多追問,懷疑地看了她一眼後便不再說話。

“呀,這不是前幾日可愛的小姑娘嗎?”

過了一會兒,縣令夫人從外面款款走來,她放下手裏端的點心,抿嘴一笑,順手摸了摸思虞毛茸茸的頭頂,“之前沒見着你還挺擔心的,聽相公說才知道你已經被親人帶走了……”她邊說着邊掃了另外三人一眼。

“能夠找到親人真是太好了,夫人你也終于能放心。”縣令大人睜眼說瞎話:“先前我也覺得快了,無奈她們一見如故十分親熱……”一邊解釋他一邊趁着講話空隙狠狠警告了他們一眼。

這對夫妻相處方式還真是稀奇。

邱知桑無聲啧了一下,把小乞丐拉回自己旁邊,又裝模作樣往外面看了眼天色,佯作着急道:“縣令大人和夫人,今日叨擾了,如今天色已晚,我們也該回了。”

“好,常來玩哦。”

縣令夫人的雙眸彎起溫柔的弧度,她取過桌上裝好的幾塊點心,“來,路上吃。”

“多謝夫人。”

走出衙門,天色還算早,邱知桑撥開油紙,裏面正正好好四塊點心,她彎了彎唇,先取出一塊吃了,很甜。

剩下的幾人也陸陸續續吃下。

周绾琰将剩下的油紙收入袖中,一行人安靜地走了兩步路,他忽地想起來邱知桑遇見少年時的失常。

“邱姑娘。”在邱知桑望向他後,周绾琰道:“今日我們竟有緣碰見‘死而複生’的奇跡,你說那少年今後會怎樣?”

邱知桑脫口而出:“會死。”

周绾琰愣住,“為何?在下聽縣令大人還說要将他送去義莊,用藥醫治他,怎麽還會死呢。”

邱知桑輕輕垂眸,手指無意識地在空氣中握成拳,聲音裏透着笑意,她說:“公子未免太天真了,縣令大人怎麽可能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死而複生或許只是回光返照,你也看過其他屍體身上布滿毒素的身體,就該知道這件事沒那麽簡單,縣令大人不惜拿藥續他的命,指不定是想利用他幹什麽。”

“也就是說,少年本該安詳走的,卻被縣令大人硬生生留住了?”周绾琰嘆道:“那少年該有多痛苦,要是能幫他……”

邱知桑聞言情不自禁白了他一眼,沒想到都這種地步了他還是一副老樣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變好一點。

當然,她也沒有将全部事實都說出來。

那個名叫陳坤的少年,她曾經在其他地方見過他一面,那時候的他狀态并不好卻也勉強能生活,令人遺憾的是他沒有堅持太久,便油盡燈枯。

這些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這回大約是她換了一條路,致使他們提早相遇。

邱知桑沒有告訴周绾琰的是,少年雖然早晚都得死,但用藥吊着他,他還能活過一段時間,按照當初她遇見他的時間來看,少年大概會在事情平息後被放走,到時還可以過上一段正常百姓的生活。

可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少年能在該走的時候就走,而沒有被強行續命,那麽這麽久的折磨也不必承受了。

到底這兩個選擇哪個少年更能接受呢……

邱知桑搖搖頭,不願意再想下去,她回頭看了一眼思虞,見思虞正低着頭認真地踩着腳下的磚塊,嘴裏好像還在小聲嘟囔着什麽。

邱知桑忍不住敲了敲她的頭,“好好走路!”

已經在清水縣待了十天有餘,邱知桑一直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不急,但她偏生不想帶上小乞丐一起出發。

縣令大人最近也忙得見不到人,小乞丐的事一拖再拖,不過她想即使攔到人了,她也不一定能說服這個性情怪異的人,因此她只能利用其他的法子。

而杜謹溪打聽來的縣令大人的休沐日也終于在這天到來了。

邱知桑一早準備好,瞞着所有人往縣令府走去。畢竟另外兩人都太偏向于小乞丐,以防萬一,她可得提前把小火苗掐滅了。

到了府前遞去話,沒用多久縣令大人果然十分直白地回絕了她,邱知桑便又遞去一句話。

這一次,她被順利帶去了縣令大人面前。

難得的一次休沐日,縣令大人把一身繁重的官服換下,換成一身家常服,卻還是不負衆望地掩蓋不住他的壞人氣息。

邱知桑好不容易才忍下喉間的笑,只聽縣令大人坐在上座語氣不善地開口道:“你說你要幫我解決失蹤孩子的問題?本官有什麽理由可相信你?”

邱知桑搖頭笑道:“理由我不敢說有多好,但我幫你解決問題後是有條件的。”

“條件?”縣令聞言冷笑,身子卻是微微前傾,道:“還沒有十成把握,就膽敢先提條件了,好,你倒是先說說看。”

邱知桑全程仔細觀察縣令大人的一舉一動,在他說完這句話她總算放下心來,和她預料的一樣,縣令大人古怪的性情只能由不正常的方法來破解。

像縣令大人這種狡猾多變的人,經歷得多了,通常也會下意識把對方定義成與其相似的人,因此她若是什麽都不要反而先把自己所有的全送到他眼下,反而會遭到懷疑。反之,先有了一筆交易,才更叫人安心。

邱知桑語氣輕松道:“我要的也不多,只需要縣令大人幫我把小乞丐的事解決,順便在一切結束後派人護送我一段路程即可。”

縣令大人聽到前面眼神還是冷的,聽到最後一句卻倏地笑出聲來:“有趣有趣,竟然不跟本官要權利富貴,卻要了保駕護航的護衛,難不成還有人想要你這小丫頭片子的命?”

邱知桑揚唇,“後面是個人私密,諒我不便告知。”

“本官也不感興趣。那麽,你就從現在開始行動吧,一旦解決,本官必定信守承諾。”

邱知桑默然笑了笑,信守承諾不敢說,反正這場交易只是她的一個擋箭牌。

但做總要做到位,不能半途被揪出來,因此她點頭,又半途停下,意有所指地提道:“既然我要開始行動了,您也該給我點線索才是。”

縣令大人贊許地呷了口茶,頓了頓才道:“雖說這些事發生的已經接連有一年了,但我們的線索實在不多。”

“那些孩子失蹤的很是蹊跷,一般都會先失蹤十天左右,杳無音訊,仿佛整個人從世間消失了,但在大家快要放棄的時候,我們衙門的人又會在各種地方找到死去的孩子。”

“至于那些屍體你也見過,上面因毒浮現的斑點是最明顯也是最棘手了,依靠這些完全推不出兇手的線索。”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被找回來的孩子身上總會有些失蹤的東西……”說道此處,縣令大人故意停了一下。

邱知桑立刻捧場道:“失蹤的東西?那是什麽意思?”

“一開始聽仵作這麽說,本官也是這個反應。”縣令大人笑了笑,繼續道:“後來,我才發現這個所謂失蹤的東西——是屬于人身體裏的。”

饒是有過心理準備,邱知桑還是被這話驚了一瞬。

“身體?”

“沒錯,每個被送回來的孩子屍體上面,都會多多少少有幾條被線縫合的痕跡,經過屍檢,發現那些全是身體各個髒器的位置,更可笑的是,這些被線縫起的傷口,一個比一個精致,說成佳作也不為過。”

邱知桑眨了眨眼,感覺自己好像作死進了一個不得了的陷阱。

這段話說完,邱知桑敏感地發覺氣氛有些凝固,她咳了兩聲引回縣令大人的注意。

她說:“說起屍體,我見縣令大人似乎并不是十分情願,為何還要這麽盡心盡力地去做?”

聞言,縣令大人的神情騰地一轉,連同他下垂的嘴角都透着一股甘之若饴。

“這自然是為了我夫人。”縣令大人開始回憶過往,語氣柔和,“我家夫人見不得這些,她很善良,當初我喜愛這樣的她,今後便也不會改變……不過是偶爾處理幾件她希望我做的事,依了她的意又何妨?”

話罷,縣令大人又補充道:“這些她不知道,你不要走漏風聲。”

邱知桑靜靜注視他自得的模樣,忽而笑道:“自然。”

她自然要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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